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那是天盛二十三年,後來風華絕代的劍尊尚且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弟子,三百劍的名頭已然響徹五境。
蓬萊的小公子聽說謝之涯也來了論道大會,踩着漫天星鬥溜出萬靈宗院落,從南到北,跨越了整座學宮來一睹三百劍的“芳容”。
學宮很大,光是寒劍山的院落就夠賀湑迷路的了,峰回路轉,誤打誤撞地找到了最僻靜的一座小樓。
小樓一片漆黑,看上去像是無人居住,賀湑小嘴一撅,嘟嘟囔囔: “該不會三百劍根本沒來吧,師父就知道騙人。”
小樓之上,謝之涯盤腿坐在窗邊,睜開了眼睛。
小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帶着點委屈,一字不落地落到了他的耳朵裏。
謝之涯喜靜,其他弟子們都在興奮的串門的時候,他一進小樓便開始打坐修煉,一晃眼竟已是深夜。
他猶豫了下,還是探身看去,便瞧見月色之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小賊忿忿摘掉頭上可笑的黑色面罩,洩憤似地往地上一坐,擡頭望天。
小賊的眼睛亮晶晶的,瓷白的皮膚在月光下泛着一層瑩瑩的亮光,讓謝之涯想起了秘境中善使幻術的精怪,惑人心智。
他從未見過這般靈動的一雙眼睛。
謝之涯看愣了一秒,那雙眼睛便倏爾一彎: “喂,你是寒劍山的弟子”
還沒回過神,他已經聽見自己的回答: “是。”
小賊拍拍屁股站起來: “我可以進來嗎”
記不得是怎麽開了門,又找來燭燈點上,小賊捧着臉湊近了瞧謝之涯,鼻尖嗅了嗅,說: “你長得像珍珠,蚌爺爺養了三百年的那種,不過它沒你香。”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哪有把人比作珍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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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之涯正襟危坐,抓着袖口的手暗地裏緊了緊,問道: “你是誰”
小賊于是收起觀察的姿态,眨眨眼: “我是萬靈宗的賀湑,我來找你們寒劍山的三百劍,你認識他嗎”
原來是萬靈宗的小弟子,他險些以為是學宮裏進了妖怪。
謝之涯正要松一口氣,卻見賀湑那雙亮晶晶的桃花眼又彎了起來,露出兩只小虎牙: “我就是妖怪呀,赤狐,沒見過吧。”
不等謝之涯反應過來,賀湑已經搖身一變,一只輕巧靈動的赤狐躍上桌面,毛茸茸的尾巴像是燃燒的火焰般晃眼。
“我給你看赤狐,你給我看三百劍。”小狐貍有着和小賊一樣的漂亮眼睛,額心還有一朵桃花印記。
藏經閣的書上說,萬靈宗多妖修,而南海蓬萊仙島又是赤狐一族的衍息之地。
藏經閣的書上還說,除了師友和道侶外,妖修輕易不以真身示人。
謝之涯有些無措地別國眼,張口欲言,卻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 “之涯,可睡下了”
謝之涯和小狐貍對視一眼,起身開了門,是步道忱來與他說事。
待應付完步道忱,他再一回頭,小樓裏空空蕩蕩,早已沒了賀湑的身影。
那是謝之涯,第一次見到賀湑。
而現如今,卻成了賀湑“第一次”來這小樓。
“我怎麽覺得,這小樓的陳設似曾相識。”坐在二樓窗邊,賀湑嘟囔着給自己倒了杯茶。
想了想,他又另拿了個茶杯斟滿,放在茶案對面: “行重兄,坐。”
行重頓了一秒,從善如流地飄到了對面。
茶杯上升騰起袅袅熱氣,模糊了故人的影子。
賀湑手握茶杯,歪着頭往窗外看去,抓住了這點似曾相識之感。
小樓的陳設同望月峰上的小木屋有些相似,尤其是這窗邊的茶案,如果不是在二樓,還真讓賀湑有種回到了望月峰的感覺。
此刻的窗外,不是望月峰的小院,擡目望去能将寒劍山所在的院落看個七七八八。
不遠處的小道上緩緩走來一人,隔着百來米,賀湑已經嗅到了來人身上那股不懷好意的味道。
“六王爺,這麽快就找上門來了。”賀湑方才還放松的眉頭擰了起來。
好不容易得了片刻安閑,半杯茶都沒喝完,就被打斷了。
行重順着賀湑的視線看去,神色同樣一冷,而等到這位不速之客坐到原本賀湑安排給他的位置時,行重的神色愈發冰冷了。
六王爺手裏把玩着折扇,在賀湑對面坐下,看看桌上斟滿的茶,似笑非笑道: “一人品兩杯茶,謝仙尊好雅興。”
賀湑此時已然恢複了一派淡然,眼睛也沒擡,顧自給自己續了杯茶: “雅興談不上,料到有客将至罷了。”
“哦”六王爺挑眉, “沒想到謝仙尊還有此等未蔔先知之能,我先還以為謝仙尊是在此憑空對飲,追念故人呢。”
又開始打謎語了。
