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第47章47

唐郁提着燈籠站了起來,他像是怕驚動了什麽,走過去時所有動作幅度都格外小,連掌心的燈籠都沒有搖晃分毫。

他一步一步來到了供桌前,慘白的燈光照在一個個詭異血腥的獸首上時,唐郁都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他彎下腰,掠過這些供品,看向被供品遮擋住的後方。

唐郁檢查得很仔細,但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那兩張遺像都不翼而飛,就像剛剛那一幕只是唐郁過度思念後出現的錯覺。

沒有什麽遺像,也沒有會帶着靈屋飛起來的紙鳥,更沒有那像走馬燈一樣的七個房間……等等。

燕朗說過的話突然浮現在唐郁的腦海。

“我把第一個房間的門打開……小型的客廳……”

“下一個上鎖的房間打開,裏面是卧室……”

“……兒童房、陽臺、廚房間、書房。”

唐郁驟然提着燈籠往黑暗中的房間跑去,他輕而易舉推開了上鎖的房間,看到了屋內熟悉的布置。

老式電視機、沙發、茶幾,還有茶幾上擺放着的遙控器。

紙紮做的電視機屏幕黑漆漆的,不會播放着熱鬧的電視劇。

嘩啦啦的流水沖到手上,沈君行一絲不茍地洗完手,他戴上乳膠手套,走進一塵不染的手術室。

患者躺在手術臺上,身上布滿了屍斑。

然而四周的醫護人員卻像視若無睹般做着術前準備。

患者驟然睜開詭異的眼睛,嘴裏發出了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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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醫生制服的沈君行不緊不慢道:“麻醉。”

他的肩頸處正好露出了一盞耀眼的頂燈,光圈打在了他的臉上,灑在他筆挺的身上,可以看到他腳下的陰影延伸至了幾個醫護人員腳下,随着陰影的移動,幾個醫護人員像是牽線木偶,又像是陰影怪物多出來的觸手般靈活地按照沈君行的要求行事。

麻醉師舉起棍子,往患者的頭上重重一砸。

上一秒,那如喪屍一樣嘶吼的患者安靜了。

沈君行朝着一旁伸出手,無需開口,就有護士立刻将沈君行需要的工具遞上——

一把電鋸。

哦,人類當然不可以長四條腿三只手臂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趕緊鋸掉。

伴随着轟隆隆的電鋸運行聲,血液飛濺,刺眼的紅噴濺到了沈君行的護目鏡上,護目鏡後是一副銀絲眼鏡,還有那血紅的眼睛。

多出來的手腳掉落在地,被護士們扔進了垃圾桶中。

沈君行放下電鋸,陰影化為比頭發絲還要纖細十倍的縫線穿過傷口,用精準到非人類的控制力,留下完全相等的間距,将傷口完美縫合。

被白色手套包裹住的指尖順着絲毫看不出傷口的縫合線撫去,這個畫面讓強迫症感到賞心悅目。

他感覺自己也在嘆氣。

但又不像是嘆氣。

胸口的氣體是抽出去了,可仿佛還有某種藏在血肉和骨髓裏、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也跟着扒皮抽骨般跟着離去。

随後而來的感知,就是人類感知裏的窒息感。

他想,應該是他忘記吸氣了。

于是沈君行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

很突然的,他想到電影裏看到的溺水者,很長一段時間,沈君行都會從人類拍攝的影視作品中學習人類的情緒表達。

沈君行記性很好,是人類所說的過目不忘,所以現在回想起來,他還能清晰記起影視片段裏快要窒息而亡的溺水者,逃出生天,終于接觸到了充斥着氧氣的空氣時,是以何種狼狽的模樣在大口大口喘息,貪婪地、不顧一切地、報複性地大口大口呼吸。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沈君行在這一刻也想要這樣喘息。

但他明明不需要氧氣。

“你不要嗎?”他聽到唐郁用溫和平靜的語氣說:“那就丟了吧。”

