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內門弟子
內門弟子
看似平平無奇的木盒裏,赫然躺着一疊嶄新的衣服。
那面料做工一看就價格不菲,忘鶴這麽個窮光蛋,絕不可能靠自己買下。
木盒蓋子的角落上刻着一個極為低調的标識——天下第一裳。
女弟子頓時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
這難道真的是劍尊給忘鶴買的?
可劍尊之前對忘鶴那麽冷漠,怎會突然轉性?
忘鶴這會仍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襖,手上層出不窮的傷口也一如往常,可女弟子看他的眼神卻悄然發生了變化。
然而忘鶴并沒有注意到。
他緊咬牙冠,忍辱負重地将木盒收拾好,站了起來。
握着靈劍的手隐隐發抖,但終究還是控制住了。
委屈的眼淚吧嗒在地面上留下兩個印子,忘鶴與女弟子錯身走進了弟子房。
這次,女弟子沒有再阻攔。
“事情解決了。”賀湑眉眼舒展開,“比我想象中還要迅速。”
行重回過味來,原來賀湑突然下山買衣服,竟有着這樣巧妙的用意。
“如此手段,堪稱奇巧。”行重總是平淡的聲音裏難得帶着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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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誇獎,賀湑嘴角微微上翹,很是受用。
經過這麽兩天的相處,他發現了,行重兄雖然博聞強識,但于人情上略顯生澀。
正好,和他互補。
且方便他顯擺。
賀湑就像只驕矜的狐貍,假意梳理毛發,實則賣弄自己油光水亮的皮毛,暗戳戳地享受旁人的贊美。
此時得到了行重的誇獎,他心裏得意,面上仍端着三分矜持,故作淡然道:“微不足道的小技巧罷了。”
忘鶴受到欺淩,根本原因是他幸運但弱小,空有親傳弟子的名號,卻不受待見,沒有依仗。
但凡他在賀湑面前說得上兩句話,有那麽一丁點的地位,都不至于如此。
而要為他制造地位很簡單。
上位者的一點偏愛,足矣。
所以有時候解決問題并不需要直面沖突,只用給出一點暗示,自然有人幫你理解。
“這女弟子悟性還不錯,看氣度穿着,家裏有點背景?”賀湑問。
“她叫葉若棋,是修仙世家葉家的人。”
行重話音剛落,便有兩人打馬而來。
馬是飛馬,落地時一段疾跑緩沖,差點沖撞了院門前的葉若棋。
騎馬的兩名弟子頓時心裏一咯噔。
這大小姐本就脾氣不小,自打拜入望月峰,欲做親傳不成,只撈了個內門弟子的名分後,更是愈發變本加厲了,動不動就使小性子。
往常若是冒犯到葉大小姐,少不了吃頓挂落,可今天不知怎的,馬蹄在她一尺外堪堪止住,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遠處的賀湑雙眼放光:“這是來了個什麽?”
行重挨個報出了那兩名弟子的身份:“柳川,人間界世家子。杜恪然,寒劍山附屬宗門掌門之子。”
“都是關系戶啊。”賀湑意味深長地摸了摸下巴,“其實我是問那匹馬。”
行重:“……那是飛馬,一種人工圈養的靈獸。”
“貴嗎?”賀湑有些意動。
如果能有個會飛的靈獸代步,豈不是不用禦劍了。
倒不是嫌禦劍麻煩,主要是禦劍只能站着,連飛個半天,仙人都得腿麻。
行重似乎感知到了賀湑在想什麽:“你想買?”
“想要,但不買。”賀湑忽然有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你說,步掌門往望月峰塞這麽些個關系戶,經過謝之涯同意了嗎?”
