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日

第五日

第五章

從渡口出來,沒走幾步,祝今夏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大樹下。

走不動了。

日頭太曬。

箱子太重。

高反喘得慌。

手機還是黑屏,甩了又甩,依然無法開機。她只得坐在樹下,等待于小珊的到來。

趕至渡口前,最後一通電話裏,于小珊說會來接她。

從渡口出來就這一條公路,不可能錯過。

她還問了于小珊怎麽來,于小珊回答說:“放心,我有車。”

幾分鐘後,一輛摩托車經過,揚起一陣塵煙。

騎車的是個年輕姑娘,風風火火騎到幾十米開外,停在渡口,張望一番,又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連打幾遍,沒見她說話,大概是無人接聽。

祝今夏放下的心漸漸提起。

該不會……

果不其然,那姑娘四下張望,遙遙望來,然後重新騎上摩托,風風火火殺了回來。

“祝今夏?”于小珊騎在車上,單腳支地,向樹下濕淋淋的人确認。

四目相對間,兩人的臉上都寫着不可思議。

——好歹是城裏來的老師,第一天報到,就這逼樣?

而祝今夏拎着箱子,緩緩看向于小珊騎的那輛老舊摩托。

——這就是你所謂的車?

……

沒想到最後還是要靠手——祝今夏坐在摩托後座,一手抱住于小珊,一手拖住箱子。

人到了,手也廢了。

于小珊個子很高,并不苗條,渾身上下透着健康結實的味道。

偏偏車很嬌小。

于是小摩托限載2人,實載2.5人,吭哧吭哧上路了。泥巴路面不平整,車子一路颠簸,随時都有散架的危險。

于小珊是個自來熟,沿途都在說話。摩托車噪音大,風也大,祝今夏不得不扯着嗓子回答。

于是嗓子也廢了。

“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落水了。”

“上任第一天就掉江裏,牛逼啊。”

“……”

“咋想到來支教的?”

“……心血來潮。”

“心血來潮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來?”

“……”

又換來一句牛逼。

陡峭的山路上,于小珊從車把上挪出一只手來,沖後座豎起大拇指,換來祝今夏膽戰心驚的一聲吼:“你把車掌好了!”

于小珊哈哈大笑,車也跟着晃晃悠悠。

“第一次坐摩托?”

祝今夏沒回答,只抓緊了她的腰。

“那你要提前适應一下了,咱們這都騎摩托。”于小珊邊笑邊說,“敞篷車,跑得快,後面坐着個老太太……”

後座的“老太太”:“……”

——

衣服被風吹幹時,學校也到了。

要不是于小珊及時停車,祝今夏都不知道這就到目的地了。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山腰裏,幾棟低矮的小樓遺世獨立。

祝今夏前後左右看了一圈,“……這附近沒人家?”

“沒,都在山上呢。”于小珊想起什麽,邊笑邊說,“宜波鄉有多小呢,我第一次來報道,司機沒看見路标,踩一腳油門,就飙到了下一個鄉鎮,都開出十來公裏,才找到個小賣部,問了趕緊掉頭回來。”

摩托駛入鏽跡斑斑的鐵門,門衛是個年過半百的藏族大叔,看看祝今夏,用藏語和于小珊說話。

于小珊也用藏語回答。

然後大叔就笑了,黝黑的臉上全是褶子,用藏語叽裏咕嚕了得有一分鐘。

祝今夏問于小珊:“他說什麽?”

于小珊回憶兩秒鐘,“他說歡迎你。”

祝今夏睜大眼,“就這句?”

“就這句。”

“整整一分鐘,只說了這一句?”

于小珊面色凝重,“不,是我只記得這一句。”

“……”

到校第一件事,回宿舍換衣服。

祝今夏的行李箱泡湯了,于小珊便好心提議先穿她的。奈何兩人身型懸殊,穿上她的衣服,這位支教老師像披了只麻袋。

白T大褲衩,和她設想的職業形象相去甚遠。

換下來的男士夾克搭在椅子上,于小珊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祝今夏解釋了衣服的來源,她仍在納悶地盯着夾克。

奇怪,怎麽好像在哪見過?