和這句類似的話,他其實很多次都從唐郁的口中聽到,只不過那個時候,他是旁觀者,看着唐郁對其他追求者說這樣的話。

這樣說話的唐郁,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漂亮。

是所有人都愛他、所有人都想留住他、但所有人都無法得到的、近乎于無望的漂亮。

是高懸于天的明月,是沉入海底的寶石。

是唐郁。

他可以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說完後,他的憐憫并不是給快要崩潰的追求者,而是對着那束扔在了垃圾桶的鮮花,輕聲惋惜道:“多好的花呀……”

但這點惋惜的情緒也很淡。

唐郁所有的情緒都是淡淡的。

有的人能量很高,激情澎湃,做任何事情都充滿動力,光看外在,眼睛是明亮的,聲音是洪亮的。

而唐郁不同。

唐郁是一個格外低能量值的人,他一天似乎只能幹好一件事,藍眸裏凝結着如大霧般散不開的郁色,聲音輕得像是一陣夜風。

和這樣的唐郁相處時,哪怕靠得極近,近在咫尺,也會疑心唐郁會突然間消失不見。

被所有人凱觎着愛着的唐郁,似乎不曾深愛任何人,也不愛自己。

他愛着的是死去的父母,是永遠也回不去的過去,他一直在追逐家。

但他心裏真正的家停在永遠也回不去的過去、死亡與安寧。

沈君行就和這樣唐郁保持了十幾年平靜溫暖的日常生活。

這樣細水長流的美好,就像是輕柔的呼吸,或許對正常人類來說,應該是夠的。

可随着時間的流逝,卻無法滿足沈君行。

他覺得很餓。

從和年幼時的唐郁第一次相見時,他就覺得很餓。

人類的食物從不會讓他得到果腹感。

只有靠近唐郁,他體內瘋狂叫嚣着的饑餓似乎才會稍稍安靜片刻。

他想要一口吃掉唐郁,想要溶解唐郁的骨血,可他又害怕這樣短暫飽腹後,他會再次陷入永無止境的饑餓中。

饑餓總是會摧垮理智,驅使着身體做出各種瘋狂的行為,常年忍受饑餓的他終于忍不住前段時間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

直到向來對一切都平淡的唐郁,在那一刻,對他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濃烈至極的恐懼、厭惡、甚至憎惡的情緒。

當唐郁的手落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耳畔邊響起清脆的巴掌聲時,他的視線穿過滑落的眼鏡,仿佛看到了某種錯位的世界。

無數戰栗從他的全身升起,巨大的滿足感充斥着他的內心,他突然明白了他想要什麽——

他想要唐郁的全部關注。

就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一定要大口大口呼吸,長期出于饑餓的人得到大餐撐破肚皮也要吃下全部,他想要唐郁的所有情感。

不論是愛,還是恨。

……

但今天他卻從郁辜的面板上看到了類似的話。

那時他和郁辜往第二醫院趕,他中途有些困,就靠在郁辜的肩膀上睡了一會兒,再次睜眼時,他看到了郁辜害羞的表情,無比真誠又歡喜地對他說:“你醒啦,我真的好喜歡你,唐郁。”

說完那句話,郁辜的頭頂就出現了明戀的标識。

唐郁認認真真看着那行字,突然覺得這也并不破壞美觀了。

是很可愛的一行字。

而現在,唐郁卻從沈君行的面板上也看到了這行字。

沈君行暗戀唐郁(PS:刷唐郁好感度等于刷沈君行好感度)

唐郁說不清自己看到沈君行面板上這行字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沈君行喜歡他,他是知道的。

但那是什麽對什麽的喜歡呢?

在意識到沈君行為他的痛苦感到快樂的時候,他就在想,或許是他想錯了。

他對怪物的感情實在是想當然了。

他不該想他和怪物是平等的,是朋友,是家人,是最親密的存在。

他不該這樣想的。

沈君行明知道他最讨厭的就是那樣變态的監視、跟蹤、控制,如果真的喜歡他,又怎麽會那麽做呢?

