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連日放晴, 天氣越見暖和了。

四月一至,花草生機盎然,放眼一片鮮翠。悅悠堂裏, 嚴管家收拾着花架,忽而一瞥眼, 看到了镖在牆上的牛皮色紙條,曉得是催賬的單子又來了。

暗嘆烏堂主不易。

已故的老堂主昔年與人打賭, 拉下了一大筆賬,由現任的新堂主還。烏堂主是撿來的孤兒, 卻是對老堂主分外地敬重, 一邊嗜好養花、四處尋花搜草,一邊拼命接單尋信,用以還賬。

但老堂主得罪的是江湖上得罪不起的門派, 這都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上, 悅悠堂還能夠撐多久呢。

不過烏堂主昨兒剛發下一筆經費, 還給了額外的獎賞。聽說是一位富幾代的朝中門閥公子,買去了一屜解毒的紫花丸,算作意外收入。

嚴管家還挺高興的。

聽到外面傳來馬車動靜, 連忙迎了出去, 清瘦樸素的臉龐帶笑:“二位小姐來了,快請進吧!”

魏妝與謝瑩下了馬車, 一路過垂花門,走進裏院。但見院中多了一排竹木的小花架子。黑色的瓦盆裏施有肥土, 應該是新播下的花種。

又比上回添了一盆新花卉, 金燦燦的, 姿态別具一格,像吊挂在綠葉中的嬌巧鞋拖。花朵嬌嫩玲珑, 花絮延長伸出,似兩條系在足踝的絲帶。

看得魏妝眼前一亮,這種花她前世只在軒怡居士的萃薇園內見過一次。因為姿态委實奇特嬌憨,故而記憶深刻。而且聽說它稀有且難養,軒怡居士也是在雲游時偶遇了一商人,才碰巧收獲。

記得宮廷出高價都不曾将它買去,魏妝趁開園子游覽時見過,喜愛不已。後來據說軒怡居士需籌錢,便十萬兩賣給了江湖的門派。

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看見。

頓然把魏妝吸引了,幾步上前去,彎腰輕嗅,說道:“這盆可是叫金履花?據聞産自遙遠的薩爾森國,花朵似王後系帶的鞋履,後跟的花葉似他們國王的王冠,喜歡養在潮濕石灰質土壤中,極為稀貴。”

嚴管家聽得驚訝張開嘴,姑娘所言和烏堂主對自己的敘述竟一模一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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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嘆道:“正是。姑娘竟熟悉這花,我只當大晉朝周邊幾國沒有識得這花的。這是我們堂主因救下一個歷險的航海商人,偶有所獲,你竟曾見過?”

額……魏妝之所以知道,就是前世問了嚴管家才了解的。

她忙含糊了一下,編謊道:“未曾。乃是從前翻閱古籍時,在書中見過,記憶尤深,适才便好奇求證了嚴伯。”

原來如此。

嚴管家啧啧然:“姑娘果真是愛花識花之人,難怪我們堂主說,得空要向你讨教則個。”

讨教?魏妝詫異道:“我亦只是業餘愛好,怎比得上你家堂主,嚴伯過贊了。”

嚴管家暫不回答,只将人往廊上引去:“兩位小姐請随我過來,先去瞧瞧你家牡丹。”

到得廊前,只見那雕飾的紫砂泥花盆依舊奢美,牡丹植株上的袍子也已經幹枯了,只剩下蔫幹的白跡。然而先前染過病害的葉子枯萎難看,都像雞毛撣子似的耷拉下去。

謝瑩瞅着這副場景,皺緊眉毛快要哭出來:“嗚嗚,完了,這可怎麽辦才好?端午一過就是鬥妍會,眼瞅着就要到了,我拿什麽花出去見人吶?”

魏妝養花已久,眼尖心細,卻已瞥見莖稈上有小小的新葉探出芽來了。是健康而新鮮的葉芽,翠綠欲滴。她便知道那些分-身孢子已經是死菌,心下有了把握。

魏妝扭頭問嚴管家道:“近日可還有哪家的小姐來過這兒?譬如林家的或是其餘府上?”

