第39章 圓謊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

迎着泛青的灰白天際,下了火車,跟着人群出站,彎彎拐拐。

這裏是中國的中部城市,新建的南北通道寬敞整潔,卻透着秋季的陰涼。顧曳跟蘇黯詢問着老家這幾年的變化,蘇黯心不在焉地回着,有一搭沒一搭。

人群漸漸散開了,返鄉的游子各奔東西,蘇黯覺得有點冷,顧曳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可溫暖的體溫卻并沒能緩和蘇黯略顯低落的情緒,她步履沉重,如墜千金,話也越來越短。直到走了七八分鐘,一擡頭,瞧見兩張熟悉的面孔,才頓然感覺豁然開朗,手臂一張。

“姑姑!姑父!”

喜上眉梢。她以為他們生意忙,不會有時間來接她呢。

這丫頭,跟寧檬一樣,不管年紀多大也都還是個孩子。

姑姑拍了拍她的後背,把人扯遠了些,彎着眼角,細細打量。

一晃又半年沒見,頭發長了,瘦了點,模樣還是像以前那麽漂亮。

蘇黯被兩個人圍看着,有點不好意思,回過頭,抓了抓顧曳的袖口,低聲道。

“姑姑,姑父……給你們介紹個人……”

她眼睫垂着,臉有點紅。

難說是熟人還是新人,但認識總歸是要重新認識的。

顧曳上前一步,規規矩矩地彎下了腰,舉止端正,“叔叔阿姨好,我叫顧曳。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還請家裏人多多關照。”他以前上學的時候送過蘇黯,路過樓下,跟她姑姑和姑父也有過幾面之緣,所以再見到,也不算陌生。

蘇黯嘴角噙着笑,挑了挑眉,小聲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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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跟你是一家人?”

姑父耳朵尖,不等顧曳回話,率先開口,“呦……自己帶回來的人,自己還不認呢?”

“……”

顧曳用眼角餘光掃了她一眼,蘇黯臉頰漲得通紅,“自家人怎麽能幫外人說話呢?”

“啧啧……”姑姑是個明白人,她瞧她一直拽着對方的袖口,扯皺了那小子也不吭聲,便跟着姑父打趣道,“自家人也沒有拽着外人不放的道理啊……”

“……”

蘇黯赧顏。

松了手,将顧曳推了出去。

“你們聊吧。”

剛一回家,誰都不向着她。兩雙眼睛就巴巴地望着她身後的人,都快望出個大窟窿來了。

顧曳笑了,“小黯有點冷,還是先回家再聊吧。”

姑姑跟姑父連連點頭,帶人上車,“是是,火車站人多,這裏也不是個能說話的地方。”

地級城市,雖然不比帝都繁華,卻勝在人少車少,空氣清新。

道路上車流飛快,道路兩旁的隔離帶裏高擎着硬玉翡翠般的碧綠巨傘,樹幹無節,高大魁梧。這些青桐便代表着這座城市的靈魂,氣勢昂揚,雖然已經是秋天,但老家一片綠意盎然,并不似帝都的秋意那麽濃郁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

到底還是家裏好。

中國人的本性,落葉歸根。

“小顧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一進門,姑父給顧曳倒了杯茶。新摘的碧螺春,洞庭特産。

蘇黯還站在門口換鞋,她看了顧曳一眼,顧曳從茶幾上端起了茶杯,輕抿了一口,熱氣騰騰。

“醫生。”

幹脆的回答簡潔利落,蘇黯略略颔首。

她心忖顧曳的外形條件本來就好,工作一說出來,更是精英中的精英,這樣的條件放在老家,應該也沒人能挑出來毛病。

姑姑讓她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蘇黯這才想起來顧曳的衣服還在自己身上。她點了點頭,剛褪下一個袖口,卻聽得客廳裏又是一道沉聲。

“家裏幾口人,父母都是做什麽的呢?”

“……”

脫衣服的動作微微一滞,蘇黯看着端坐在沙發上的那個高大身形,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

——江家的那些大風大浪從腦海中呼嘯而過。

千萬不能實話實說。

房間裏靜默了片刻,顧曳用眼角餘光掃她一眼。不消問,他自然知道她是什麽想法。

“我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家裏就我一個人。”

放下茶杯,顧曳面色平靜,眼底裏卻略帶笑意。

這句話裏幾分真幾分假,他姑且跟她心照不宣了。

蘇黯不動聲色,姑父面色一沉,略帶感慨。“啊……這樣啊……那你跟小黯的情況……也差不多啊。”

蘇黯也是父母早逝,獨生子女。

“但小黯你還有我們呢!”轉過頭,姑父瞬間揚聲。

蘇黯轉了轉眼睛,連忙答應,她還沒從剛才的餘悸中緩過來神,反應難免遲些。

有句話叫做賊心虛,她雖然不是主謀,卻是十足十的幫兇,坦白說就算剛才顧曳不撒謊騙她姑父,她也準備找話将這個問題掩過去的。很多話……不能說,也說不得。

于人于己都方便。

善意的謊言,不算騙。

姑姑站在衣架底下,倒是将蘇黯的神情看了個清楚,她雖然年紀大了,可是身體康健,耳聰目明,警醒得很。

她瞧着蘇黯和顧曳隔着三五米的距離,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就心知這事沒那麽簡單。