除非是從一開始,怪物和人,就不在同一水平線上。

可能沈君行養着他,就像在養一個玩具,一種糧食,一只寵物,或者什麽別的,是他身為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

唐郁花了一段時間去接受了這個認知。

在他到現在終于徹底地接受了這個認知的時候,居然從面板上看到了“沈君行暗戀唐郁”這麽荒謬的一幕。

……哈。

唐郁甚至有些想笑了,在對上面板上那行字的時候,他是真的有些想笑。

所以唐郁的視線從面板上的那行字移開,落到了沈君行擺在桌上的鮮奶。

這種鮮奶的最佳賞味期是七個小時,從前沈君行是不知道這一點的,直到有一次,小唐郁喝到了過了保質期的鮮奶。

唐郁記得那個時候他剛入口,就感覺到鮮奶味道不太對,有點澀有點苦,應該是變質了。

但唐郁對牛奶這種東西總是有一層濾鏡在身上,他可以丢掉別的飲料,卻舍不得扔掉牛奶,大概是爸爸媽媽總是教育他,牛奶很珍貴,喝了可以長高,不要浪費哦。

他看了眼時間,才多放了兩個小時,應該沒什麽問題吧?可能就是味道有些不對?

所以唐郁還是喝了。

最後他吐了出來,吐到幹嘔。

這給了小唐郁一個記憶深刻的教訓,那就是,任何東西都是有保質期的,有些東西一旦過了保質期,就不适合再強求了。

食物是這樣,人是這樣,怪物同樣如此。

一道彌漫着冷香的霧氣灌入喉中。

黎生的喉結不斷滾動,他閉着雙眼,似乎是在全身心享用美酒,有線煙缭繞在他垂下的睫羽,映着那眉眼,鬼氣森森中夾雜着一絲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反正無論如何都不似紅塵中人。

“唔……”唐郁無意識舔了舔唇角,緊鎖的眉一點一點松開,捂住胃部的手也漸漸沒了力氣,那雙被霧氣籠罩的面容看不清細致的神情變化,卻依然能從唐郁的肢體語言中感受到欣喜,唐郁咂了咂嘴,發出了幾聲呓語。

閉目的男人偏過頭,似乎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聲音,他忽然微微勾起唇角,延伸着紅繩的唇在這一刻笑得放浪又多情。

……

唐郁做了一個夢。

夢到他庫庫吃大餐。

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都有,光是氣味就想到讓他垂涎欲滴,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桌上的餐盤它們自己會動,一個個飛到他的嘴邊,魚會自己挑刺,鮮嫩可口的魚肉一片片跳進他的嘴裏,入口即化……

他吃了一口又一口,肚子吃得圓滾滾的,可還是想要繼續吃,因為這些東西聞起來實在是太香了,香到他頭暈目眩,直到勺子叮咚一聲掉落,唐郁這才從美夢中被驚醒。

确切地說,唐郁是被叮咚一聲的消息提示音驚醒的!

他意猶未盡地睜開眼,不知道是餓過勁了還是怎麽了,反正他也不餓了,肚子飽飽的,整個身體都懶洋洋的,好像從骨子裏透出了一種餍足感,這種感覺讓他心情很好,連睡得正香時被吵醒也不生氣。

唐郁迷迷糊糊伸手去摸床頭的手機。

他知道肯定不是沈君行發來的消息,因為他已經把沈君行的消息給屏蔽了,那大晚上可能就是他養在外面的旅行玩家給他傳消息了,也許是有什麽正事吧?

