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距離
第3章 距離
豔陽高照的好天,一件薄毛衣加上白大褂足夠。
吳重推門而入,只見老同學程章明站在實驗臺邊,身材修長,臉色溫和。
“哎喲哎喲哎喲,這是誰啊!”
回頭見是他,程章明微不可察地笑了下。
上學時吳重就是有名的大嗓門,要緊的實驗結果一出,他能喊得全樓都同步聽見。
“終于吃膩了法棍,舍得回來請哥們兒品品中餐文化了是吧。”
“一開口就敲竹杠?”
吳重哈哈大笑:“媽的,這麽久不見還是這麽悶騷。少廢話,中午的飯你請啊,給我把食堂最貴的菜通通點上。”
“要請也是你請,我飯卡還沒辦好。”
“啧!摳得你……行行行,我請就我請。”吳重賤兮兮地湊近,“放心,咱隋處已經把你要攢錢養家的事宣傳到位了,作為兄弟我絕對理解支持,不過起碼給看看弟妹的照片吧。”
當年的事其實吳重是知道的,然而在他眼裏,那只是青澀歲月中的一段小插曲。他一直以為七年前程章明毅然出國就是為了避開某些人,斷了某些流言蜚語,所以他從未主動傳過那些八卦,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好兄弟如今回來,是已經回歸正軌了。
程章明神色自若地拿量杯,不接他這茬。
中午幾個人一起開小竈,一是慶祝程大博士榮歸祖國,二是為熬夜做實驗打下一個飽飽的基礎。
出于保密規定,手機是不允許帶進實驗室的。章明把手機打開,發現有未接來電。
“章明你快夾菜啊,再不夾都要被吳重給掃光了。”
“喂喂喂,說得跟你們沒搶一樣。”
“你們先吃,我打個電話。”他站起身,但大堂更吵,大門又太遠,幹脆退回來走到窗邊。
“喂?”
響了幾聲,通了。
湯琰明顯很意外。
程章明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上午在實驗室,沒接到電話。”
吳重嚼着菜撇了一眼,見他背對着衆人面朝窗外,明明表情沒什麽起伏,但就是顯得很專心——專心在聽手機那頭的聲音。
隋雯也朝衆人擠擠眼,意思是這通電話不簡單吶。
“你說上午?”湯琰回憶了一下,“我撥錯了。”
他明顯一滞。
撥錯了?
确實是不小心按錯,不過湯琰很快就意識到并且挂斷,還以為對方會直接忽略。
停頓五秒,他語氣有些公事公辦,仿佛被誰惹到了:“晚上你什麽安排,有件事想勞駕你。”
“今晚?”
“不方便就算了。”
“……”湯琰低聲道,“你說吧。”
“能不能請你拿幾件衣服給我,我這邊實驗做着,夜裏也離不開人。”
“今晚不行。”
程章明脊背微微緊了下。
“下午吧,下午我沒事。地址發我,開車給你送過去。”
那兩片背肌又松弛下來,“那就勞駕。”
挂了電話回席,其他人表情相當精彩,只有吳重一臉凝重地看着他。
不會吧……
七年過去了,還在原地打轉?
大家旁敲側擊都沒探聽出什麽結果,最後悻悻離去。下午三四點鐘,隋雯推開實驗室的門說:“程博,所長叫你過去一趟。”
“現在?”
“對。”
到門口程章明又停住,摘下眼鏡放回桌上道:“要是保安室找我,幫我答複一下,就說我很快過去。”
吳重揚揚手示意。
人一走,隋雯立即開始探線報:“他家那位到底是何方神聖,還不速速招來。”
“一言難盡。”吳重往椅子上猛地一坐,架起二郎腿就開始抖,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領導不焦慮下屬焦慮的表情。
“一言難盡就兩言,趕緊的,別賣關子。”
“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哎呀這是原則問題,總之就是個很難搞的存在,想躲都躲不開那種!”
“躲?”隋雯誇張地抱胸,“你沒搞錯吧,我看他分明在意得很,就差把人含在嘴裏了。”
“胡說八道嘛你。要是他真的在意,會跑到法國這麽久不回來?”
“唔……”這一點确實是比較難駁倒。但通過她的觀察,程博的确對那位與衆不同。談起那位時表情很頭疼,不過也很柔和,跟那位的未來也在盡最大努力負起責任,絕不是玩玩而已。
所長辦公室正朝南,進去陽光晃眼。
“坐,程博士。”對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天讓你過來,主要是問問你之後的意向,有沒有長期留下的打算?”
想不到是為了這事。
程章明坐下,沉默片刻後說,“想過。”
“那敢情好。你是所裏難得一見的人才,之前把你派到法國總部,也是為了好好歷練歷練。今年國內的下游裝置眼看要落地了,需要有經驗的科研人員保障開車試産。待遇方面嘛,可以比照法國的package,再另加一筆二十萬的安家費。怎麽樣,條件還可以吧?”
