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你愈發努力地研究長官“柒”,希望收集更多關于他的負面材料。然而,令人絕望的是,對長官“柒”的了解愈深,你的仇恨愈站不住腳——作為領導者,長官“柒”是很稱職的。Ψ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裏,你尚且可以憑借自身所受到的傷害對自己進行催眠——長官“柒”是一名冷血無情的政客,他玩弄權術,犧牲無關者的性命,以謀求自身的權力。
直到長官“柒”所倡導的“教育改革法案”被長官“叁”借鑒并于第三區實施的那天。
曾經被排除出升學聯考範圍內的世界語、歷史和數學重新被納入考試範圍。同時,實時授課被更改為線上授課,最頂尖的教育資源被迫向全社會開放。三區将增設十八處教育機房作為義務教育專門的學習場所,學生只需要花費很少的聯邦積分就能進入機房學習——那真的是非常、非常低廉的價格,甚至十五歲的、孤苦無依的你也能負擔得起。
假如這件事發生在你十五歲的時候——你不由自主地幻想——假如這件事發生在你十五歲的時候,也許你不會辍學,當然,你的日子依舊會很難過,但是你将擁有參加升學聯考的機會,也許你會考一個不好不壞的分數,然後為了獎學金進入一所糟糕的大學。但是不管怎麽說,你将擁有一張大學畢業證。也許,之後,你将擁有一份平凡的,至少不是色情場所清潔工的工作,與一個不怎麽出衆的beta組成家庭,也許你們會有孩子,也許你們會因為雞毛蒜皮的瑣事離婚,也許你們會不鹹不淡地相伴到老。
但是,不管怎麽說,那都是平凡的一生。
瑣碎的、溫吞的、沒有大波瀾的。
就像夏日的午後,躺在藤制搖椅上,頭頂是蓊郁的香樟,手邊有冒着氣泡的冰飲料。
不那麽壯闊,不那麽曲折,也許仍會有痛苦,但總的來說,還是幸福的。
你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
這些日子以來,你學到一些東西了,你不再如過去那般無知。你知道,從古至今,争奪權力的過程總是血腥而不擇手段的,争權過程中所使用的手段從來都不能成為評判歷史人物的決定性因素。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真的有能力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如何選擇。
如果按這個标準,長官“柒”無疑是一位很不錯的政治家,至少他與“肮髒的弄權者”相去甚遠。他的的确确是想做一些事情的。而且他正在做着。
——但是,但是。
如果長官“柒”此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得到“按自己的意圖做一些事的權力”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那麽,你,鸠克爾,還有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的傑弗裏,你們受到的損害就是無處申訴的嗎?
就因為你們是小人物,就因為你們倒黴,所以,你們的人生就活該被毀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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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車扳道工”的問題上,一邊是一個人,一邊是一萬個人,如果這一萬零一個人與你都毫無關系,你必定會選擇殺死那一個人,拯救另一條路上的一萬條生命。
但是,如果那一個注定要死的人是你自己呢?
你是否能欣然接受命運的嘲弄?
——而且,為什麽拯救那一萬個人就是正确的呢?
如果最初火車是沖着那一萬個人過去,那麽,扳道工有什麽資格平白犧牲別人的性命?一萬條性命真的比一條性命尊貴嗎?在二者都不曾作惡的情況下。
從種群延續的角度來說,是的,一萬條性命的意義遠高于一條,然而,種群延續就真的那麽重要嗎?
當從個體的角度出發,人們行事是從不考慮什麽“種群延續”,什麽“人類存亡”的。即使有,那也是深深烙進群體意識中的,也是只會通過個體的無意識行為表達出來的。
譬如疏遠不善交際的個體。
以“無趣”為名,人類總是傾向于疏遠不善交際的個體。那麽,為什麽人類群體總是傾向于喜歡“有趣”、“善交際”的個體呢?為什麽人類的喜好呈現出如此大的同質性?正是由于種群存續的需要。群狼生,獨狼死,哪怕碩大無朋的巨象也敵不過狼群的撕咬。這種類似“狼群生存法則”的人類早期生存經驗深深地烙印進每個人的潛意識,于是人們對“有趣”的個體趨之若鹜。
但是,這種群體經驗,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對于個體,或者某些較小的群體,是毫無意義的。具體的個體只擁有個體的視角,于是,他們只會從個體的角度考慮問題——作為“我”這一個體來說,如果“我”死去了,那就是死去了;如果“我”的軀殼被損傷了,那就是被損傷了。即使“我”的死傷真的對所謂的“這個世界”能有什麽貢獻,但是我只是“我”,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作為人類的個體,只是生而為人的、只能享受“人”之個體權利的、孱弱的存在。
憑什麽既定的價值觀要求作為個體的“我”站在作為群體的“人類”的角度上看問題,并将其視為理所當然?
