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第二十四章
戌時初, 王吉站在後院楓悅長廊上等候自家公子。
按道理公子今日去翟老尚書府上,也該回來了的。第一批蹴鞠賽的押注賠付率最高,明兒一早便至截止日期, 王吉向來辦事小心仔細,他須得到公子的确認。
謝侯府百年世族, 書香名門,每個院、每條廊子都給起了雅名。而通往傾煙苑和翡韻軒的這一回廊, 因秋季金楓飄逸怡情悅色,便叫作楓悅, 頗有溫和情致。
王吉忽翹首一望, 謝敬彥月白暈錦玄紋袍擺攜風而來,連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算回府,如何卻比平日晚了許多……”
話未落, 看到後面的賈衡瞥着眼睛使勁在暗示, 倏地收了口。
近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 三公子心思越發叵測。
他似有淩清之氣浮旋,但覺周遭氣場莫名,哪怕他和容悅色, 也須得小心擔着。
賈衡也窺不出根結, 一早就覺公子失眠了。先是出門見到魏家小姐後,疑似威吓自己嚼糖小心牙, 唬得侍衛一整天都不敢再掏芝麻酥。
這豈是謝三公子的作風,他怎為氣量狹窄之人?又沒搶他的糖。
……總而言之, 大概輪到命犯桃花吧。
魏小姐是一朵帶刺的桃花, 竟然生生當着褚府外人的面, 與公子劃開界限。從褚府出來去到翟府,又邂逅了陶家的小姐, 那陶家的小姐雖遠不及魏家的豔美,大概卻也是朵讓人犯迷糊的桃花。
實在太溫柔。和魏小姐孑然相反态度。“彥哥哥”聽得賈衡快起雞皮疙瘩,還不如魏小姐厲害就厲害了點。
告辭翟老尚書後,三公子讓賈衡駕着馬車,沿金烏大街的護城河岸漫走,到這會天黑了才回府上。
要麽幹脆直接與魏姑娘拜堂成親算了,大家都得解脫!
唏……王吉收到暗示便小心收斂,免得被罰了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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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多餘話不再說,只禀報道:“鶴初先生說,已給公子下了十注梁王蹴鞠賽隊的注,只又問公子這其間可有講究。若有利可圖,她自己也額外下上幾注?”
京都開春之後的第一場球賽慣常格外熱火,基本都由王公貴族領隊,或在隊中安排軍營裏的翹楚加入。男兒們個個骁勇健朗,英姿勃發,還可允許百姓在場外高臺上适量圍觀。
一輪賽季,共有五個隊參賽。
前些日把各隊名額放出來後,大夥兒就開始第一輪押注了,越早押的賠付越多。其中押給宣王的居高,畢竟宣王是杜貴妃之子,貴妃娘家乃杜将軍府,手握兵權,能人輩出,往年贏得次數最頻的也是他。
而梁王,到底潇灑溫潤些。況且這次褚二郎将還沒被抽中,估摸着押梁王注的人不多。
謝敬彥應道:“鶴初先生她在等我?且去琴房再說罷!”自往翡韻軒方向過去。
從楓悅廊上走,總會先經過傾煙苑。
從前這兒無誰住,如今來往間,卻似浮了幾許缱绻柔香。
正是月上梢頭,準備放松休憩的晚間時刻,葵冬和映竹端着個小木盆子走出來。魏妝有入夜浸浴的習慣,每常泡上特制的蘭花、牡丹、玫瑰等幹花瓣,釋以芳澤馥郁。
寝屋隔壁就是洗水的耳房了,但為避免把通水道堵塞,這些用過的花瓣便要單獨掬出來。倒去前邊拐角的泔桶裏,會有專門的下仆運走。
不料才邁上長廊,低頭就撞到了穩步而來的三公子,灑去了男子纖塵不染的錦袍上。
初初泡過的湯水還帶着氤氲蒸汽,盆子裏的花瓣暈開鮮灼色澤,溶有女子慣用的淨膚皂露。
分明是尋常物,經她一滌,那瓣朵懸浮間,怎卻述不出的旖旎柔嬈。
熱水本就滲透力強。
男子臉龐在半明半昧的燈籠下,愈顯稀世俊顏,但見袍袖與袍擺上花花點點皆潤濕了。
兩丫鬟臉一燙,沒想到三公子會在這時出現,還把魏小姐洗浴的水濺了一身。連忙退後幾步道:“奴婢見過三公子,奴婢罪過,匆忙走路未曾看到!”
緊張着,隐隐将木盆子下壓。
一縷莫名撩心的媚柔沁入衣帛,似一聞到她的香氣便升起繁緒,且貪婪地渴望純粹。
謝敬彥克制這種不可控的沖動,俯瞰一觑,平淡道:“手中端的做甚?”
