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第31章31

唐郁想要用紙巾擦拭賀卡上的水痕,可是字跡反倒被越擦越模糊。

唐郁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的雙手捂住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桌前,如果不是偶爾有淚水順着他的下颌滴落,幾乎找不到他哭過的痕跡。

透過指縫看到的模糊視野中,倒在桌面的一個小紙人突然動了一下,而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它一點一點走了過來。

擡起那張像是哭泣的臉,伸出兩只小手,好像要給唐郁一個擁抱,又或是要幫唐郁擦拭淚水。

“你怎麽了蜂鳥?!”耳邊傳來了講師和其他同伴關切的呼喚聲。

蜂鳥渾身一顫,她從那棵布滿陰影的槐樹上迅速收回視線,對上一旁講師漆黑的眼睛時,蜂鳥還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滿屋子的陰影都晃動了一下,尤其覆蓋住了沈君行全身的黑暗,在這一刻,都像是随着唐郁這句話,忽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沖垮。

陰影翻湧間宛如無聲的驚濤駭浪。

濃郁的血紅從沈君行的眼中褪去,鏡片後的黑眸怔怔地望着唐郁。

那雙黑眸向來喜歡用或是深情、或是憐愛,或是溫柔到讓人毛骨悚然,或是其他捉摸不定的情緒看着唐郁,從未像這次一樣,錯愕又茫然,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般呆呆地看了過來。

有那麽一瞬,唐郁從沈君行的眼裏莫名看到了郁辜的影子。

大概都是怪物的關系吧。

但這樣的目光真的太具有欺騙性了,讓唐郁甚至相信眼前的怪物似乎要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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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縷過長的黑發垂落在了霧蒙蒙的藍眸前,黑發也沾染上了濕漉漉的陰郁氣息,唐郁靜靜地望着沈君行。

像是想要将沈君行看透。

忽然間,唐郁湊得近了一點,他擡起纖細雪白的手,伸向了沈君行的眼睛。

有那麽一刻,沈君行以為自己會迎來唐郁溫柔的撫摸。

高挺鼻梁上的分量一輕。

雪白的手指輕輕摘下了鏡框,脫離眼鏡的黑眸瞳孔一縮。

“以後還是不要再戴眼鏡了,我不喜歡。”唐郁将眼鏡放在了桌上,說話的語調柔和,和當初說着“哥哥戴眼鏡的樣子,好喜歡”是一樣的輕柔。

沈君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唐郁放下眼鏡,從沈君行的身旁經過,不再留戀地轉身離去。

一步兩步,唐郁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地離開了診室。

他走在幽暗陰冷的醫院走廊上,經過幾個醫護人員時,唐郁的餘光注意到這些醫護人員都在回頭看,壓低着聲音議論紛紛,唐郁依稀聽到了些零星的詞句:

……

“唐郁現在要去他的母校,明德高中,這是準備幹什麽?去探望老師嗎?”

“很明顯是開啓新地圖啊!我搜了一下明德高中,發現這學校光這周就有11個學生跳樓自殺了,就這還只是網上有報道的學生自殺案例。”

“這學校升學壓力這麽大嗎?還是說有校園霸淩?唔,估計是詭異。”

“為什麽唐郁選了舍曲林啊?在唐郁那邊好感度刷到最高的不是六六大順嗎?”

“天殺的我要是有車就好了,老婆就願意跟我走了。”

有熱評說:“你爺爺想看你最後一眼,結果你在拍視頻。”

我有點不爽。

這群人什麽都不懂,爺爺有青光眼,都快失明了,即使我不拍視頻,爺爺也看不到我。

爺爺是突發腦溢血死的,從家裏拉到醫院後,已經沒救了。

爺爺的屍體被直接拉到了太平間。

我看到爸爸媽媽松了一口氣。

到醫院就死真的太好了,不用再花一筆錢了。

雖然醫生說爺爺是突發腦溢血去世,但媽媽堅稱爺爺是老死的,是壽終正寝,喜喪。

爺爺已經活了七十九歲了,在之前除了青光眼外,沒什麽別的老年病,大家都以為爺爺還能活很久,可能是會活到九十七吧,所以大家都在背後叫爺爺老不死。

我們家只有三個房間,爸爸媽媽一個,我一個,爺爺一個,以前家裏總是很擠,現在爺爺死了,爸爸媽媽迫不及待要把爺爺房間的東西賣給收破爛的,媽媽想要多一個雜物間,能放不少東西,爸爸說想要一個茶室,我想要一個電競房,我們三個人意見都不一致,所以爺爺的房間現在還暫時放在那裏,沒有什麽變化。