行重回憶了一下。
當時他收下忘鶴之後,步道忱聞風便把這幾個內門弟子打包送了過來,說法一套一套的。
一來,這幾個家族和寒劍山關系頗近,拗不過長輩的面子。
二來,給忘鶴找幾個師兄弟,讓望月峰也添點人氣。
三來,他教一個也是教,教四個也是教,不過順帶手的事情。
他一想,也不過就是在望月峰上挂個名,便随步道忱去了。
要認真算起來,似乎……
“并沒有。”行重說。
賀湑當即露出一個微笑:“那便好辦了。”
不知為何,行重覺得賀湑的笑容有些莫測,并為步道忱捏了一把冷汗。
那邊,柳川和杜恪然已經忙不疊地下了馬。
“若棋,你沒傷到吧?”
葉若琪臉色難看,方才那一番驚險把她吓清醒了。
要是換在往常,她必要狠狠跟這兩人計較一番,但今日她心裏揣着事情,一時也沒心思分給這麽屁大點事。
撫了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葉若琪柳眉一豎,橫了那兩人一眼,轉身便往院內走去。
後面兩人見狀,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柳川眼珠一轉,立刻跟了上去:“若棋,你今日沒去聽學,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怪事。”
杜恪然見狀,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可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是怎麽瞎編到劍尊頭上的。”
葉若琪內心煩躁,本來一點也不感興趣,可“劍尊”二字捕獲了她的注意力:“何等怪事?”
“也不過是些謠傳。今日主峰的師兄弟姐妹都在說,劍尊在望月峰閉關十年,暗地裏養了個美人,還生了孩子。”
“還說有弟子親眼見到劍尊為家眷購置衣物,我們在望月峰待了快一年,怎麽從未見過劍尊有家眷。”
且依着劍尊那冷若冰山,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性情,怎麽看也和這傳聞搭不上邊。
要說劍尊已經自宮,準備孤獨到老,獨自隐世,都比這有可信度。
葉若琪擰着眉,好不容易從這二人的七嘴八舌中捋清了事情經過。
原來是今日北原城的管事弟子回山述職,帶回來一個驚天八卦。
據說他前日照常上街巡查,竟然在鬧市裏瞧見了劍尊謝之涯!
原以為是北原城中有了不得的異動,竟然把謝之涯都請動下山,管事弟子屁颠颠地湊上去求表現,結果謝之涯讓他帶路去成衣鋪,并大手一揮購下了衣物若幹。
關鍵這衣物細說起來,還有些複雜,謝之涯特意叮囑了要鮮亮好看的,最後買下的幾件俱是時下最新潮的款式,三件大人的,三件小孩的。
“你說,還買了小孩的?可是去天下第一裳買的?”葉若琪一把抓住柳川,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雖然她剛才已經有了兩分相信,但此時聽到其中細節,仍是不免震驚。
柳川見葉若琪如此情狀,會錯了意,以為她也感到無比荒謬,一時更加激動了:“對對對,就是天下第一裳!這編得也太漏洞百出了,誰不知道天下第一裳每件衣服售出都是有記錄的,一查不就露陷了。”
他自以為發表了聰明的言論,可葉若琪卻并沒有露出他想象中的贊同之色,反而神情更加凝重了,好像得知了什麽極其令人不快的噩耗。
葉若琪咬着牙,攥着柳川衣袖的手幾乎要把布料掐爛。
氣氛驟然冷卻下來,柳川小心翼翼地向杜恪然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杜恪然比他更加茫然無措。
場面陷入了某種尴尬而古怪的僵持。
柳川正在設法從葉若琪手下救出自己可憐的袖子,還沒想出辦法,卻聽杜恪然喊了聲:“劍尊?”