他知魏女喜花,只當她無趣,用這花瓣浸水嬉耍打發。
葵冬老實,不比綠椒張開嘴就能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只得應道:“是…是魏小姐沐過的浴湯花瓣,奴婢們拿過去倒進泔桶裏。不知公子走來,竟誤撞上了,奴婢該死!”
各府上都這樣,那泔桶有蓋子,晨起與傍晚負責清潔的下仆就會定點來收走,并替換個空的。
王吉咋舌:完蛋了,這可怎生是好?他家公子清心靜修,澈雅高潔,連女子的手都不曾牽過,有朝一日卻先被這樣“染指”了!畢竟浴水是件極私密之物,啧……臉頰上還有一片花瓣呢!
賈衡腹诽:肯定沒事,他沒發現就別提醒他,免得又挨威吓。
但凡只要與那位嬌美厲害的未婚妻相幹的,三公子只會用一句“下不為例”打發,早晚被吃得死死。賈衡又不是沒經歷過,所謂的“見色起意”,自家主子也逃不過。
兩奴才——那就,娶了吧,娶了便皆大歡喜!
花息随着夜風襲來,謝敬彥當真不明,為何他見到與夢中樣樣契合的陶侍郎之女,卻沒這般紛亂。
而魏女既篤定要與自己退親,便最好把持疏妨距離。他雖一向待人寬和,卻也不允奴婢怠慢,到底魏家于謝府有恩,哪怕結不成婚他也當照應有責。
謝敬彥噙起薄唇,沉冷道:“沖撞主子,自去慶管家處領罰。之後記住教訓,魏妝雖為客,卻須視同為主家小姐,說話做事仔細拿捏!”
話中之意,今日潑水暧昧模糊,須得緘口不提。
少見三公子如此嚴厲,婢女連連點頭:“奴婢曉得了,奴婢倒完盆子便去領罰!”
正此時,又從傾煙苑裏出來個慵媚少女。
魏妝啓口道:“等一下,她們的罰我替着出了。”
魏妝是出來拾手帕的,大概沐浴時她把手帕落進了水裏,與花瓣一起被掬走了。想着兩婢女未走遠,便随意披件外衫出來,怎料看到了這一幕。
葵冬與映竹雖是羅老夫人安排的,時不時被叫去上房問話,但在魏妝的記憶中,皆是勤懇老實的。尤其映竹,家中分外拙促,若然去到慶管家處領罰,按着府上沖撞主子的規矩,起碼一月兩月的薪例要被扣除。
印象中謝敬彥君子有容,鮮少為難下仆,何故因袒護自己而懲罰婢從?
……大概是為了避嫌吧,畢竟三公子清絕,沾一身女子浴湯到底不雅。
那一二月的薪例于魏妝而言,并不多,正好也可用作收買人心。
魏妝慢步上前,伸出瑩細手指,從小盆中将手帕撈了出來。
而後仰起下颌,看向謝敬彥精雕玉鑿般的俊容:“葵冬和映竹的罰銀我替她們給了。三哥崇雅黜浮,這身錦袍既已灑過水,便不如也交予我棄了,魏妝再去鋪中裁一身新的償還你?”
謝三潔癖,他既不歡喜她,只怕這衣裳也不會再要了。她可不想幫他處理,奴婢也不必白忙活,扔去再買便是。
女子出來匆匆,以為即刻撈了就能回去,梳妝便亦簡單。那适才洗過的長發未幹,濕漉的青絲上纏着棉帛吸水,肩披一件撚金青荷色罩衣,內裏亦是單薄的絲綢斜襟裙裳。
連日裏見她或鵝黃櫻枝、或淡綠錦蝶,難得如此素淨衣色。而才浸浴過的膚容,更加白皙中暈着粉嫩,竟是烏珠顧盼、冰瑩脫俗般的我見猶憐。
廊下燈籠打照,依稀勾勒出那罩衣下的妩娜,柔腴美滿,絲薄的裙裳竟似如無物,描摹酥痕。
謝敬彥沒來由的,浮起夢境中的馬車上,他滿心酸怒地勾開女子絲衣。他見到那嬌蠻的脫-兔,怎竟卻聯想起眼前的魏女……
但怎可能會是她。
顯然她未知自己有多姝色,言止間從容淡定。沐水是她的,卻并無尴尬,反而明眸直視着謝敬彥。
待嫁閨中女子,何能如此疏妨不忌?與恣肆的公主們也無甚差異。後日的進講經學,必要将她帶去聽聽。
魏妝自然忘了要局促。前世夫妻分房多年,記得有一次謝三郎忽闖進屋取東西,她才沐浴完從水中站起,白皙身姿僅半掩着一面長巾。她倒是慌忙,謝大人卻只漠然凝神片刻,便若無視地尋了物件出去。
何況她此刻裹得周全,誰知他能浮想繁多?