但也沒多想,等祝今夏換好衣服,于小珊看了眼窗外,“今天周日,一會兒學生就返校了,趁他們還沒回來,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

沒想到繞場一周,祝今夏就打起退堂鼓來。

非她嬌氣,眼前的狀況實在一言難盡。

第一重困難是水源。

山區沒有自來水系統,于是學校靠水吃水,引來對岸的江水,灌入操場旁邊的蓄水池,未經過濾,池子裏長滿青苔,泥沙遍布。

講究點的老師會挑水回去,燒開了喝,不講究的就和學生一樣,直接飲用。

此外,學校也沒有澡堂,所有人都在這裏洗漱。

注:洗漱=洗臉刷牙。露天場合,沒法洗澡。

“那洗澡怎麽辦?”

“等到放假,回家再洗。”

“一星期洗一次?”祝今夏難以置信。

于小珊搖頭,“不是一星期,是兩星期。”

山區不似城市,這裏的孩子上學堪稱跋山涉水,家裏條件好點的有摩托車接送,大部分都是靠兩條腿,為減少交通成本,學校兩星期才放一次假。

“那老師們呢,他們怎麽洗?”

“本地人住得近的,隔三差五騎車回家洗,外地人就燒水抹抹身子。想洗個痛快澡的,也能去鎮上的澡堂,那裏有木桶浴,三十塊錢一次。”

于小珊又想起什麽,笑道:“啊,還有,離這不遠有個天然溫泉,之前有老板開發,後來不了了之,倒是便宜了我們。就是洗的時候需要人望風,不然洗的正高興,有人闖進來就不好了。”

讓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城裏姑娘,每天自己挑水,咬咬牙也能做到,但直飲江水,大夏天的不能洗澡,祝今夏無法接受。

第二重困難:餐食。

藏區的小學不僅是義務教育,連同餐食住宿都由學校負責,也因此,食堂只提供學生的飯菜。

“那老師們上哪吃飯?”

“都在宿舍裏自己解決。”

“哪來的菜?”

“有摩托的老師,每個周末會去最近的鎮上采購,順便幫沒車的老師帶回來。”說到這裏,于小珊挺起胸膛,“放心,以後你的菜就包我身上了!”

“謝謝你啊。”祝今夏緩緩道,“問題是,我不會做飯。”

“……”

“……”

情況不妙!

于小珊有點慌,校長把接待新老師的任務交給她,可別還沒上任,人就跑了!

她趕緊轉移話題:“夏老師——”

“我姓祝。”=_=、

“咳——”于小珊猛一咳嗽,“我是說祝老師,要不我們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宿舍倒是無可指摘,老教師宿舍已滿,學校将新建的小樓安排給祝今夏,樓裏不僅有雪白的牆壁,還有大理石地磚,據說是市裏一所對口小學援建的。

唯一的問題是——

“我一個人住?”

整棟三層小樓,孤零零立在食堂後方,前不見人,後方是江。她已經可以清楚想象到,時至深夜,整棟樓只剩下她一個人時,會是怎樣的場景。

越參觀,越後悔。

但來都來了,難道還能打道回府?

祝今夏一路都在心理建設,直到從宿舍出來,于小珊帶她找廁所。

學校沒有獨立衛生間,共用一個公廁。低矮的平房外,牆壁斑駁脫漆,左右各用紅漆寫着歪歪扭扭的“男”,“女”。

即使從宿舍出來,繞了大半個學校才抵達;

即使大老遠就聞到了難聞的氣味;

祝今夏也還在自我安慰,以往旅游找廁所,髒亂差的也見過不少。

她屏住呼吸,鎮定地走進去了。

半秒鐘後,一道閃電沖出來了。

夏天。

旱廁。

沒有沖水系統。

小孩們新陳代謝旺盛。

便池裏排洩物堆積如山。

那道閃電從于小珊身邊掠過,頭也不回沖出十來米遠。

于小珊懵:“哎,你就上完了?”

