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第15章15

“家裏開紙紮店,忙不過來,我在這裏搭把手。”

蒼白的手縮回了白色帷幕裏,兩道帷幕垂下,火光上映出了兩道長長的人影。

唐郁站在兩道人影中間,從上看去好像組成了一個三角形,他那湛藍的眼眸因為恐懼和驚愕瞪得溜圓,視線不敢停留在白色帷幕上,于是整張唰白的小臉擡起,唐郁僵硬地仰望着上方的黎生。

火光映在他的眼裏,讓他看起來像是迷失在黑暗中,尋求庇護的羔羊。

黑白帷幕隔絕了外界一切的視線,唐郁空白的大腦遲鈍地整理着剛才黎生說的話,之前燕朗說的“他床位上有紙人,不是什麽好東西”突然蹿進了唐郁的腦海,唐郁直到這個時候才回過神,從嗓子裏擠出了一聲有點呆滞的“嗯”。

這聲“嗯”帶着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像是示弱的泣音。

“你在怕我。”黎生冷聲道,沒有任何語調的冰冷話語讓人猜不透他想要什麽樣的反應。

“……嗯?”墨色的眉頭擡高又蹙起,唐郁像是課堂上被老師抽查提問的差生,他下意識磕磕絆絆道:“對不起。”

一時間無人說話。

在唐郁終于能壓住生理性恐懼,不讓自己的肌膚起雞皮疙瘩時,他聽到黎生冷冰冰的聲音:“你只會說對不起嗎?”

“明明不是你做的錯事。”

“如果有不滿,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

“這不是我一個人住的地方,也是你的。”

一連串的話像冰雹一樣鋪天蓋地砸了過來,砸得唐郁措手不及,差點就想再說對不起。

“還是說,你根本不想住在這裏,所以遇到什麽不滿也不想着去解決——”

Advertisement

語速快得過分的黎生突然停頓了下來,空氣中的冷香絲絲縷縷包圍住了唐郁,仿佛要滲進唐郁的五髒六腑。

“直接離開就好了。”

唐郁的呼吸一滞,如果面前的人是沈君行,他也許要懷疑今天的行蹤又被監視了,畢竟他今天下午就在忙着看房子。

也許是黎生最後那句話音量突然變得很低,也不再像之前說得那麽急,于是莫名給人一種淩冽的寒風忽然變成一縷微風,還能嗅到冰雪化開的潮濕感。

好像黎生在委屈些什麽。

唐郁迷茫地眨了眨眼,想着這大概是自己的錯覺,學長怎麽會産生這種情緒?

不過這個錯覺一出現,之前侵蝕着唐郁的那些恐懼暫時被壓制住了,困擾他的變成了要怎麽回複黎生的話。

憑心而論,黎生是唐郁還算滿意的室友類型。

他最滿意的是黎生的冷淡。

同住一個屋檐下,但連面都見不到,話少,只要維持着表面客客氣氣的疏離,就能相安無事。

他想要離開的關鍵不在于黎生,而是玩家。

黎生的面板屬性那麽高,大概率也會是游戲裏的關鍵NPC,一定會和玩家産生各種互動。

如果他繼續和黎生住在一起,很可能會引起玩家群體裏沒必要的關注。

但這些話很難和黎生解釋,畢竟他沒辦法對別人透露任何游戲啊玩家啊之類的信息。

“我……沒有對學長有什麽不滿。”唐郁仰着臉,斟酌着詞語,他腦海中挑挑揀揀着要說的話,睫羽顫顫,藍眸清如泉,頂着這張臉說任何話都像發自內心,“學長做什麽都很厲害,讀書是,打掃房間是,現在做紙人也是。”

“我剛剛只是有些害怕紙人,并不是害怕學長。”

又是良久的沉默,久到唐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時,上方傳來了黎生冷硬的聲音:“紙人有什麽好怕的。”

“紅白喜事,陰安陽樂,紙人替亡者做事,也替生者解憂。”

唐郁微微偏了一下頭,好奇地側耳傾聽。

他這樣的姿态,哪怕是平時再冷言少語的人見了,也要不自覺多說上兩句。

“昨天有人死了,要的紮全,衣食住行、花草鳥獸,一應俱全,還有白馬。”

“白馬?”唐郁念了一句。

“男馬女牛,如果男人死了,要紮馬,騎白馬以求升天。”

唐郁被黎生的話引起了興趣,他小聲追問道:“那女牛又是為什麽?”

“女人紮牛,因為牛能喝掉女人做家務用過的污水,讓她幹幹淨淨地走。”

漆黑的眼睫安安靜靜眨了一下,唐郁仰面的神情顯得很是認真,“人死了……真的需要這些嗎?”

燭光将紙人的影子映在白色帷幕上,也将唐郁的影子投射在地面,只不過唐郁的影子在地上只有那麽一點,渺小極了。

如果從上往下看,就會發現這個角度的唐郁也顯得格外單薄。

似乎不需要什麽紙馬紙牛載着他走,一只手就能将這樣的唐郁捧起帶走。

“誰知道。”黎生說:“活人倒是需要。”

唐郁聽得一愣。

“紙人也好,傳統的喪葬流程也好,都是活人需要,才被世間認可,形成了這一套儀式。”黎生冰冷的音色在講述這些事情時顯得尤為适合。

“……什麽儀式?”