這聲呼喚終于讓葉若琪回過神來,放過了柳川的袖子。
三人齊齊向弟子房院門望去。
穿着時下最新潮款式、鮮亮好看的淡青織錦外袍的賀湑緩步走了進來。
任是再鮮亮的衣袍,也遮不住那股浸染了望月峰頂經年風雪的冷意。
賀湑只是淡淡一擡眼,便攝得幾個內門弟子不敢動彈半分。
尤其是柳川。
他簡直已經汗流浃背了。
天知道劍尊是什麽時候來的,有沒有聽見他方才大不敬的八卦。
“就是他編排我自宮?”賀湑的目光在柳川身上停頓了兩秒,心底冷笑一聲。
是的,方才柳川說得起勁,一不小心流露了些真情實感。
柳川似乎感受到了那如有實質的冰冷視線,低頭斂眸,心肝發顫,悔恨萬分。
雖然不知所為何事,但這可是劍尊頭一回來弟子房,甚至可以說是頭一回注意到了有他們幾個的存在。
這麽重要的時刻,要是他的大放闕詞真被劍尊聽了去……柳川已經在想象自己卷鋪蓋回家的情形了。
“柳川。”淡而冷的聲音冷不丁在院內響起。
被點名的柳川渾身一抖,顫巍巍地答了“在”。
劍尊居然知道他的名字,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但随之而來的恐慌瞬間便把這點驚喜淹沒。
他被點名了!
該不會劍尊真的聽到什麽了吧?
該不會下一句就是“逐出師門”吧?
該不會他的修仙之路即将夭折,只能回去繼承爵位了吧?
無視柳川的兩股戰戰,賀湑負手行至三人面前。
他端着清冷仙尊的架子,每一步都走得極緩,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卻給三人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
賀湑每走一步,柳川的心就顫抖着往上提一分。
果不其然,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片淡青袍腳,袍腳上繡的仙鶴似在輕舞雙翅,下一刻就要載着他歸西。
賀湑冷淡的聲音在柳川耳邊響起:“你是世家子,哪家的?”
完了。
為何劍尊突然問起這個,難道他真的要被趕回家了?
柳川面色灰敗,但還是老老實實回道:“回尊上,家父安平侯。”
人間界的侯府小世子,來頭還不小。
賀湑在心裏點點頭,頓了片刻,又問:“你長于人間,可熟谙各地山水,風土人情?”
走向和想象不符,柳川懵了,擡頭對上賀湑審視的目光,立即又緊張起來:“略、略通一二。”
嘴上應得響亮,心裏卻虛着。
他雖長于人間,但來寒劍山前,幾乎都在京城生活,唯一一趟出遠門,還是跟随安平侯伴駕前往甘州行宮避暑。
別說一二了,他是半點都不通。
可大話已經放出,考驗随之而來,只聽賀湑問:“你可知何處有金蟬?”
金蟬?
柳川只記得他爺爺老安平侯的八十大壽上,有人送過一只,指甲大小的一點金光,躺在玉盒裏,唱禮的人說那是有“補氣養魂,延年益壽之神效的金蟬”。
但究竟何處生長着金蟬,柳川毫無頭緒。
賀湑這個問題好比問鐘鳴鼎食之人是否知道蘿蔔長在何處。
在死一樣寂靜的等待裏,柳川支支吾吾,不敢直視賀湑。
正當他要狠下心來,說自己家裏有時,安靜了許久的葉若琪搶白道:“甘州。”
賀湑的目光轉了過來。
葉若琪定了定神。
葉家是隐世大家。而她是葉家小輩中資質最好的那個,自小便被冠上天才的名號。
在贊美她時,旁人也會不自覺地将天才之間進行對比。
“如此天賦,便是比當年的謝之涯,也差得不遠了。”
“學劍三年便有如此進益,若棋竟有謝之涯的三分風采。”
“再努努力,說不定我葉家也能出個劍尊。”
……
謝之涯之名自她執劍伊始便伴随左右,葉若琪從不服,到敬佩,再到欽慕,最後軟磨硬泡了葉家長輩許久,才終于來到寒劍山,拜入望月峰。
可即便離得這樣近,即便成了他座下弟子,謝之涯始終像個游離世外的孤冷神話。
此時這道目光,她已等了經年。
葉若琪深吸一口氣,直視賀湑的眼睛,下巴微微揚起:“北境甘州,龍爪潭,那兒有金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