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第61章61

唐郁站在五樓樓梯口,他擡起腳,踏上臺階的剎那,幽暗的長廊在他的腳下出現。

唐郁這一次沒有燈籠指引,他用手機照明,一路往前走。

當看到那座熟悉的靈屋時,唐郁停下腳步。

他伸出手,輕輕推開了輕薄的房門。

靈屋內入目布置整齊的靈堂,黑白帷幕肅穆莊嚴,黑色供桌上擺着一張閉目的黑白遺像,漆黑的棺材尾放着一根快要燃盡的白蠟燭,那不是唐郁吹滅的蠟燭,而是玩家們過度使用後的殘燭。

微弱的燭光似乎随時都會熄滅。

今天是他和黎生約定的最後一天。

只要再呆十分鐘,他就能完成和黎生約定的第一件事了。

唐郁打開寝室門,看到沈君行守在門邊的身影,沈君行穿着簡單的白襯衣,襯衣有着熨燙過的痕跡,他的每根頭發也像是被精心打理過,當提着一個禮物袋子挺直腰背站立時,有着和大學宿舍格格不入的清貴氣質。

“小郁。”沈君行擡起頭,他的眼睛有着掩飾不住的欣喜,“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就準備了一點吃的和藥……”

說到一半,鏡片後的眼神忽然就變了。

變得像是很久以前,沈君行還不太擅長微笑時的眼神。

以前的小唐郁總是說不清楚這種眼神奇怪在哪裏,而現在的唐郁終于可以精準形容了——

笑意未達眼底。

黑漆漆的眼瞳直勾勾盯着他,哪怕隔着鏡片,和這雙眼睛對視都會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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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行忽然一個邁步走到了唐郁面前,用身軀堵住了唐郁即将關上的門。

他比唐郁高一個頭,低頭時鼻尖就可以蹭到唐郁柔軟的發絲。

沈君行微微彎下腰,他看起來情緒很是穩定、唇角還噙着一點若有似無的笑,他就這樣笑着用那架着眼鏡的高挺鼻梁去蹭唐郁的發絲、鼻尖貼上了唐郁的口罩,呼出的熱氣似乎要透過口罩噴吐在唐郁的臉上。

唐郁僵硬地站在原地,有氣息在他耳邊拂過,如風來,又如風去:“這麽重的香水味,都把小郁身上的體香蓋住了。”

什麽體香?

唐郁從沒在自己身上聞到過什麽體香,他現在只能聞到黎生殘留的冷香。

修長的手擡起,靈巧地解開了唐郁系着的口罩繩,唐郁還未反應過來,他的唇上就感知到了沈君行呼出來的熱氣,“小郁,把嘴張開。”

哄孩子一樣的語氣。

藍眸瞪圓,唐郁緊抿着唇,頭微微朝後仰,試圖和越湊越近的沈君行拉開距離。

“讓我看看你的舌苔。”沈君行撫摸着唐郁的臉頰,眼鏡和白上衣讓他看起來像位醫生,“檢查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這些年沈君行學了很多照顧唐郁的小技巧,比如中醫的望聞問切。

寬大有力的手掌虛虛貼上了唐郁的後頸,手背上的淡青色脈絡清晰可見,唐郁停止了後仰,他望着鏡片四角上自己的倒影,無數個他困在監控裏的場景席卷而來。

他……絕對、絕對看過這個帖子!

對方說着自己和黎生同為民俗學專業,但此刻唐郁仍然搜不到學校民俗學專業有黎生這個人。

唐郁像是完全感知不到這份異常,他回道:“是的,你可以給我嗎?”

“當然可以了!”他說:“雖然随意透露別人的聯系方式不太好,但我想如果被透露的這個人是唐郁你的話,全世界都會樂意的。”

唐郁複制了對方發來的那一串數字,他深吸一口氣,搜索黎生的社交賬號,下一刻,他真的看到了一個賬號。

那個賬號異常原始,連頭像都沒有設置,網名就是這一串賬號ID。

唐郁點擊發送好友申請。

而後,好友申請就被通過了。

視線落在“你們已成功添加為好友,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這句話上許久,唐郁看着左側的原始頭像,黎生現在仍舊一言不發,完全看不出來前不久一秒通過他的好友申請的樣子。

這樣的黎生,是和沈君行完全相反的性格。

沈君行從不會讓氣氛陷入冷場,而黎生似乎從未讓聊天氛圍變得熱絡過。

他在等待着他開口。

——“你是啞巴嗎?”