嚴管家自從有了上次的經驗,也算曉得京都貴女們之間的較量,便頗為識趣道:“籌錢監的裘二小姐與宣威将軍府的缪小姐來瞧過這花,再還有……光祿大夫家的林小姐,也叫跟前的丫鬟來過,把那盆長壽花給移走了,新換了盆芍藥,囑我一定小心看護。”

籌錢監與宣威将軍府的千金,便是上次在園子裏迎面而過,奚落謝瑩的那一胖一瘦兩位。

魏妝順着視線望過去,但見芍藥用的是個華麗彩繪花盆,金屬的墊底。魏妝仔細眯眼,看出了金屬底座上有個小小的烙紋,乃是老長公主府上的印戳。

林家與公主府并無多少來往,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老長公主的外孫子奚淮洛。

好呀,若她心中猜測的奚四公子與林梓瑤之事屬實,那麽林梓瑤也未免示威得過于嚣張了點。

畢竟後來謝瑩成親後,謝府兩個公子沖去林府的門上撕,鬧得人人噤聲不敢談論。以羅老夫人那般重視門第利害,既能任由謝宥、謝宜這麽幹,定然因為林家和奚四做得太過分了。而對于奚府與長公主府,羅鴻爍卻不好得罪,只能找林府撕。

只謝瑩也是個能忍的,在魏妝的印象裏,她回府來總是笑盈盈,對與丈夫之事避過不談,多有遮掩維護。

魏妝重生一回,大抵有些知曉那種感覺。但她和謝瑩不同,謝瑩裝飾給旁人看,魏妝不高興了卻裝都不裝,任由府上府外的人猜測,謝左相與三少夫人相看冷漠。

她心算了一下,還有一個月左右時間。正好,叫她們都以為香玉牡丹枯萎了,到時鬥妍會上突然放出來,才更加驚豔。

魏妝噙了下嘴角,說道:“既如此,便勞煩嚴伯讓人把花搬到馬車上去,我們帶回府上親自照料些時日。至于旁人聞起來,你就按着牡丹此刻的模樣,照實形容好了。”

嚴伯乃是個經驗豐富的花農,自然知道這盆花很快就能煥活了。心下唏噓,眼前姑娘氣定神閑,竟比他平日所見的貴女都要深谙處事,不由得愈發刮目相看。

嚴伯忽然想起了一事,客氣颔首:“對了,還有個不情之請。姑娘今次這麽快發現并治好了分-身孢子,堂主格外稀奇。想問姑娘可否把肥料與藥粉各留下一份,以便于他研究。當然,為了互換,他這裏也給姑娘準備有一包花籽,內含有暹羅與西域的品種,但不能保證能否種出來。”

魏妝一時心動了,前世她觀賞外域的花,只在軒怡居士的園子看到最多。她雖愛花,但因鐘情謝敬彥,事事以讨好夫君和謝府為上。婚後便悄然收斂喜好,只忙碌于中饋。直到對謝敬彥真正心涼後,才逐漸地放開自己,常出外去游園賞花。

這一世她既有心經營花坊,多收集些花種自然有益。

魏妝便爽快道:“承蒙你家堂主謬贊。這些肥料與藥粉,乃是我利用山林野植或樹木腐料、沙壤等晾曬調制研磨而成。能快速見效,主要是因為發現了孢子的來處。嚴伯既如此提議,我便冒昧應下了。”

而後從帶來的小藤箱裏,取出一枚白瓷瓶和兩包營養土,換過了嚴管家的小方包。乃是用手帕裹起的花種,面料還挺舒适的,依稀可感知到花粉的觸感。

能治好孢子,還能快速發芽開新,這可不是誰人輕易能辦到的。嚴管家默嘆,命小徒弟把香玉牡丹搬上了馬車。

時辰尚早,兩姐兒便沿着熱鬧的街道慢悠悠回去。

雲绫錦的窗簾随風輕拂,謝瑩看着蔫了吧唧的花葉,擔憂地說:“我只怕它這是活不了了,怎麽辦呢?可恨林梓瑤,偏故意将花名放出去,逼我趕鴨子上架,必是巴望我在阖京娘娘、貴女們的跟前丢臉的。”

不止女眷,還有前來游賞花卉的男郎們呢。

魏妝指給她看新出的葉芽,安慰道:“你瞧這裏,活的已經新長出來了。瑩姐姐且放寬心吧,回去放我院裏照拂,定有把握叫它讓人眼前一亮。”

又囑咐了她一番,對外如何如何,不妨也假裝去花市逛逛別的品種。

謝瑩直點頭,不勝感激道:“好主意,我信妝妹妹。合該是我福氣,恰巧在這緊要關頭,得了你這位又能幹又會出主意的軍師!”