“所裏不是一直說法國缺人嗎。”
“形勢是會變的嘛。咱們科研所畢竟隸屬于企業,企業嘛,哪有市場就往哪鑽,現在國外的特種品一片紅海,國內還在靠低成本搏殺,正是我們特種化下游企業入場的好時機。”所長端起茶杯撮了口茶,偏頭吐掉茶葉道,“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安頓下來,對吧。以前是我這個當領導的忽略了,昨天老湯特意打電話來提醒,讓我好一頓慚愧啊,哎!”
程章明臉色一沉,雙手忽然在膝間攥出青筋。
“程博,程博士?”
“抱歉所長。”他起身道,“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什麽情況,怎麽突然急轉直下?
所長急匆匆也站起來:“別急着答複我啊,條件還可以談!再考慮考慮,國內一切都好,何必要留在國外吃苦呢?再考慮考慮!”
程章明頓住足,深吸了一口氣,說:“謝謝所長。抱歉我還有實驗,先走一步。”接着便欠身離開。
樓梯年久失修,大白天的也又陰又潮。
下了兩層樓後他頓住足,目光越過走廊,越過空曠的平地,看到保安室外一道拖着行李箱的清瘦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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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某國大選開票,湯琰要全程在崗直播。
趁着下午的一點空隙,他回家替程章明收拾了幾套衣服,外加兩套四件套,裝進行李箱上了車。
眼下不是高峰期,路上不堵。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碰上紅燈他就嘴唇抿緊,心裏像是裝了半缸水,蕩來蕩去不平穩。
這算什麽,見面綜合征?
未免太沒出息。
從前他倒是經常去找他。
他不在學校住宿,但程章明住。有時到得巧,就看見他提着暖水瓶遠遠走來,或者單肩挂着書包的背影直奔圖書館而去。
有時,視線對上了,程章明會極快地拎一下書包,然後才無奈地看向他。
“你怎麽又來了?”
“你不是腦子聰明嗎,猜啊。”
“……為什麽要猜。”程章明避開他,“讓一讓,我要去圖書館。”
“這麽巧?我也去,順路。”
他也不是吃素的,平時功課繁重,要看的專業書不比他們科研專業的少。
進了圖書館,程章明總是刻意挑單人座位,湯琰也不以為意,你看你的我讀我的呗,難道誰稀罕抄你的論文嗎。
後來有段時間章明早上在校外打工,下午去太晚找不到位置,湯琰就好心替他占一個。真是好心!還得克服重重困難呢,得無視好多雙怨念的眼睛,占個把小時都有心理壓力。
一來二去的,就習慣于坐一起了。
還是不說話,多一句都不說。湯琰學累了就在旁邊大大方方觀察——程章明戴眼鏡的樣子有點傻,也不是傻,總之不大靈光,一看就是考博的好苗子。
他板起臉打字,湯琰就知道他在訓師弟,肯定不是師妹,姑娘家家的他說不出重話。他騰一下站起來出去接電話,湯琰就知道,絕對是那位嚴厲的教授,能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下午還是食堂?”
程章明食指推推眼鏡:“嗯。”
“別去一食堂了吧,太難吃了,便宜是便宜,根本就不是人吃的啊。”
“……”會猶豫片刻,很短的時間。但只要湯琰盯着他,笑着盯他,他就會敗下陣來,一邊打字一邊發出低低的回複,“都行。”
“那還等什麽,關電腦啊。”
“……”
程章明喉結滑動,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去食堂就不可能不說話了。
“章明。”
“嗯?”
“給你個由衷的建議,你聽不聽?”
走在林蔭道上,程章明把臉轉開,嘴角向上,“我能說不嗎。”
“不聽是你的損失。”湯琰揚起下巴,神采熠熠的一張臉,五官美得像工筆畫。
“那你說吧。”
“也沒什麽,”湯琰又把臉轉回去,輕聲道,“以後別戴眼鏡了,戴着顯得呆板。真的。”
微風徐徐。
程章明低頭推了下眼鏡,慢慢地嗯了一聲,“知道了,謝謝。”
“勞駕。”
下了車,湯琰敲敲保安室的窗,“我找程章明,他在實驗室不能接電話,麻煩通知一聲。”
研究所近似于半封閉,對于時不時有家屬來送東西這回事,保安也早就習以為常。只見對方拿起內部座機,“新來的程博士是吧。”接着便是撥號。
湯琰伫立門外,往裏面看。
樓不高,古樹倒是參天,爬山虎遍布紅牆,一派學究氣質。
“喂,程博士在嗎,大門口有人找。”
“……”
過了好一會兒,保安才扭過頭來:“不在,有事出去了。”
湯琰皺起眉:“是不是搞錯了?應該在,中午剛給我打過電話。”
保安也吃不準:“可能是臨時有什麽急活吧。要不您坐着等會兒?”
把行李箱拎進去,湯琰在保安身後的木椅上坐下,時不時看表。
本來以為這趟過來,無論如何可以見上一面,誰知道就這麽一點念頭,也是他想太多了。
“算了,勞煩你把箱子轉交給他吧。”
起碼東西送到了。
街邊的奔馳靜靜候着。
從保安室出來,湯琰站在大門口,擡頭看着他所能看到的幾層樓,幾道走廊和幾扇窗,哪裏都沒有程章明。
作者有話說:
啧,悶騷,見老婆不忘摘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