——“如果有不滿,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他開口。

唐郁緩緩打字道:“學長,我們約定過每天見10分鐘,今天是最後一天,可是現在我要陪沈君行過生日。”

“這該怎麽辦呢?”指尖輕輕按下了發送鍵。

黎生:“正午十二點,寝室見。”

冰冷又強勢。

黎生就像是不容抗拒、不講人情的上位者。

唐郁放下手機,擡起頭,看向電視。

雖然放着熱熱鬧鬧的戲劇,但客廳卻冷清得可怕,唐郁緩慢地吃着盤子裏的生日蛋糕,當他将最後一口吃完時,這部戲曲也到了尾聲。

“哈哈哈哈——保駕回宮,親赴盛宴。”真太子開懷大笑道。

“萬歲,萬歲,萬萬歲!”衆人恭賀。

在這樣的圓滿結局中,客廳的指針轉向了淩晨兩點。

是沈君行向他約定過的最後期限。

——“最多一個半小時,這部戲放完,我就回來了。”

“叮咚!”

消息提示音在死寂的客廳響起。

沈君行:“抱歉小郁,我這邊出了一點事,暫時先不能過來了,小郁要是累了就先睡,不用等我了。”

舌尖舔了一下唇角的奶油,唐郁回道:“好。”

沈君行:“真的很抱歉,小郁,我會盡快處理完,冰箱裏有鮮牛奶,小郁記得睡前熱一下喝。”

唐郁關掉了和沈君行的聊天框,他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唐郁站起身,打開燈,走向門邊放着的兩個行李箱。

他打開一個行李箱,行李箱裏除了一大堆給沈君行準備的禮物外,還有一個筆記本。

他幾乎沒有從那個臨時住所的寝室帶走什麽,除了這個筆記本,上面記錄着這段時間他的許多感悟。

唐郁拔下筆帽,在應對變态的經驗之“讓兩個變态打起來,就沒有人能夠注意到我跑路”這一欄旁邊,緩緩打了一個勾。

而後,唐郁收起筆記本,他将兩個行李箱裏給沈君行準備的東西全都擺了出來,放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

行李箱清空了。

唐郁提起一個行李箱,走向了他的卧室。

放眼看去,幾乎全是沈君行給他買的東西,他自己買的很少,少到填不滿一個行李箱。

但這樣也很好,提着行李箱走的時候會很輕松。

唐郁戴上口罩,拉低帽檐,站在門口,他透過貓眼看向門外,只見四個玩家蹲在他的門口,壓低聲音好像在商議着什麽。

果然不是玩家拖住的沈君行。

唐郁打開房門,門外蹲守着的玩家幾乎全都齊刷刷看向他。

“小郁,聽話。”手掌有一下沒一下撫摸着後頸,像在安撫,卻讓唐郁背上的皮肉止不住地發顫,睫羽也顫得厲害。

唐郁乖乖張開嘴。

“舌頭吐出來。”

舌尖探出,唐郁近距離看着沈君行專注的視線,從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到現在,沈君行投向他的視線都專注到吓人。

“嘴巴再張大一些。”

與眼神相反的,是沈君行低沉又溫和的聲音,仿佛能夠撫慰聽者心中所有的忐忑的不安。

唐郁卻緊繃得更厲害了,秀氣的喉結上下滾動。

“怎麽嘴巴裏也這麽香?”沈君行臉上的笑意趨于無,柔聲道:“我給小郁刷牙好不好?”

唐郁迅速搖頭,“我已經刷過了。”

“小郁笨手笨腳的,家裏的電動牙刷沒帶過來,刷牙也刷不幹淨。”沈君行笑着低下頭,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個未拆封過的寵物專用刷牙手指套,他拆開包裝袋,将矽膠指套戴在右手食指上,“今天買了工具幫小貓刷牙,正好還有多的。”

從前有一段時間唐郁智齒第一次痛的時候,沈君行也曾讓唐郁張開嘴,他會舉着家用口腔鏡,耐心細致地檢查着唐郁的發炎程度,怕唐郁刷牙時碰到發炎的地方,主動提出幫唐郁刷牙。

随着唐郁這句輕到微不可聞的話說出口,滿天的煙火在這一瞬間全都停了下來。

好多人都在詫異地說:“怎麽不繼續放了?”“活動這就結束了嗎?”“好可惜啊……”

為黎生舉行的白日煙火奔赴的行人全都停了下來,那種奇怪的狂熱消失不見,他們各自散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世界一瞬間清淨了許多,就顯得沈君行此刻發來的消息提示音是如此突兀。

沈君行:“小郁,我也喜歡你。”

他回消息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幾乎是秒回,沒有半點正常人普遍會有的激動羞澀忐忑,也沒有半分從咄咄逼人到甜蜜告白之間轉變的別扭。

在很多年前,最開始的小沈君行還并不明白喜歡是什麽意思。

小唐郁一開始發現這一點,還是從小沈君行不管吃難吃的飯菜還是好吃的飯菜都是一個态度看出來,後來小唐郁和小沈君行一起看電視時,不管小唐郁播放什麽頻道,小沈君行都可以看完全程,哪怕是廣告。

“哥哥,你沒有喜歡吃的菜,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或者其他喜歡的東西嗎?”