爺爺終于死了。

今天回家吃飯,我終于不用自己還沒吃飯就給爺爺喂飯了。

爺爺的青光眼後期看不清東西,不能自己吃飯,爸爸說自己要工作,工作累得要死,媽媽說自己天天要做飯、還要喂爺爺吃飯、給爺爺擦身子,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所以每次我一回家,就要我給爺爺喂飯。

昨天我給爺爺喂飯時,進了爺爺的屋子,滿屋子都是老人味,爺爺躺在床上,睜着渾濁的青色眼睛,眼白又黃又褐又紅,有點瘆人,我把勺子遞到爺爺嘴邊,爺爺沒吃飯,而是突然含含糊糊開口說話。

爺爺喉嚨裏總是像咯痰一樣,聲音低低的,我很努力才能聽清爺爺在說:“棺材……床底……”

爺爺以前眼睛還好的時候,他特意回鄉,花錢買了上等的杉木,找人打了一副好棺材,這個棺材就搬到了他的床底。

爸爸媽媽覺得很晦氣。

但爺爺堅持要放這個棺材。

現在人都是火葬,人死了,屍體往殡儀館一拉,火葬場一進一出,就變成灰了,哪裏用得到這個棺材。

但爺爺不聽。

爺爺脾氣爆,性格執拗,他眼睛沒壞前是脾氣很差的老頭,年輕時打過老婆兒子,老了不打人了,但說話做事不容晚輩幹涉。

後來不怎麽看得見東西了,吃飯洗澡上廁所都要別人幫忙,爺爺的脾氣倒是好起來了。

他大小便失禁的時候,我和媽媽幫他擦,他還哭了,說從前沒有照顧好媽媽這個兒媳。

這件事媽媽其實和我說過很多次,媽媽總說她懷我的時候、做月子的時候,爺爺還逼她做家務,說的時候媽媽也哭了。

媽媽恨爺爺,爺爺老了凡事都需要媽媽照顧的時候,媽媽就更恨爺爺了。

爸爸讨厭爺爺,可爸爸大概是不想背負上不孝子的罵名,所以爸爸還是接過了爺爺。

至于我,我不讨厭爺爺,也不喜歡爺爺,我對爺爺沒什麽感情,但爺爺死了。

死前的時候,我坐在爺爺床邊陪他。

這天爺爺突然很想要人陪他,家裏爸爸媽媽都不想陪他,還是只能我來陪他,我坐在爺爺床邊刷短視頻,我平常會拍這些東西,當時我正在拍的時候,我聽到耳邊傳來了一聲像咯痰一樣的聲音。

我回過頭,鏡頭正好照到了爺爺死前那雙渙散的青色眼睛。

這個視頻錄下了爺爺死前的片段。

我将這條視頻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然後我突然聽清了那含糊不清像是咯痰一樣的聲音在說什麽了。

是我的名字。

爺爺在死前是真的想看我最後一眼。

這個認知讓我回到家裏,對“讨論爺爺的房間要改成什麽”、“吃飯的時候可以自己直接先吃”這些事都沒什麽精神。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了砰砰的敲門聲。

爸爸在悶頭喝酒,媽媽在埋頭吃飯,還是得由我來開門。

我一只手還拿着筷子,不耐煩地站起身,走到房門前面也沒看貓眼,直接拉開了房門。

一雙渾濁怪異的青色眼睛和我對視。

筷子砰得掉在了地上。

“誰啊?”喝了點酒的爸爸問。

媽媽忽然發出了尖叫,驚恐、絕望、崩潰、憎惡到瘋狂的尖叫聲。

我呆呆站在原地,四肢都不會動彈了,那揮之不去的老人味夾雜着冰冷的消毒水味,一股腦沖進我的鼻腔,順着食道往下滑,讓我恨不得将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嘔出來。

