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涉水

第83章 涉水

葉語安坐在屋脊上,望向院內。

這座世人口中的鬼宅,是她小時生活的家。

院中景象還是一如既往的破敗,冬日裏牆角那株海棠花也陷入了沉眠,庭院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更平添了一絲寂寥,像是為誰人唱起的哀歌。

葉語安沉默着,似乎在從記憶中尋找爹娘的音容笑貌,過了好一會,直到融化的落雪将她的發梢完全打濕了,她才緩緩地、哽咽着開口:“阿爹…阿娘……”

她将臉埋在臂彎裏,聲音便變得悶悶的,她道:“師父告訴我,你們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一句話,讓我……不要怨恨……”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騙我的,他是為了讓我心裏好受些。”她吸吸鼻子,繼續訴說道,“他告誡我,不要妄圖以蚍蜉撼樹,活着不若看似那般容易,我想,那我便放下往日的仇恨,珍惜眼前人…”

“報仇的事我沒有想過,也不敢想,我也許是在心裏也認同了師父的想法。可是……”她胡亂地抹了把臉上的眼淚,甕聲甕氣地開口說,“可是如今,我卻連眼前最想守護的人都守不好……”

風撫過她的發梢,比往日都要輕柔一些。

……

蘇柳木坐在道觀中,身邊散落着零星的藥材,院中躺着受傷的西北軍将士,大多是顏歡帶領的那支輕騎隊下的。

劉鳶枕着顏歡的膝蓋,已經疲憊得昏睡過去了,蘇柳木小心翼翼地幫她擦幹淨臉上的血跡,悄聲對顏歡說:“你真的瞧見小語了?”

顏歡點點頭,答:“她往西走了,她沒事。”

蘇柳木輕嘆一聲,道:“也好,她許是需要些空間……”

……

葉語安并沒有得到留出所謂的“空間”,起因是李自離率手下西北軍清掃長安街道時,路過一間宅院,正聽見院中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這宅子是座鬼宅的事情,他初到長安便聽說過,身為唯物主義堅定擁護者的李大将軍自然是不信的,只不過他也沒有那個閑心來此管東管西。此時他路過,打好撞在節骨眼上,心一橫,心想着來都來了,定要看看究竟何人在此裝神弄鬼!

他一掌拍開那破舊的大門,氣沉丹田,高喝一聲:“是何人在此地裝神弄鬼!”

一擡頭,與坐在房脊上、哭花了臉、吓了一個激靈的葉語安來了一個尴尬的對視。

李自離僵在原地,半天,才憋出兩個字,說:“是你?”

葉語安呆呆地怔了片刻,随後緩過神來,她沒有動身,只是又将臉埋在了臂彎處,一聲不吭。

“別哭了,你……”李自離站在底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只覺得目光看向哪也不是,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甚至有些後悔自己貿然推開這扇門了。

有屬下聽見這邊的動靜,探腦袋過來,問:“什麽情況,我們不是贏了麽?”

李自離擡手将他攆走了,又背手掩上舊宅的大門,斟酌着開口,輕聲道:“你別…你別想不開,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說……”

葉語安擡起頭,看着院中的人,帶着哭腔問:“你認識我師兄麽……”

……

往事簌簌,林師從蔣子道的回憶中抽離出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山頂那座道觀的門前。

他怔了少頃,回身看向師父,蔣子道背手在他身後一丈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仿佛要目送他遠行似的。

天文道為何成立?它集結了文臣,武将,太醫,與江湖客,它以自身掌朝堂,以鬼市立江湖,以鬼兵談一戰,它是随帝登基的得力助手,是随帝當政時的左膀右臂,也是蔣子道的雄心壯志。

林師的記憶中師父從來沒有吃過什麽藥,也沒有下山抓過藥,每每下山,都是帶着他和葉語安去山下的鎮子裏看燈火、逛廟會。有時興致來了,還會同他們比試兩招,贏了,就要吹噓一番,說想要贏師父,你們兩個小崽子還嫩着點;輸了,就又有了別的說辭,要感嘆,當初自己是如何打遍天下無敵手,歲月不饒人哇,老了,手腳不利索了。

葉語安便要不服氣,說,師父就會吹牛。

即使皺紋随着時光爬上了他的面龐,長發漸白,但林師的印象中,師父一直是精神矍铄的。

那些天文道的輝煌往事,都不如那蘇胤給師父開的藥方,令林師內心一抖。

“師父……”風卷起了林師輕聲的疑問,飄飄悠悠進了蔣子道的耳朵,“三年前,你為何閉關……?”

蔣子道站在那裏,揚起一個算得上慈祥的笑容,像是欣慰林師終于問到了此處,良久,他點點頭,終于道:“因為蘇子栾的藥,終于是壓制不住了。”

山頂的竹林伴着風,發出飒飒聲。

那風挾着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發梢,林師後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開口,問:“壓制…什麽…?”