魏妝抿唇唏噓地笑了笑。
這一笑,喚回了男子的游思。
但見她帕子則是淺萱色的絹紗為底,刺繡兩只肚子圓鼓鼓的金鹧鸪,鳥喙尖尖,花斑一樣的黑白羽毛。繡工技藝精湛出挑,栩栩如生,卻又憨态可掬。
謝敬彥記起來她要送給自己的那幾條手帕,不知為何,開始好奇個中圖樣。
仿佛這手帕透出的情致,才是他記憶中她本該的模樣。
然而誰知是否婆子胡謅!
昔年五月的筠州府,枇杷樹下藏起的少女好笑又嬌糯,看得少年楞一怔,忽而勾起薄薄唇角。
還有謝太傅牽過她纖盈手指,鄭重站在自己身側的怯語:“我會記住彥哥哥,藏好這塊玉璧的。”
那一聲“彥哥哥”,卻好生印象深刻。
這五年來,先是她魏家丁憂,再則謝府丁憂,期間并無發生過什麽。倘若她果真另有所愛,也不至于對自己這般冷漠隔閡。
便與他說清楚緣由為何不可?
謝敬彥下午出翟府後曾細想過,很明顯便理出了一道頭緒。
對于陶沁婉,他從初始并無觸動。假使夢中女子便是她,而能讓自己違心地迎娶,大概須有兩重原因:
一則魏妝與他退親在前;
二則,發生了某種非娶不可之事。
無論之後如何,那麽魏女便沒有嫁給他。而祖父臨終前既叮囑謝敬彥好生照拂,滿足優渥,她便果真厭嫌他,他也須問個清楚,她為何執意退親的理由。
只看魏妝此時嬌盈,衣縷單薄,卻不便久留。
謝敬彥眸色肅沉,應道:“不必了,我自送去浣衣房處理吧。既是魏妝開口,罰也免了,你二個婢子仔細記住我适才吩咐的!”
果然……又再次“下不為例”了。
旁邊的賈衡呼了口氣,嘆道:“三公子對魏姑娘真體恤。魏姑娘怕是不知,咱們馬車從未載過女子,你是頭一個。公子還囑我聽你差遣,不允旁人為難你,可見多用心。”
竟然不扔掉衣袍?謝三郎不是格外靜修律謹的麽。前世在他馬車裏那般缱绻一次,整個兒車轅車座都換掉了,一件衣裳卻不舍得?
魏妝琢磨着怪哉,謝府人多口雜的,傳出去又該被如何編排了。
因想起白日在褚府上,謝敬彥那句态度不明的話:“退婚只稍一提……此時定論,卻是尚早。”她攥了攥手心,須得明确劃開界限。
魏妝抿唇笑道:“賈侍衛吃了我一盒芝麻糖,嘴也學着甜呢,我可記得當夜你說的是,‘我們公子清風霁月,不是随便把個人都往府裏接,成何體統’。好在始終熱心,要麽我便須在河船上受凍一宿了,理應感激。”
飛了一眼謝敬彥清絕的臉龐,又對旁邊道:“王吉,且将三哥臉上的拭去吧。今日原是婢女莽撞了,我代為陪個不是,此事權且無意,便做未曾發生。”
她發話自然而然,仿佛信手拈來般熟稔,叫王吉一愣神。
果然是個厲害的嬌美人兒吶,使喚人都使喚得這般随意……公子逃不過被吃定了!
謝敬彥見她裙裳單薄,卻已淡漠叮咛:“夜冷,魏妝小心着涼。”
揩起修勁手指,自己拭下涼透的花瓣,便側身去了翡韻軒中。
待人走開,兩名婢女後怕不已。尤其是映竹,每月都要給家裏寄錢養活弟弟妹妹,若真被罰沒,家裏就要喝西北風了。
連忙對魏妝屈膝道:“多謝姑娘,奴婢聽憑姑娘差遣。”
魏妝淡然一笑:“客氣,須記得日常做事小心些才好。”
婢女們好生感動,覺得筠州府這位魏小姐是當真好。言辭深淺拿捏周到,卻又叫人聽得明白,記得審慎。
不像之前其他來府上的外客,總想多打聽點兒什麽,好能巴結這個那個。魏小姐卻悠然怡然,活不多,也不打聽盤問,十分輕省。心想之後定要好好伺候她,不能像綠椒,眼睛老往郎君們身上瞟。
然後映竹又小聲說:“三公子平素溫和,很少罰人,原是因着在乎魏姑娘,姑娘可能對他好一些?”
嗤,魏妝聽得好好笑,他能在乎自己?
怎的重生回來一個個口風都變樣了,巴着自己與謝敬彥親昵。她當然知道他好,只他的好與她無關罷。
遂道:“所以我敬他是謝三哥呀。”
女子嗓音柔嫚,隐約掖藏笑諷。謝敬彥耳力好,聽得不是滋味,拐角處回望過來。
夜風吹得魏妝薄薄的裙裳拂動,勾勒出腰際婀媚的曲線。謝三郎隐約覺得他似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