憑什麽為了“人類”的利益,“我”就活該被侮辱、被損壞?
我只是一個人啊!
一個作為個體的、卑弱而渺小的人啊!
“我”生而為人類,生而為個體,“我”就只能站在個體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就算“我”是“扳道工”問題裏的1/10001,但是,對于“我”來說,只有“生”或者“死”的選項。
難道我不能選擇“生”嗎?
難道就因為命運讓我成為那一個,我就活該受到傷害嗎?
“我是有資格活下去的!”你終于說服了自己。
你陷入一種極端的狂熱之中——“是的,是的!我是有資格活下去的!長官‘柒’沒有權力決定我的生死,正如他沒有權力決定鸠克爾的生死、傑弗裏的生死!我們都是自由而獨立的個體,我們是平等的!我們是平等的!!!”
——但是。
但是,如果你是那名扳道工,同時你也是倒黴的1/10001呢?
如果你是“最應被犧牲的”,同時你又擁有選擇權呢?
那麽,你還會選擇殺死其他的一萬人嗎?
當扳道工是一名陌生人,他選擇殺死你以拯救其他一萬人,你可以咒罵扳道工,你可以詛咒他、憎恨他——你有資格這麽做。
……但是,如果你就是扳道工呢?
這“但是”如冰水潑在你的頭頂,你就像被關掉電源的機器人那樣靜止在原地。
比剛才更為劇烈的痛苦席卷了你。
你拼命地想,拼命地完善自己的邏輯,你想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然而你不能。你想說服自己,使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犧牲一萬人保全你一個”的想法,但是說服的話語總是顯得蒼白。可當你決心以一換萬時,巨大的不甘又席卷着你的身體——這個世界幾乎不曾予你以善意,憑什麽事到臨頭,你竟要做出如此偉大的犧牲?
你痛苦地思考,撕扯自己的頭發,無答案的問題使你發狂。
正在這時,長官“柒”出現了。他從牆壁折線形的裂縫裏現身,憑借終端微弱的光線來到你面前。
就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你破天荒地率先朝他發問道:“你認為個體是毫無意義的嗎?”
“你認為作為個體的‘我’必須為群體犧牲嗎?”
“如果有一天你的損傷和死亡能換取更美好的世界,你會這麽做嗎?”
你語無倫次地提問,死死盯着長官“柒”隐沒在黑暗中的模糊身影。
聞言,長官“柒”有一瞬間的恍惚,他的神情放空,思維似乎跑到了千裏之外的某個角落。你的眼前忽然不合時宜地出現長官“柒”的時刻速寫,就像玩“誰是說謊者”時那樣。你腦海中的長官“柒”是孤獨的,他站在那裏,身後是茫茫的白雪。
片刻,長官“柒”回過神來,他定了定神色,認真地同你對視,回答道:“我會的。”
“如果有一天,我的死亡真的能為世界換取更好的未來,我會去的,心甘情願地。”
你心裏有什麽東西崩塌了,長官“柒”的回答狠狠地戳進你心裏那個最不能被觸碰的、鮮血淋漓的角落。
“……騙子。”你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低着頭喃喃道,“你不過是為自己的行為尋求合理性。”
“那麽,你如何認為呢,伊戈爾?”長官“柒”問。
“沃爾夫岡。”你執拗地糾正道。
長官“柒”點了點頭,笑起來,道:“是的,伊戈爾,‘沃爾夫岡’,這的确像你會做的選擇。”
你也笑——自被囚禁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你問長官“柒”,問他打算什麽時候殺死你?見長官“柒”不回答,你又自嘲般添了句,或者讓你離開這裏。”
長官“柒”沒有回答,就在你以為他再也不會回答的時候,長官“柒”終于緩緩開口:“但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就像我選擇死亡,而你選擇保持自我。”
你又笑,這次是諷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