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打火匣(37)
第37章 打火匣(37)
棋盤擺上, 黑白雙方對立。
白子先行,披着鬥篷的青年坐在那裏,直接将其前進了兩格, 許願擡眸看了一眼,士兵前進一格。
棋盤如同戰場, 雙方執棋者為王,無聲的硝煙彌漫,斬王者獲得最後的勝利。
許願之前只跟斯蒂文下過三次,那時青年還沒有那麽熟悉,卻進步極快, 巧用心計,舉一反三,而這一直沒有開始的第四局,每一招都是銳意的殺戮。
那雙碧綠的眸只是微垂着,看着棋盤上的棋子跳動, 他不在乎黑棋的步步為營,也不在意白棋的生死存亡, 即使故布迷障舍棄棋子, 甚至同歸于盡,也要讓後方的棋子逼近。
直到白王被将死。
一場硝煙落幕。
“你輸了。”許願用手中的棋子将白王的棋子碰倒, 将棋子落在了那裏。
啪嗒一聲, 圓潤的棋子在桌面上靜靜滾動。
斯蒂文的眸落在了顫動不休的棋子上, 擡眸看了眼對面一向止步于将死的人,起身道:“輸了。”
“你的手法跟以前不同了。”許願看着他的背影溫和道, “劍鋒太過銳利, 是會反傷自己的。”
青年的身影立在原地, 半晌後坐在了床邊道:“知道了, 我有點困了。”
許願看着轉身躺下的人,将桌上的棋子一一收好,起身離開道:“好好休息。”
“嗯。”青年應了一聲,再沒有多的話。
許願端上棋盤離開,進入了自己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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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棋盤收好,坐在桌前翻看着各個城池商店新送回的報告,系統則趴在窗邊輕晃着尾巴的問道:【宿主,美人情緒還是很不好嗎?】
【嗯,處于屏蔽信號狀态。】許願略微思索道。
那确實很難講話。
貓貓搜索着各種案例道:【得想個辦法……要不把咪咪接過來?】
【主意不錯。】許願思忖道,【不過還是得他自己想通才行。】
對于沉于低谷的人而言,外物終究只能觸及皮毛。
【唔……】系統陷入了思索。
有人往返莊園,将那半大的貓帶過來也就是隔天的事,只是當許願抱着那玩野的貓敲門進入房間時,看見的卻是青年系上皮甲,将劍束在腰間的身影。
他之前的丘尼克已經被焚燒了,倒是皮甲腰帶一類清洗過還能使用,幾乎跟之前一樣的裝束,發絲紮起,身形仍然有着不拖泥帶水的幹練,但與之前卻有判若兩人之感。
“要出去?”許願看着他将錢袋系上的動作道。
“要回去了,在這裏打擾太久了。”斯蒂文擡手拿起了鬥篷系上問道,“這身衣服先借用一下,之後還你。”
“喵……”許願懷裏的貓發出了軟軟的叫聲,完全沒有之前抓田鼠時的兇悍。
許願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看着目光微動的青年笑道:“好,拿去穿吧。”
斯蒂文的目光從那只待的十分安分享受的貓身上劃過,走向了門口道:“菲利普呢?”
許願聞言略沉氣息,看着青年晦暗的眸道:“它還沒有好全,跟我來吧。”
斯蒂文輕抿了一下唇,握緊劍柄跟在了他的身後。
布蘭德商店的馬棚離這裏并不遠,數輛馬車停在其中,而在單辟的馬棚中,一匹高大的馬站在其中,遠看時仍然神駿異常,只是斯蒂文心中的那口氣還未松下,便在近前時看到了那遍布在它身上的血痂。
那是鐵鞭抽打過的痕跡,以至于讓它原本光潔的皮毛都有了斷層,鬃毛上甚至也有殘缺,這還是恢複之後的情形,不難想象它之前遭受了多麽殘酷的對待。
斯蒂文握着劍柄的手很緊,緊到他恨不得自己握的是劍刃,才能讓手嘗到心髒的痛楚:“誰幹的?”
“巡邏隊的人試圖馴服它,但失敗了。”許願看着青年微微顫抖的身體說道,“幸好腿沒受傷。”
馬匹一生幾乎都在站立中度過,一旦傷到腿無法站立,傷勢就會迅速蔓延,引發血液循環等一系列問題,幾乎必死無疑,且慢性死亡的過程比直接殺了它還要痛苦難受。
斯蒂文的氣息起伏不定,他看着馬棚中似乎察覺他的氣息醒轉過來,有些躁動的菲利普走了過去,在那似是期待的目光中摸上了它的頭道:“抱歉……”
跟着他這樣的主人,終究是他牽連了它。
可站在那裏的菲利普并不能聽懂他的意思,只能從那雙極亮的眼睛中品讀到見到主人時極其喜悅的情緒。
它輕輕踢踏了幾下挨蹭着,似乎在催促着它的主人能夠騎上它的背。
斯蒂文眉頭蹙的很緊,手上卻只是安撫着它詢問道:“我現在能帶它走嗎?”