蔣子道攤開手心,向前幾步,言簡意赅,道:“毒。”

他嘆了口氣,沒有其他額外的情緒,像是在敘述一件家常事,繼續道:“我一直未曾告訴你們,也是我一直不願相信,其實當初我也應該早就意識到,他有千萬種手段對付廿平和葉常德,又怎會找不到手段來對付我。”

林師看着蔣子道的面容,似懂非懂,喃喃道:“随帝……”

“今日你師妹不在,你改日同她說起時,記得尋個委婉些的說辭……”蔣子道苦笑了一下,“免得她到時候要哭鬧一番,你應對不能。”

林師的心漏跳一拍,他眉毛微蹙,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甚至有些破音,他道:“不…師父,我自己應付不了她,您自己同她說……”

“鬼市也要交到你的手中了。”蔣子道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輕嘆一聲,背過身去,繼續道,“至于玉牌……送了便送了罷,總歸如今的鬼市,是不再需要玉牌的了。”

林師猶豫道:“可我,我從未接觸過鬼市,我還做不好……”

“師父相信你心中有數。”蔣子道的聲音傳來,他道,“紅塵游歷一年,歷經種種,師父相信你撐起鬼市,也能同葉語安一同撐起天文道。”

眼瞧着蔣子道要往山下走,林師快幾步追上去,伸手扯住蔣子道的衣擺,蔣子道身形一頓,站住身。

再回身,林師瞧見他花白胡須上一點未來得及擦淨的血跡。

“師父……”

林師的眼淚那一瞬驀地從面龐滑落,他只覺得心頭壓上一塊巨石,無論呼吸如何急促,都只教人喘不過氣來。他不敢相信,師父閉關三年,再見一面,便是要告別。

“你別走……”

“師父會一直在鶴鳴山上。”蔣子道摸摸他的頭,道,“客宿九野,想見,擡起頭,便能見到。”

林師的腦海中赫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他看着蔣子道,似乎想要證實自己的想法,他啞着嗓子,艱難地開口,問道:“…師父,您是破了關,來救我的麽…?”

他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蔣子道顯然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麽,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你啊,從小就愛胡思亂想,此事自然與你無關,即使我并非貿然破關,就算是閉關也難以壓制經脈運行時日益積累的毒,你何須心有負擔?”

林師低下頭,依然不敢相信,輕聲道:“我……”

蔣子道像小時候那樣拂過他的發旋,道:“你若對自己不夠有信心,不妨再度下山走走,離開了劉文易的同行,去淮南,去江南,去北行,九州遼闊,還有許多未至之地,等你再回到鶴鳴山,你将會有自己的答案。”

這番說辭,在蔣子道閉關之前,同樣也說過,彼時是個夏夜,他将林師與葉語安兩人叫到自己身前,告訴他們,若是心中有困,不妨下山走走,屆時會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葉語安顯然是最興奮的那個,幾日後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囊,想要一施拳腳,打敗天下無敵手。

林師卻無所動,蔣子道問他,你不想下山去看看麽?

林師端坐在院中,望向院門,說:“我心中無困,無所期。”

蔣子道聽後,搖搖頭,說:“怎麽教出個小古板,我也沒這樣啊,這是和誰學的……”

從此每次葉語安回山,都要帶些稀奇物來——至少對她而言是稀奇的,下到小孩子玩的撥浪鼓,上到西域諸國的奇珍異寶,每每林師不為所動,都令她大失所望。

直到山間的屋子裏都要堆不下了。

葉語安憤憤地說:“師兄,你到底喜歡些什麽啊。”

直到蔣子道閉關後的兩年,一日葉語安帶了壺長安城的果子酒,那壺塞打開,香氣四溢,醉滿整座山頭,也是第一次動搖了林師無波瀾的心。

于是他,邁出步子,踏入紅塵之中。

“只是下次,師父可能便不能為你收尾了。”

從回憶拉回現實時,林師聽見師父的聲音這樣說,又見他無所謂地笑了笑,道,“但那時,你也應該不需要師父所謂,畫蛇添足的收尾了……”

……

林師再至長安城門,已經入夏了。

他随行沒有什麽包袱,只牽了匹馬,臨近長安時,又覺得興許會被人認出來,于是從街邊買了頂鬥笠,随意遮了遮臉。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來此,他從蔣子道手中接過鬼市後,一路所行沒有方向,卻條條大路直指長安,大概當時後有追兵走得匆忙,眼下想好好與此處做個道別,起碼他心中是這樣認為的。

他在心中道了句再會,朝那城門拜了三拜,牽馬時,那馬不願動蹄,仰天嘶鳴了一聲。

他恍然想起,上次在此地與劉景珉分別,他問何時再能相見,劉景珉答,很快。

還是那兩個問題,他問自己。

下次再入城門,要待到何時?

故友重逢,又需反複幾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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