小唐郁不解地問。

小沈君行直直看着他,問:“什麽是喜歡?”

“喜歡大概就是,一道菜很好吃,下次還想吃,一個電視節目很好看,下次還想看,一個東西很想得到,下次一定要得到。”

這是沈君行最初對喜歡的定義。

唐郁垂眸望着手機,帽檐和口罩遮住了他絕大部分的神情,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在想什麽。

沈君行:“小郁是不是很困惑今天黎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一次不需要唐郁再發問,沈君行就盡職盡責講解了起來,就像從前他主動輔導唐郁做題:“如果小郁現在去宿舍5樓,已經找不到靈屋了,因為第六天黎生要做的事情和靈屋沒有任何關系。”

“第六天,開山。”

“孝子會在這一天到選定的安葬地點燒香放炮,寓意着驚動山神土地,這樣就可以破土挖穴。”

“黎生舉辦白日焰火的活動是假,實際上是為了開山。”

沈君行這一次說得比之前都要詳細。

唐郁擡起頭,看向後山上方的天空,上面殘留着的餘煙已經消散幹淨了,天空是嬰兒藍,遠山是蒼青色,白鳥在藍天青山之間盤旋,一派美好又生機蓬勃的景象。

唐郁想起來為什麽後山人跡罕至了,因為那是一片亂葬崗。

沈君行:“花不是枯萎了嗎?我再幫小郁買一束吧?”

他的言語間都是止不住的想要為唐郁做事的歡喜。

之前他就錯過一次了。

唐郁深吸一口氣,這才拿出手機。

沈君行:“小郁,袋子放在宿舍門口了(圖片)”

叮鈴鈴的鬧鐘打斷了歌聲。

唐郁看了眼時間,馬上就要到和黎生約定的晚上八點了。

晚上八點,和鬼赴約。

戴着眼鏡的爸爸撫摸着小唐郁的腦袋,自然而然接過了媽媽的話,就像在說出一個共識:“是我們小郁能夠開心健康每一天。”

爸爸媽媽一起抱住了流淚的小唐郁,哄道:

“所以小郁不要哭了,好不好?”

唐郁死死捂住嘴,藍眸一眨不眨盯着那無比熟悉又格外陌生的面容。

唐郁呆呆跪在蒲團上。

兩行清淚順着他的下颌流下,滴落在地。

遺像裏的爸爸媽媽保持着溫柔的淺笑,好像在注視下着一個小哭包。

——“所以小郁不要哭了,好不好?”

唐郁猛得用手背胡亂抹去自己臉上的淚,可是淚越擦越多。

他放下燈籠,對着地面叩首。

“嘭嘭”的悶響結結實實在死寂的靈堂傳出,帽子從唐郁的頭頂掉落,唐郁沒有管帽子,他甚至摘下了口罩——

他想要讓爸爸媽媽看他長大的模樣。

唐郁站起身,注視着那兩張遺照,黑白照片裏的男人女人同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唐郁重新跪了下來,雙手貼在地面,對着遺像深深叩首。

一下,兩下,三下。

唐郁将額頭嗑出了紅印,可他卻毫不在意地站起,然後重新跪在蒲團上,這一次的三叩首,每一下唐郁都格外緩慢。

“嘭。”“嘭。”“嘭。”

額頭的鈍痛一陣又一陣地傳來,痛到唐郁幾乎要流出生理性的淚水。

當最後一次叩首也完成時,唐郁小心翼翼擡起頭,屏住呼吸,看向那獸首背後的間隙……

那兩張遺像消失不見了。

“好。”

黎生甚至沒有問到底是什麽條件,就直接先答應了唐郁。

他是如此自信能完成唐郁提出的一切條件。

不論是幫唐郁永遠攔住沈君行。

還是毀掉唐郁的紙人。

……

他聽到唐郁說:“我的條件是,黎生永遠不要出現在唐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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