魏妝瞧着那鮮嫩的綠芽,她也算難得遇見香玉牡丹的植株,據說開出的花朵呈荷花型,恰似玉冠,盛開後由淺粉過度到潔白如玉,香氣格外襲人。

她稍默一想,謙虛道:“瑩姐姐萬別這般誇獎我,待牡丹成活了,日後有了花種勻我幾顆便滿足矣。”

謝瑩樂得大方:“自然可以。我只為贏了這一局,長長志氣。之後放我這裏,我也未必照料得好,送給妹妹都願意的。但你也別太有壓力,就算最後輸了,那也起碼我曾努力争取過。”

……诶。

她忽地頹唐下來,擰起的眉頭仿佛來回糾結過無數次,嘆氣道:“多好的一樁婚呀,想想妝妹妹與三哥退親了,真是好可惜。三哥麟鳳芝蘭,性冷情傲,卻是頭一回見他維護女子而動懲戒。看他這陣兒都消瘦了幾許……不過尊重妝妹妹的心意,總歸我們還是好姐妹來着!”

魏妝驀然記起馬車裏情動的一幕,那亂絮糾纏中,二十弱冠時期的男子謹慎虔誠卻又灼焰沖動。

不由叫她聯想到前世,前世與謝敬彥成親,彼此只在洞房花燭夜才頭一回親近。那時袅袅紅燭下,睇着男子隽雅清絕的面容,她只是滿心崇慕。他染了醉意,一揮蠟燭,五指交扣,即便開始行事,亦如谪仙般清勁有序,生澀探索中逐漸置魏妝于生死被動。

前幾天謝敬彥中了媚-毒,起初也生澀,後面卻逐漸自然而熟稔。若非看見他鳳眸中由熾而冷的意外與崩塌感,魏妝險些都懷疑是否謝左相也重生回來了。那一瞬間他的一聲低喚,“阿妝”,簡直毫無二致。

魏妝沒法兒回想。

此生的謝三郎較之前世的謝敬彥,确然多有變化。

他似從高嶺跌入凡塵,人情味足了些,之後便平淡視之吧。

她岔開話題道:“既退婚就不提了。對了,課講那天瑩姐姐怎的了,看着卻像有心事。”

謝瑩就不吱聲了,想起來奚淮洛,她都不知反複輾轉琢磨過幾次。

然而卻只能悶在心裏,無語對旁人表述。

謝府四個小姐,除卻謝蕊是喬氏所生的庶女,其餘長姐謝芸雖為義女,卻雍容安泰,嫁得極好。二姐謝芙是母親湯氏所生,嫁給一品骠騎大将軍府,就更不用說了。

謝瑩沒有大姐二姐活絡,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如她們,自從定了奚府的親,才感覺分量足了些。

而且奚四公子生得雅俊修偉,風姿倜傥,各方面也都讓她滿意。

然而經筵日講那天撞到的一幕,謝瑩怎的也無法忽略得去。但這件事要叫她怎麽說出口呢,一旦出口,連着自己在母親與祖母跟前都埋低了。

但不說的話,謝瑩無法接受奚淮洛在成親前,就和別的女子嚼嘴兒。還是和林梓瑤那個惡毒的家夥。

她一邊想莫不是誤會,一邊覺得不可能誤會;一邊又想興許成親後就改了的,一邊卻犯堵。

取舍矛盾下,謝瑩慢吞地應道:“卻倒是沒有……只我一個相識的某家小姐問我求主意,她發現未婚夫在與別的女子交好,該如何應對。我未曾經歷過類似,怎知道回答,若是妝妹妹遇到此事,好奇你會怎麽做?”

魏妝約莫猜中了大概,遂答道:“女子嫁入夫家,最親近的莫過于夫君了,若成親前且已如此,還怎麽值得信任。那自然是退親了,早退早輕松,何必冤枉将自個一世的幸福,搭在一個不配的人身上?”

稍稍一默,思及前世謝、林兩府的那場鬧劇,又暗示道:“我卻是聽聞過一樁坊間事兒,有個大戶人家,小姐婚前發現未婚夫偷腥不軌,卻仍成了親。誰知過不二三年,卻得知丈夫與旁的女子生下了兒子,兩邊府上打得不可開交,非議紛紛,最後又還是在一塊兒過了下去。你叫你那位姐妹想一想,此等情形可能夠接受,便聽她自個的心意了。”

呼——這還能繼續過下去?

謝瑩忽地氣從心中起,好似有了些松動,啧道:“也就妝妹妹灑脫,有時真叫人佩服。”

一時略過了話題。

一會兒來到當街上,看到一家叫茗香醉的果飲子鋪,濃郁的奶茶香味兒打從店內飄出來,叫魏妝心神一醒。記起這家鋪子的果醬奶茶乃是一絕,還有炸串兒,用西域的孜然胡椒再加川蜀的辣椒面抹上,當真好吃。

前世她時常嘴饞,便叫謝敬彥出門打包一份帶回。後來中饋忙碌,夫妻薄情,這家店卻搬遷走了。

魏妝便忍不住叫停馬車,攜了謝瑩一道去嘗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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