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恨的反面
第6章 恨的反面
山城的天總是霧蒙蒙的,不像北方那麽幹燥。
火車到站,程章明又買了張大巴票,一路颠簸地回到了小鎮。
這幾年到處都在發展,唯獨這裏像是被遺忘了,還是沒什麽高樓,年輕人也紛紛離鄉去大城市打工,整個鎮子顯得更平淡,也更加寂寞。
“廣潤北村到了,要下車的拿好行李。”
随着司機的一聲吆喝,程章明看到熟悉的樓房。
過去這裏曾是一間國營化肥廠,後來國企改制,端了半輩子鐵飯碗的人們随之下崗。
程章明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雙職工家庭,廠子是他們的家,也是他從小玩耍、長大的地方。
還記得小時候他經常去看大貨車過磅,也常常溜進化驗室,陪伴身為質檢員的母親擺弄各種瓶瓶罐罐。這在如今大概是不能想象的,小孩子怎麽能進那麽危險的地方?但在當時,這很平常,廠裏的職工都是這樣帶孩子。
這大概也是他與化學的緣分起始。
從小摸慣了蒸餾水,看遍了各種酸、各種堿,聞慣了試劑的氣味,倒也不覺得有多刺鼻。
後來廠被關停,父母也一并沒了工作。拿着并不多的補償金,父親南下打工,母親也四處找活幹,一家人幾乎沒有多少團聚的日子。
那段時間程章明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就住在眼前的這個地方。
奶奶腿腳不好,幾年前程章明給她換到一樓,方便她進出買菜。她是個要強的老太太,只要生活勉強還能自理就不想麻煩孫子。
見到他奶奶自然驚喜,步伐蹒跚地出來迎他,“章明……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正好有假期。”
這些年他工作忙,又經常在國外,一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兩次。
“您身體怎麽樣?”
“還好,沒什麽大毛病,就是容易忘事。”她有輕微的老年癡呆,平常上街買菜之類的還好,走遠了就容易出問題,所以程章明給她請了個保姆,每天下午過來照料幾個小時,既保證安全又不會打擾老人的生活。
給她把家裏重新打理一遍後,程章明做了頓飯,祖孫倆在一起吃了近一個小時。吃完飯,奶奶一直握着他的手,說他又瘦了,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別哭了,奶奶。”
看着老人這樣,他心裏也不好受。
“別的我都不操心,就操心你到現在還沒成家。過幾年我也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連個噓寒問暖的都沒有。”
程章明沉默不語。
奶奶長嘆一聲。
“這次回來能住幾天?”
“明天就走。”
“過兩天是你媽的忌日,我還以為你終于想通了,沒想到……章明,能不能告訴奶奶,到底為什麽你不肯去看他們?那可是生你養你的人啊。”
明明是個非常孝順的孩子,這些年卻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從來不去祭拜父母。
是有什麽難言之隐,還是覺得無法面對?
洗完碗後,程章明說出去透口氣,一個人散步到山腳下。
空山新雨後,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麻雀扇動翅膀的聲音。他擡頭望向山腰,想象父母正躺在某處墓碑下,不再需要吃苦受累,也不知道他這個兒子有多不孝,在地下享受着安寧。
他閉了閉眼,告訴自己——
別再拖下去了。
做個了斷吧,盡快做個了斷,自私了七年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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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選季過後,電視臺推出了一檔新節目——
時事辯論。
每期邀請正反兩大陣營,內容不局限于政治,有環保教育類,也有植物肉、動保、女性主義等熱點,主辯各一人,背後智囊無數,鏡頭前火花四濺,剛一上線收視率就一路走高,成為最近的話題中心。
作為節目的主持人,湯琰也随之擁有了超高熱度。
其實以前他就夠出名了,現在只是再一次被推上熱點而已。他犀利睿智的語言風格絲毫不遜色于嘉賓,甚至比某些律師出身的政客還要厲害,再加上風流倜傥的外形,俨然已經跟娛樂圈的明星別無二致。
一來二去,消息閉塞如研究所,也開始有人讨論了……
中午在食堂吃飯,吳重就聽到學妹說:“你們看最近那期的時事PK了嗎,哇塞湯琰也太好看了吧,我一個女的都想流口水啊。”
學弟差點噴飯:“不然呢?應該男的看着他流口水嗎??”