她開口又催了催蘇黯,好半天一件外套才遞了過來。

一件剪裁精良的西裝挂在衣架上,色澤飽滿,紋路清晰。

衣擺處被壓出來一個褶,她拿水壺噴了噴,細密的水珠沾在衣料上,顆顆晶瑩,紋絲不動。略帶薄繭的手指輕輕一抻,水珠順着衣角的弧度便墜到了地上,沒有成股,自然無痕。

這是好衣服。她放下水壺,又用手背捋了捋,将上頭的褶皺細細地壓平,拿捏着力度,動作輕而又輕,小心再小心。

“小黯,你以後穿衣服小心着點。”

男人高大,坐不到這兒,這就是她剛在車上的時候壓出來的。

家裏是做服裝生意的,超細羊毛與羊絨和真絲混紡的觸感不會作假,低支數的梭織精紡工藝更是難得一見,她上手一摸,就知道價格不菲。這不是在國內能買到的東西,也不是那些小年輕搞的海外代購能淘來的爛大街貨,高定的西裝,很有可能市面上就這一件。

蘇黯還提心吊膽地盯着客廳裏的兩個人。

翻出拖鞋,支吾了兩聲,也沒往心裏去。

姑姑倒是在心裏頭犯起了嘀咕——你說她一個做廣告的,是怎麽認識了一個外科醫生?按理說她們家蘇黯條件不差,可到底年紀不小了,兩個人是工作上結識的?可廣告公司裏比她年輕漂亮的大有人在,人家是怎麽看上的她?

不行,這個事藏在心裏是個負擔,她一會兒得問個清楚了。

午飯時間,廚房裏熱火朝天,姑姑煲了個湯,讓蘇黯來嘗嘗鹹淡。

顧曳不喜歡吃鹹的,“嗯,這個味道正合适。”

放下勺子,蘇黯盛了兩碗出來,打算給顧曳和姑父送去,姑姑一把抓住了她,看了看正在下圍棋的兩個人……

“哎,小黯,你還沒跟姑姑說,你跟那小夥子是怎麽認識的呢?”

神秘兮兮的,好像是在做地下情報工作。

蘇黯眨了眨眼睛,考慮着這個問題的風險程度,“就……以前的高中同學啊……偶然間遇到的。”

“同學啊?我就說怎麽有點眼熟呢!”

姑姑切着菜,又剁了幾根青椒放進了鍋裏,“那你之前怎麽都沒提起過呢?打電話時候也沒說一聲,我都沒來得及給人家收拾房間。還有他左胳膊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我看刀口挺深,傷得不輕啊。”

不是大醫院的醫生嗎?整天圍着手術臺轉,怎麽會受了那麽重的傷?看着都駭人。

蘇黯咬了咬嘴唇,心知這是她剛才給顧曳換藥,被姑姑給撞見了。

“哎呀……他那個傷……”抓了抓脖子,靈光一閃,“是在我跟他交往之前受的!一直沒好,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

姑姑刀下一滞,愣了半天,“我聽他跟你姑父說,你們倆都交往兩個多月了,兩個月都沒好啊?”

“……”

是在她剛才去洗手間的時候說的嗎?

蘇黯瞪大了眼睛,啞然了半晌,“那估計是他脾不好,造血功能差,身體虛,就連帶着傷口愈合得慢呗。”總不能說是顧曳自己砍的吧……反正姑姑不了解情況,她找一個借口,糊弄過去,這事也就算掀篇了。

“啊……”

姑姑兀自了然,沒有再說什麽。馬上就要開飯了,蘇黯怕她再問她點什麽自己圓不回來,放下了湯碗,擦擦手,就連忙出去擺桌子了。

飯桌上還算和諧,顧曳以前也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桌上的青菜都很熟悉,清淡可口,口味也都差不多。

“小顧啊,你嘗嘗這個山藥,補氣健脾。”

“小顧啊,還有粟米粥,不僅健脾呢,還能養腎氣。”

姑姑忙不疊地給顧曳夾菜盛粥,顧曳原本也沒放在心上,長輩們嘛,都喜歡照顧年輕人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只是好心,沒什麽稀奇。

看顧曳一個人悶頭吃飯那麽老實,姑父有點坐不住了,“哎,我這裏還有一壺上好的藥酒,陳年佳釀,今天外甥女婿上門,難得這麽高興,就給大家拿出來嘗一嘗!”

“……”

一碗紅棕色的液體,彌漫着濃郁的熏天苦味。

顧曳沉默了半晌,看着裏面漂浮的材料——黨參、茯苓、當歸、熟地黃……這看起來更像是十全大補湯啊?

他看了一眼蘇黯,蘇黯不看他。

他又看了一眼蘇黯,蘇黯還是不看他。

“……”

心裏有數,他放下筷子,勉強地扯了個笑。“姑姑,姑父,其實我身體還不錯。”

沒必要補成這個樣子。

姑姑一聽這話,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小顧啊,都是一家人,你就別掖着藏着的了,小黯都跟我們說了,你身體不好,一點皮外傷好幾個月都愈合不了。脾不好啊,跟腎一樣,是會影響生孩子的!現在趁着年輕還能補一補,否則以後再想要孩子,想補都晚了!”

蘇黯跟他都是獨苗,家裏又都沒有父母,萬一以後真要是斷了香火,那她這個做姑姑的怎麽對得起這兩家的列祖列宗啊!

“……”

他脾不好?

他身體不好?

顧曳嗤笑了兩聲,機械地轉過頭。瞪着眼睛,強壓住心底裏的團團怒火,輕笑道,“蘇黯,我身體不好嗎?”

蘇黯正叼着一塊紅燒肉,吃得正香。

聽見有人問她,頭也不擡。

這事問她幹嘛?他身體好不好,她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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