“人死後,一般會花七天時間準備喪葬。”

“這七天裏入殓、守夜、報喪、蓋白布、入棺、吊唁、出殡下葬,廢這麽多功夫……”

床位上蒙着一層層白色帷幕,黎生冷冽的聲音和燭光一齊從層層疊疊的帷幕上鋪疊開來,像是天上飄灑的冰雪掉落,灑到了人的臉上,“葬的是死人,也是活人的哀思。”

唐郁維持着仰頭的姿勢,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他眼前似乎出現了很多年前的冬日,白雪打着旋從天空飄落,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雪,他高興到要發瘋,踩着板凳,推開貼着紅色窗花的玻璃窗,穿着薄薄的睡衣,半個身子都要探出窗外,伸出手想要去接住雪花。

忽然間,他就被爸爸抱了下來,媽媽揪着他的耳朵又氣又怕道:“大過年的你要吓死爸爸媽媽呀!”

那天早上他挨了一頓打,那時他想着他這輩子都要記得這頓打,可是如今他卻想不起來究竟是被打了哪裏,打了幾下。

他只記得那天他們起了大早,穿得厚厚的紅衣服,一起買年貨、大掃除、貼對聯、拜神祭祖、包餃子、吃年夜飯、放鞭炮、放煙花,還有守歲。

電視機屏幕是喜慶的紅,家裏點上了好多紅色蠟燭,他窩在媽媽懷裏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嘟囔着說不要守歲了,要睡覺。

媽媽吓唬道,那小郁就長不了一歲了。

那就不長大了。

爸爸說,不長大怎麽行,以後爸爸媽媽老得走不動路了,家裏誰來貼對聯。

唉,過年真麻煩呀。

不知道是爸爸還是媽媽笑着說,是啊,但這樣才有年味……

所有溫暖的顏色都褪去了,變成了眼前的黑白帷幕。

陰冷的夜風從陽臺灌了進來,吹得唐郁有些冷。

垂落在腿側的幾根手指絞在一起,似乎這樣就能蓋過心口的絞痛,唐郁緩緩低下頭,他的視線第一次沒有閃躲地落在了白色帷幕的紙人倒影上,“學長……你說的這些紙紮的東西,如果我想買,有什麽推薦的嗎?”

“你要紮全的還是簡化版?”

唐郁毫不猶豫道:“要紮全的。”

“靈屋想要做成什麽樣的?”黎生問。

“什麽樣的都可以嗎?”唐郁輕聲問。

“對。”黎生篤定道。

“我……我想要一個漂亮的大別墅。”藍眸轉向左上方,唐郁陷入了回憶,“別墅裏要有一個雜物間,媽媽說家裏零碎的東西太多了,如果有一個專門的房間來收納就好了,那個房間可以在閣樓,也可以在地下庫。”

“爸爸想要一個大書房,一面牆都是書,還要配一個扶梯,踩在扶梯上去拿最高層的書。”

“別墅裏還要有一個小別墅,我……我想要養貓,小貓可以住進小別墅裏。”

“好。”黎生沒有過問唐郁的父母,他平靜道:“紙人想要什麽樣的?”

“……什麽樣都可以嗎?”唐郁再次問。

“對。”黎生的語氣依舊冷淡,但冷淡歸冷淡,卻沒有任何不耐煩。

“那照我的樣子做一個紙人吧。”唐郁語出驚人。

“不行。”

話音剛落,唐郁唰得擡起頭,藍眸明亮到像是有火在燒,他很少這樣情緒外露地看過什麽,很多時候,他就像一件精美的紙人,而這一刻仿佛有一點火星落在紙上,又吹來了一陣風,于是主宰他身體的不再是沉寂的死水,而是熊熊燃燒着的火焰,“為什麽不行?”

他的語氣還是輕飄飄的柔和,“把我燒掉,下去陪他們。”

“紙紮匠一大忌諱是不能給活人做紙人。”黎生很适合說這種話,話語間能讓人覺得沒有任何通融讓步的餘地。

唐郁聞言垂下眼睫,如一只藍蝶從死寂的湖面翩跹而過。

他安靜了一會兒,才道:“紙人是不能笑的嗎?”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剛剛看學長做的那兩個紙人都是不笑的。”唐郁認真道:“我感覺這樣冷冰冰的下去陪爸爸媽媽不太好。”

“可以笑。”黎生道:“紙人和真正的人不一樣,它們是為真正的人而生,也是為那個人去死。”

“我做的這批紙人,它要陪伴的那個人并不喜歡笑面,所以這些紙人必須冷漠。”

黎生提到笑面時,莫名的,唐郁想起了沈君行那張永遠含笑的臉。

“那就要兩個笑着的紙人。”

“好。”黎生問:“還要什麽?”

“還有什麽?”

“任何你想要的都可以。”

唐郁想了想說,“那就還要很多的紙錢,我也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麽,有了很多很多的錢,他們可以自己去買想要的東西。”

“好。”黎生再次簡短地回應。

唐郁安靜地站在原地,他沒說話,黎生也就沒有說話,半晌,唐郁忽然道:“學長,如果這些喪葬儀式真的有用,那我的爸媽當年什麽都沒有,他們是不是很難過?”

父母去世時,唐郁很小,他只記得爸爸媽媽被送去殡儀館火化,然後高大的爸爸媽媽就變成了他也能抱在懷裏的骨灰盒。

想着這些過往時,唐郁的眼裏并沒有淚光,但難過卻無聲地流淌而出,就像今天他在日歷上畫紅圈那般。

如果是沈君行在這裏,他會做出美味的食物,會拉着唐郁去樓下喂小貓,會說許多寬慰的話。

但在這裏的是黎生,黑白帷幕層層疊疊落下,一側的燭火在靜默中爆出了一點火花,光影交錯、冷香缭繞間,他只是冷淡地說:“我的抽屜裏有很多紙錢,你拿去燒掉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