“你懂個頭,人家本來就是男女通吃的類型好嗎,網上他的男粉絲不要太多好吧!哎喲喲,一想到他那個腰、那個腿……本姑娘簡直狼血大爆發!”
“……咳!”吳重猛地咳嗽一聲,筷子狠狠敲上學妹的頭,“年紀輕輕的請自重!”
“很疼啊主任……”
你還知道疼!吳重撇了旁邊一眼,本來還想再罵兩句,可看程章明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樣,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其實當事人早就翻篇了?
所以說現在跟他同居的到底是誰啊。
算了算了,真是謎一樣的男人。
吳重甩甩狗腦袋,剛扒了兩口飯就又聽年輕人讨論起來了,旁邊的程章明拿起餐盤:“你們慢吃,我先回去午休。”
“師哥你就吃這麽點啊。”
“師哥你下午喝咖啡嗎?喝我就幫你買啊師哥,師哥?”
師你個頭。
眼看程章明根本不搭理他們,吳重幸災樂禍地笑了,“你們慘咯。”
“?”
“我可不會救你們,自求多福吧。”
“??”
一整個下午,學弟學妹們忙得連喝水時間都沒有,不禁大叫這簡直毫無人性!什麽搞科研嘛,分明就是抽驢拉磨,是剝削,赤裸裸的剝削!
眼見小崽子們累成狗,吳重一邊暗爽一邊心疼,借故把程章明叫出去抽煙,好讓崽子們休息休息透口氣。
“喏,來一根。”
程章明接過。
吳重趴在陽臺上,笑容滿面地抽起來,淡淡的白霧在四周缭繞。
“你啊你,跟一幫小孩計較什麽,他們不過是開玩笑而已嘛。”
“嗯?”程章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中午吃飯的時候。”吳重胳膊撞了他一下,壓低聲,“少裝啊,我是說湯琰。”
程章明看着遠方靜靜地抽着煙。
“所以你們現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這麽難以描述?”
也許馬上就不難描述了。
“聽說你昨天往宿舍搬了好些東西,幹什麽啊,真拿宿舍當家啦。”
程章明笑了下,不過笑得很淺,沒有觸及內心。
“你有眼線。”
“廢話,你是不知道這幫小孩多崇拜你,一有點風吹草動都要報到我這裏來。說真的,哎,是不是湯琰還是不肯放過你?”
程章明挑眉,吳重說:“別這麽看着我,又不是我說的,當年系裏所有人都說是他不放過你,想盡一切辦法要把你搞定。”
“沒有的事。”
“嗯?”
“我自願的。”
吳重驚訝地看向他。
他表情冷靜到了極點,眼神卻不像平時那麽坦蕩,仿佛是被觸及到某處軟肋。
“這麽說……你們……”
“在一起七年了。”程章明緩緩道,“但不太好。”
以他沉穩的性格,不太好就是很不好,非常不好。
吳重風中淩亂了半晌,又不知道該怎麽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只能擡手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理解。所以你把東西搬出來就是為了、為了……”
本來想說“分手”,但感覺這個詞太傷人。
畢竟是七年的感情。
“他怎麽說?”
“昨晚他不在。”
“懂,這種事還是當面談比較好。”
返回實驗室,下去拿外賣的師妹卻叽叽喳喳跑回來。
“天哪,你們知道嗎,就我中午說的湯琰,他居然錄着錄着節目暈倒了!直播诶!”
“我靠就五分鐘的路你也刷手機!”
“……這是重點嗎。”
擡頭卻見程章明緊皺眉心站起來,匆匆脫下白大褂。
“吳重,我出去一趟,替我請個假。”
“去吧。”
師弟在後面叫:“師哥你去哪啊?”他如同沒聽見一樣,拿上外套就出去了。
“師哥?”
“別喊了。”吳重一臉若有所思,望着那個消失的背影,“他今天應該不會回來了,你們抓緊時間做實驗,晚上我替他檢查。”
醫院就在電視臺附近。
Crystal一直在跑進跑出,又是換床單枕頭又是削水果,湯琰不得不出聲阻止:“你歇會行不行,我眼都花了。”
“醫生說了老大你要好好休息、好好補充營養!”