在媽媽的尖叫聲和爸爸醉醺醺的複讀機一樣的“誰啊”詢問聲中,我看着死去的爺爺一步一步走進家門,像是提線木偶般、目不斜視地走進了他的房間。

在今天,爺爺死了。

而後,死去的爺爺又回來了。

玩家們唧唧呱呱地讨論了起來,論壇裏的帖子更是刷新不斷。

再怎麽好看的紙片人左右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要是唐郁能長得滿臉都是眼睛那興許他還會多看幾眼——畢竟這種長得和邪神一樣的東西他是真的沒怎麽見過。

論壇上甚至還有玩家在高價收唐郁的露臉圖,說是唐郁第二次露臉,依然忘記了錄像,現在懊悔不已,只想求錄到的玩家發圖給他,出多少錢都願意,因為一分鐘看不到唐郁的臉就渾身難受。

十裏坡戰神不信這個唐郁有這麽邪乎。

什麽“看到唐郁的臉就會大腦空白”、“一分鐘吸不到唐郁我就要死掉了”諸如此類的言論,聽起來簡直和詭異的能力一樣了吧。

講師擔憂地望着蜂鳥。

對上講師此刻的雙眸,蜂鳥才終于能夠确認自己從剛剛那怪誕的靈感中脫離出來了。

“沒事……”蜂鳥強裝鎮定道:“這條路有危險,我們也不要選。”

“好。”同伴們都很相信她的判斷,講師皺了一下眉,“蜂鳥,要不你還是先不要再使用你的異能了吧。”

如果在平時,蜂鳥是不會使用這個能力的,但這一次的任務......關系到了唐郁。

唐郁怎麽就結婚了?

而且結婚對象到現在為止還不确定。

黎生、沈君行,還有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

大部分的玩家們已經在選自己是要支持沈君行還是黎生還是那位神秘npc,而蜂鳥迄今為止卻沒有選擇這三位npc裏的任何一位。

如果一定要選擇,她想問唐郁到底想要選哪一位。

唐郁選擇哪位,她就支持哪個npc。

如果......唐郁誰都不想選,她就支持唐郁逃婚!

“沒關系,我現在san值夠用了,如果低于5的話,我就會停下來的,只要見到唐郁我就沒事了。”蜂鳥冷靜道,她說完後看向了中間的槐樹。

只見中間這棵槐樹上生滿了紅色藤蔓,像是系滿枝頭的祈福帶,又像是每逢佳節時綠化帶上被刻意打扮過的紅色裝飾,紅得喜氣洋洋,蓬勃又富有生機,但紅色的部分又實在是太多了,顯得有些喧賓奪主。

那繁多的紅色藤蔓像是瀑布一樣垂下,将這棵槐樹的枝葉和樹幹都遮得嚴嚴實實,風一吹才能隐約看見一點綠意和褐色的樹幹。

這裏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多的危險?

蜂鳥記得友愛小區裏的紅色藤蔓一直在保護着整個小區,現在這些紅色藤蔓應該也是在保護這個村莊吧?

不知是有風吹過,紅色藤蔓在微風中像是用生命力般不斷湧動着......不,蜂鳥的目光一凝。

不。

那些紅色藤蔓不像是被來自外部的風吹的,這種浮動的痕跡,就像有鼓風機藏在層層疊疊紅色藤蔓下,不斷往外吹拂。

蜂鳥像是忽然注意到了什麽,因為震驚無意識張了張嘴——

她在一根根紅色藤蔓的縫隙中,看到了那深褐色的樹幹表面布滿了一張又一張的人臉。

有她的臉,也有講師的臉,那些來自她同伴的臉仿佛被完整剝了下來,貼在了粗糙的樹幹表面。

每張臉上的嘴都張得大大的,無數紅色藤蔓從一張張嘴裏湧了出來,朝外不斷湧動着......

蜂鳥感覺自己的喉嚨變得癢癢的。

她摸向自己無意識張大的嘴巴,在看到無數湧出來的紅色藤蔓前,她先碰到了一根根如蛇一樣扭動的東西。

當筆尖終于從唐郁的脖頸上移開時,唐郁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只能由着黎生握住他的手。

所有的歡愉與痛苦似乎都纏繞在筆尖,落在了小紙人的眼睛上。

原本如廢紙般的小紙人在落筆的剎那,忽然震動了片刻。

那薄削的唇微張,唐郁的耳邊傳來了黎生冰冷自持的聲音:“你為它點睛,從今天開始,它只會聽你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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