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水仙
第030章 水仙
音樂響起。
雅致、悠揚。
與晏知煦曾演過的那些戲中的所有角色都不同,這樣的音樂注定了這場演出的主角,必定是一位悲劇之中難以逃脫的木偶。
他那樣祈禱着上天——請給我一個如常人般正常的生活吧,我寧願舍棄我那一張過于精致,導致我無法融入生活之中的皮囊。
請原諒我吧……着分明是上天賜予的禮物,卻令我如此厭棄,為我帶來如此多的災難與痛苦,使我深受煎熬,最終變得如此麻痹。
只是可惜,我也不敢于朝我自己動手啊,總有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有人說如果毀掉了這一份美麗,在未來的日子裏會遭受到比如今還要痛苦百倍、萬倍的哀傷心情與慘烈現狀。
這實在是令我瘋狂了。
皮囊好,與不好,它究竟有什麽區別?
我好,與不好,到底能有何影響?
晏知煦飾演的自閉症少年,獨自失落地、跌撞着穿越厚實的、沉重的、漫長的森林,恍若行屍走肉般,來到湖邊,疑惑着、思索着,甚至是猶疑着,停下了腳步。
出于原因各類,他從未從鏡中真真正正地看過自己一眼。
出于被霸淩,因容貌而受到霸淩,他對霸淩者們所說的,他那張面皮極為醜陋甚至是醜惡這一說法,完全是深信不疑。
他早已厭棄了這一切,可來到森林深處,卻又是為了尋求新的生機。
也許在林中深深地感受空氣中的清新,就能讓情緒變得好起來了;也許與野生的動植物們接觸,就能讓落魄的自己振作起來了……
可是,這水中的美麗,又是屬于誰的呢?
晏知煦被湖中倒影鎖住了目光,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飄飄然卻不定,有些左右搖擺。
接着,他伸出手來,跪在湖邊,往自己的面上摸去、摸來、摸來摸去,甚至挖了挖眼眶,甚至抓了抓鼻梁。
啊啊……請稍等。
這湖中的美麗精靈,實則,是他自己嗎?
既然是如此的美麗動人,如此地連他自己本人都要為之心動,那麽為什麽他們還要說他醜呢?
醜……為什麽說醜?
他越看湖中倒影,心中的怦動的聲響就越大,心中的回音,也越變越大。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湖中的是精靈,不是他——絕不是——那平日裏只能被辱罵為醜陋、為醜惡的他,又怎麽可能與湖中倒影有所一致?又怎麽可能擁有如這般美麗的容顏?
定是森林之中掌管塵霧的女神施了法,使他如此看了便如此認知。
晏知煦吓得一屁股往後坐,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只是很快,眼前空了什麽的時候,他就開始又所寂寞了。
下一個,該由誰來看看這裏呢——晏知煦的表現,仿佛正是在這樣說着。
可他連這一個問題都沒有考慮好,又小心翼翼地爬回了湖邊,忘記探了個頭,小聲地做着嘴型:你好——水中的精靈?
就仿佛真的會從水中出現精靈般,在他往湖中探頭的那一刻,精靈就驀地出現了。
真美啊——他多美啊——他那張皮囊,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了——為什麽他能長得這麽美麗呢?為什麽不能是他呢?為什麽他會受到霸淩,而水中的精靈則不會呢?
啊……他明白了。
一定是因為他美麗不足。
如若能夠借走水中精靈的美貌,那麽他就一定能夠在學校內站穩腳跟了吧?就一定不會再受欺負了吧?
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
水邊的少年變得狂躁起來,仿佛癔症發作,伸出手去往湖中捧探,試圖一捧一捧地,将那水中的精靈從湖裏挖出來。
可他得不到任何結果,因為水中倒影永遠都只會是倒影而非實物,那虛幻的一切永遠都只是虛幻的,而非真相。
于是他的捧探變成了掏挖,又從掏挖變成了掙紮。
耳朵裏一陣一陣的水流與氣泡聲,少年從跌入水中到上下浮沉,都沒有說過任何的一句話,沒有發出過任何的一點兒聲響。
他就像是早早地就被扼住了喉嚨——被命運也好,被痛苦也好——正因如此,他才連求救的聲音都絲毫發不出來。
最終,他在湖中沉溺、沉溺……
——
當晏知煦的一整個人從原本半身挺立的狀态下緩緩躺下,最終連手都緩緩降下,與地面有着一絲漂浮之間的間隙,宣告了這場表演的結束後。
全場掌聲雷鳴。
許以念不知是什麽時候就已經站了起來,常戴着的墨鏡也摘了下來,完整地欣賞完了整一幕晏知煦所做出的演出。
随即,他也跟着人群鼓起掌來。
晏知煦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從舞臺的地上站了起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與肮污,面上卻并沒有如往常一般的笑靥,只是仿佛他向來就是如此沉默的一個人,仿佛他從未知曉愉悅是何感受。
但許以念看出來了端倪。
許以念在人們的掌聲小了下來的時候,從秦峥手中接過話筒,輕聲地舒緩道:“晏知煦,深呼吸,跟着我的節奏來:吸,呼,吸,呼……”
晏知煦将許以念說的話聽了進去。
于是跟随着許以念的引導,晏知煦慢慢地恢複了真實的呼吸。
他變得有點兒大汗淋漓,滿頭都是閃着微光的細汗,一如劫後餘生。
“好了,現在……我想先聽聽你演完之後的感受或者是感覺——覺得如何?”
見晏知煦呼吸恢複正常,許以念抛出問題來。
節目的主持人江歡見證着今天這一場總評,也見證了剛才晏知煦所做出的精彩絕倫的演出,她迅速地将自己手上的話筒遞了過去。
晏知煦接過話筒,又深深地呼吸了好幾下。
接着,他才将話筒放到嘴邊:
“其實我的感受,遠不如許老師的感受。”
臺下的人們聽到這一答案,都開始有所議論。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在這場表演中盡力去将自己代入,已經是一件十分艱難且感到很有阻力的一件事了。而當年的許老師……竟能将這一幕的表演做到如此地步。”
“我實在是……太敬佩許老師了。”
敬佩?
晏知煦一時間說不上來。
但他從這場戲中所感受到的內容,是這麽多年來他所嘗試去了解的,許以念他本人的前半生,所經歷過的一切痛苦的濃縮部分。
他要怎麽灑脫得下去?
他都要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