就是疲勞過度而已。
一開始湯琰連院都不想住,無奈大夫吓唬他這樣下去有猝死的風險,說什麽也不讓他出院,這才不得不住下來。
“衣服幫我拿了嗎。”
“帆哥去幫你拿了老大。”
白帆一接到消息就開車去了他家,替他收拾兩天的洗漱用品。也問了他要不要通知程章明,是湯琰自己不想,覺得沒必要。
或許他內心深處不是不想,而是不願意聽到對方的冷漠回應。
沒想到程章明真的來了。
聽到那個熟悉的嗓音,湯琰還以為是耳朵出了幻覺,睜開眼一看,程章明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麽會來?”
他心髒猛地跳了下,盡管想表現得無所謂,十指卻不由自主攥着被褥。
程章明臉色陰沉得很:“你說呢。”
湯琰張口就想嗆,可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助理,又用力把嘴唇合上了。
Crystal秒懂:“微臣告退……”滑步滑步再滑步,并蹑手蹑腳地帶上了房門。
才四五點鐘,太陽還沒落山。
暖和的陽光灑在白被褥上。
湯琰坐起來靠在床頭,一聲不響地看着床架,擺出一種敵不動我不動的架勢。
“大夫怎麽說。”看着他蒼白的臉色,程章明沉沉地出了口氣。
“好得很。”
“那為什麽會暈倒?”
“熬夜加飲食不規律吧,沒什麽大不了。”
程章明目光緊盯着他,半晌才嗓音暗啞地說:“湯琰,你可不可以愛惜自己一點?”
“我——”
向來能言善辯的他,居然會有語塞的時候。
心裏被一股突然的暖流沖擊着,五髒六腑仿佛不是自己的,只剩下頭暈目眩的感覺。
“我……”用力攥握了一下手指,總算找回些許鎮定,“我知道了。”
他也不是那麽不知好歹的。
由于他的驀然安靜,房間裏只剩下輕微的呼吸聲,還有空氣中跳躍的細小毛絮,顯得很恬淡。
過了好一會兒,湯琰才把頭轉向窗外,不自在地問:“你今天不忙嗎。”
“每天都差不多。”
“有事就回去吧,我這裏有人照應。”
他似乎總是這樣。
不願意交流,不願意相處,希望這個叫程章明的人離得越遠越好。
“我坐會兒就走。”
湯琰看上去松了口氣。
又似乎不是這樣。
“那你坐,我讓Crystal幫你倒杯水,或者我……算了,我幫你倒吧。”
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要這麽生疏的說話了?
他掙紮着要下床,程章明握着肩膀把他摁回去,“你躺着,我自己來。”
門剛被打開手機就響了。
白帆在那邊問:“哥,你跟程章明怎麽啦,怎麽他的東西全都搬走了?!”
“什麽?”
“你還不知道?所有他的東西全都不見了,衣服、模型什麽的,連牙刷都——我還以為是你讓他……”
一怔之後,胸口那股暖流剎那間蒸發。
這算什麽。
為什麽要一邊做絕情的事,一邊讓人重新看到希望?
湯琰把手機收到枕頭下,閉眼側躺在床上,背對着門口蜷縮身體。
回來見這情景,程章明以為他睡着了。
給他把熱水加滿,窗簾拉上一半,程章明打算離開,卻聽到他緊繃的聲音:“謝謝你今天來看我。但你以後不用這樣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牽扯。”
程章明皺起眉:“什麽意思。”
“裝什麽傻……”
“你要跟我分手?”
湯琰咬着牙笑了聲:“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要是此時有人看一眼程章明的表情,一定會驚訝地問,這是他嗎?他臉色難看得吓人,本就冷若冰霜的五官蒙上了一層黑色,像是要把湯琰給吃了。
“你走吧!”
被褥被扯上去,湯琰蓋住了自己的臉,漫長的沉默後,傳來沙啞壓抑的吸氣聲,斷斷續續。
“你走吧程章明,我……我真的很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