賀湑不知道這人又在搬弄什麽典故,只不應聲,淡淡看了六王爺一眼。
面對他這不鹹不淡,模棱兩可的态度,對方卻當他默認似的,越發來勁: “想想也是過了十幾年了,當初在這小樓上,我們可沒少一起喝茶。那時候,我還叫你一聲謝兄。”
這是什麽新路數,追憶似水年華
“不敢當。”賀湑寥寥幾字便将六王爺堵了回去。
“有何不敢當,縱使今日你我天涯兩端,昔日同窗情誼,豈是說斷就斷的。”六王爺輕笑一聲,端起茶杯, “以茶代酒,敬謝兄一杯。”
賀湑十分怪異地看了六王爺一眼,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他自是沒有接六王爺的茬,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六王爺舉在空中的手滞了兩息,随後冷笑一聲,重重放了回去。
濺出的茶水在桌面山留下濕痕,像劃出了一道楚河漢界。
賀湑摸不透六王爺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沒有耐心再同他虛與委蛇下去,索性挑明了态度: “先搜我徒弟的魂,又來同我唱昔日同窗之誼,六王爺有話不妨直說。”
六王爺被當場揭穿,也不惱怒,微眯起眼睛看着賀湑,半晌,哼笑一聲。
“搜魂這點,是我做事不周全。不過你也沒有想過,為什麽我能輕而易舉越過望月峰禁制搜那小徒弟的魂”
賀湑握茶杯的手頓住了。
六王爺的聲音驟然變冷: “你也不必如此戒備,我今日來,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莫要重蹈覆轍。”
撂下這句話,六王爺徑直起身離去了,走到門口時,又停住了腳步。
“你說得也沒錯,當年京觀一事後,我同你二人之間本也再無情誼。”
不知怎的,看着六王爺的背影,賀湑心口驀地一陣絞痛,眼前被突如其來的悲怆淹沒,閃過一幀幀模糊的畫面。
那些畫面的主體都是紅色的,一會是沖天火光,一會是血流遍野。
無數厲鬼在賀湑耳邊尖嘯,呼救,奔跑,風聲裹着火焰撕裂的爆鳴,溫熱濕潤的液體沿着手臂流下,彙入掌心。
又或者,是從掌心流出的。
賀湑低頭,攤開手,一顆血肉模糊的心髒在他掌心跳動。
“賀湑!”
好像有一陣風吹過,将所有彌天的煙霧和血色吹散,輕輕柔柔地覆在賀湑眼上。
賀湑猛地一抖,清醒過來。
他又回到了小樓中,手心密密麻麻的疼痛讓他回過神,才發現手中握着的茶杯被自己捏碎了,茶水流得滿桌都是。
幾縷鮮紅從緊握成拳的掌心滲出,在清透的茶水中繪出一副靡麗的圖案。
賀湑看見茶水倒映下自己的臉,眼底猩紅一片。
“你方才看見了什麽”行重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凝重。
賀湑嘴唇動了動。
“……我想,出去走走。”半晌,他說。
“好。”
直到走出學宮,那股莫名的心悸仍然缭繞不去,賀湑有些失神,險些忘了易容,還是行重提醒他。
他此番出行不想驚動旁人,于是臨走前捏了個影子,假裝劍尊還在小樓上喝茶,本尊則偷偷從學宮一處無人注意的角門出去了。
這角門也是行重帶他找的。
行重好像對這學宮十分熟悉。
這念頭只是在賀湑腦海中浮現一瞬,便很快劃過了。他擡手在自己臉上點了幾下,化作一個普通少年模樣。
“去何處”行重問。
賀湑陷入思考。
方才被沖動攝住,現在真的出來了,一時間竟想不到想去的地方。
“去京觀吧。”安靜了一會,賀湑突然道。
行重似乎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說了“好”。
京觀在城中,而學宮建在京郊,離京城有一段距離,賀湑等着行重給他指路,對方卻許久沒有動靜。
片刻後,不知何處飛來一只花灰色的麻雀,徑直落在賀湑肩頭。
賀湑一愣,伸出食指虛虛放在麻雀上方,那麻雀似乎思索了一下,而後踮起爪子,探頭蹭了蹭賀湑的手。
“行重”賀湑試探性地問道。
麻雀張開喙,竟口吐人言: “嗯。”
行重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淡,放在往常倒沒什麽,可眼下這輕描淡寫的一個“嗯”從一只小巧可愛的麻雀嘴中發出,顯得極不相稱。
賀湑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怎麽”行重有些疑惑,那少年模樣的人直笑得彎下了腰,他不得不撲騰兩下翅膀飛起一段高度,等賀湑終于站穩,才又落了回來。
“沒什麽,我只是忽然想到,”賀湑平複了一下氣息,偏頭看向小麻雀, “行重兄,你為什麽不能有自己的身體呢”
麻雀歪了歪頭,好像沒聽懂賀湑的意思。
罷了。
經歷了這麽一個小插曲,賀湑的心情舒緩許多,于是邁開步子: “走吧,我們應該往哪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