唐郁一邊想,一邊打開手機,只見是備注為“洗衣房同學”的聯系人發來消息:“哦!我想起來你說黎生是誰了!你是不是想說他幾年前生病的事情?他沒死,他只是生病了,所以退學了。”

唐郁眨了眨眼,發出去了一個問號,這個洗衣房同學暫時沒有再回他。

唐郁退出和這個同學的對話框,看到了來自沈君行的未讀消息,他本來是不想再理沈君行的,可當掃到了幾個字後,唐郁的睡意忽然消散得一幹二淨,他立刻點開。

沈君行:“對了小郁,有件事你要注意。”

沈君行:“今天是第四天,吊喪完吃酒席的日子。”

沈君行:“人吃飯,鬼吃香,黎生是可以在今天被請出棺的。”

唐郁大腦一片空白。

已經快要适應的鼻子随着沈君行這段話,又聞到了濃郁的香味。

是夢中的香味。

是黎生的冷香。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唐郁輕聲說:“人是不應該把救贖寄托在任何事物身上的,不管是回憶、是物、是人還是怪物,都不應該這樣做。”

“現實裏本來就沒有童話。”

“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恐怖故事。”

唐郁從懷裏拿出了紙巾,就像從前的小沈君行會幫他擦眼淚那樣,他輕輕地擦拭着沈君行臉上的血淚。

“再見,哥哥。”他在沈君行的耳邊輕聲道。

沈君行還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說完這句話的唐郁轉身離去,染血的紙團被唐郁随手扔進了垃圾桶中,他打開了房門,看到站在門外,捧着一大袋飲料風郁辜,郁辜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捧着一堆寶貝一樣,興高采烈問道:“唐郁,我們是不是要回家啦?!”

唐郁輕輕點了一下頭,藍眸輕柔地彎了一下。

他知道在今天之後,廢棄的第二醫院裏的沈醫生可以複活死人的傳聞,就将徹底變成一個都市的傳說,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樣很好。

一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死去的人也好,錯過的感情也好,全部都該埋在過去,他不需要再回頭看這些了,他只需要向前看、向前走,家就在前方。

……

“砰砰砰。”診室的大門被敲響。

沈君行一動不動站在診室中央,沒有任何反應。

半晌,診室大門被悄悄打開了一個門縫,穿着病號服的詭異睜着一只眼睛望着沈君行,不解地對身旁的護士問道:“沈醫生這是怎麽了?”

護士A也湊了上來,透過一條門縫,看到滿身都是血還不理患者的沈君行,認真道:“精神病早期症狀有:1、不注重個人衛生,不認真工作。”

護士B在同樣的門縫前蹲了下來,“2、對人冷淡、沉默寡言、毫無目的地發呆神游。”

結束了這項手術,沈君行走出手術室,進入了自己的診室。

他坐在了辦公椅上,點開了短視頻,觀看孝子賢孫的視頻。

孝子賢孫的播放量暴增,但視頻內容顯然不太符合公序良俗,在這些視頻被封前,沈君行欣賞起了這一個個視頻裏所展現的扭曲的家庭關系。

他那染血的俊美面容上浮現出了欣賞作品的笑容。

對這個詭異造成的一系列情感糾葛,包括黎生的幹涉,那場送葬,都是在他刻意安排之下産生的,因為只有這樣,這場鬧劇才能變成真正的、人類之間才會産生的扭曲、癫狂又複雜的感情。

沈君行劃到了下一條視頻,來自倩倩媽媽。

倩倩媽媽發表的名為《倩倩》的童話。

沈君行臉上的笑容多了一點真實的、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他認認真真閱讀着這個童話的開頭和結尾,閱讀着他的小郁留下的痕跡。

“這一次肯定會非常順利!”蜂鳥說:“攻略這麽詳細,我們論壇帖子也發了,只要不随便進那幾個上鎖的房間,肯定不會有什麽問題!”

她說話間,看到了一只朝着她飛來的白色小鳥。

“哇!小鳥耶!”

很喜歡鳥類的蜂鳥這樣高興地叫道。

下一秒,走廊上湧出了無數紙鳥,撲向了她,還有她身後另外兩個玩家。

當紙鳥飛走時,走廊上空空蕩蕩,連骨頭都沒剩下,只留一兩根纖細的黑色貓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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