不上了。

憋死她算了。

味道充斥鼻端,久久不散,祝今夏臉都綠了,胸悶氣短,扶在老樹上不住幹嘔。

于小珊小跑而來,好心幫她拍背,“想吐?我扶你去廁所吧,在這吐了可不行。”

還回去?

祝今夏有氣無力擺擺手:我看你是想我死。

而這一切,都被三樓窗後的人盡收眼底。

他笑了笑,給門衛打電話,“差不多了,讓他們進來吧。”

——

“祝老師,你真要走?”

“嗯。”祝今夏低聲說,“實在對不起。”

“可你才剛到……”

對上于小珊欲言又止的臉,祝今夏了然,“你放心,跟你沒關系,我會跟校長說清楚的,是我的問題。”

“那就好——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都還沒見過那群孩子啊。”

見過又能怎樣?

這與小孩無關,是她吃不了苦。

很多事情不親身經歷,無法感同身受。祝今夏對于貧困的全部了解,僅限于影視作品、文字資料,直到貧困近在眼前。

職責所在,于小珊又勸了勸,但她心意已決,只能去見校長。

周日的校園很清淨,學生們尚未返校,只有校外奔騰的江水,聲勢浩大,初來時覺得吵,時間長了倒也不覺得了。

于小珊致電校長後,“走吧,他在宿舍。”

祝今夏步伐沉重。

當完感情逃兵,立馬又要當支教逃兵,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可有些事情,遲疑不決不如果斷點。

就好像當初,她早已覺察到她和衛城不合适,卻依然想着努努力也能繼續,結果一拖再拖,還是走到今天。

注定會結束的故事,不如不要開始。

樓道昏暗無光,爬上三樓,面前是一道虛掩的鐵門。

于小珊沒動,在一旁偷偷打量她。

祝今夏深呼吸,敲響了門。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請進。”

屋裏傳來男人的聲音,聽上去意外的年輕,在祝今夏的預期裏,他該是白胡子花花的老者,像兒時的校長們,或是老院長那樣。

簡短兩個字,屋內的人說得輕快有力,像金帛相擊,悅耳動聽。

只是,不知為何,聽起來有點熟悉。

祝今夏怔了怔,然後推門而入。

宿舍是統一規格,但于小珊的房間雜亂無章,眼前這間卻很整潔。

觸目所及,長幾上擺着厚厚幾摞文件資料,窗臺上有幾盆植物,仔細一看,小蔥,大蒜,紅辣椒……

很接地氣。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窗邊,長身玉立,正靜靜地看向窗外。

他個子很高,穿一身黑色T恤,迷彩工裝褲,露出衣袖的小臂有緊實的線條,充滿力量感。

下午三四點,太陽從一線天裏照進來,為他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

祝今夏很少見到有人将黑色穿得這樣醒目。

這叫她想起初到縣城那晚,她一個踉跄跪趴在地時,扶起她的那個男人。

再看看這頭淩亂的頭發,這身形,還有剛才熟悉的聲音——

她陡然睜大眼睛,“你是——”

窗邊的男人微微一頓,回轉身來。

那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英挺,清隽。五官深邃,如能工巧匠精心鑿刻而成,卻又因為小麥色的皮膚,濃密飛揚的眉,平添幾分野性。

那雙眼睛亮而鋒利,不笑時像山間獵豹,好在此刻帶笑,加之嘴角懶洋洋的弧度,沖淡了周身自帶的侵略性。

祝今夏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是他,是他?

原以為是前晚縣城遇見的男人,結果是中午渡口那個,明明救了她,幫她撈了箱子,還把外套借給她,卻因為長了一張嘴而叫人生厭的男人……

他就是校長?

兩個背影在眼前重合了又分開,分開又重合。

祝今夏遲遲沒回過神來,倒是年輕的校長淡淡一笑。

“你看,我說什麽來着?”

他說什麽了?

電光火石間,祝今夏想起來了。

山腳下,渡口邊——

“大哥,你好歹吱個聲,這衣服你是要還是不要,要的話我上哪找你還啊?”

“放心,回頭就知道了。”

可不是嗎?

他一回頭,她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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