這座馬棚很幹淨,堆放着幹淨的稻殼,連石槽裏的飼料都十分的貴重,菲利普的傷能養的這麽好,離不開布蘭德的幫忙,他可以脫離那間像天堂一樣的房間,但菲利普不一定能。
“它的傷雖然結痂了,但還需要再休養一段時間。”許願看着情緒波動巨大的青年說道,“以免有些瘡口反複感染。”
“我知道了。”斯蒂文摸了摸馬頸安撫,從馬棚中離開道,“謝謝。”
他的聲音又恢複了沉寂,只是那雙碧綠的眸似乎愈發晦暗了起來。
“你之後打算怎麽做?”許願看着他詢問道。
青年聞言轉眸看了過來,晦暗的眸中只是淺淺的映出了他的身影,半晌後他微微蹙眉移開道:“之後的事與你無關,菲利普再托你照顧幾日,回見。”
他扶着劍柄直接離開,許願看着他擦肩而過的身影,摸了摸懷裏撒嬌的貓轉身道:“至少讓我送你回去怎麽樣?你現在應該沒想過拼上自己的命吧。”
斯蒂文的步伐停留在了原地,他轉眸看着身後含着笑意的男人,那一瞬間彼此之間的泾渭仿佛在逐漸分離。
許願開口說:“我不會阻止你想要做的事,只是我喜歡自己的事情是有始有終的,我想這點要求對你來說不過分吧。”
斯蒂文的手緩緩攥緊,許願看着青年抿緊了唇,卻終是背過了身去應了一聲道:“好。”
馬車準備,有些厚重的包裹也被放在了其中,二人如以往一樣對坐,馬車緩緩前進,車輪碾過平整的碎石路面,帶來的颠簸震顫感要遠遠小于野外。
車窗敞開着,細碎的語言源源不斷的從外面灌了進來。
“坦桑城的面包确實比莊園裏的好吃。”
“哦,幹了三天的活累死了……”
“我不想去野外,上次受的傷還沒好呢。”
“好了,夥計,不去的話我們就要在外面跟酒鬼們躺在一起了。”
“要是我有漢特那樣的運氣就好了。”
“我覺得他一定是找到了寶藏,他手上的金幣跟我們的根本不一樣。”
“可是他跟巡邏隊的關系很好。”
“哦,該死的巡邏隊。”
“上次還是斯蒂文救了……”
聲音靠近又遠去,并不斷在喧鬧的路段重複着這樣的過程,只是路人的議論中總是摻雜着漢特這個名字。
因為他之前揮霍無度,明明已經從華麗的房間搬到了漏風的閣樓,卻又好像在一夜之間重新擁有了潑天的財富,足以讓他再度揮霍。
許願的目光從懷裏被系統戲弄有些茫然無措的小貓身上劃過,看向了倚在窗邊似乎在靜靜聆聽的青年道:“确實很幸運。”
斯蒂文的眸轉向,看着面前含着淺笑的人道:“是啊。”
幸運到讓人嫉妒,可面前的人卻似乎對這件事不感興趣。
從初見時就是這樣,所有的人都在為漢特的財富瘋狂,那一場瘋狂中馬丁殺死了一位傭兵,而這次他同樣不感興趣。
不管是貧困還是富有,這個人都跟他不同。
他們從始至終都是不同的人。
“聽說漢特今晚要在老伯特的酒館開啓宴會,只要去了就能夠喝上一杯美味的葡萄酒。”
“天吶,他是多麽仁慈善良的人!”
“巡邏隊不會阻止嗎?”
“親愛的,誰能拒絕一杯免費的葡萄酒呢?”
馬車遠行,那些聲音卻沒有消弭,從富人區跨越到了外城,馬車最終因為無法通行進堆放着雜物的巷子而只能無奈的停在了巷口,卻也引起了無數躺在角落處的人瞻仰注意。
“我住在這個巷子裏。”斯蒂文打開車門,下車時看向了那正在打量着此處的男人,眸光輕斂道,“要進去看看嗎?”
“你不是說進入這裏容易被搶?”許願看着他的身影笑道。
“那是我不在的情況下,現在沒關系。”斯蒂文站在了有些泥濘的路面上,看着街邊躺着的人隐晦投來的貪婪目光道,“如果有人敢伸手,我會将它砍下來。”
他的話語出,原本的巷口有一瞬間的靜谧。
許願看着青年唇邊略微揚起的弧度,安撫了一下懷裏炸毛的貓起身道:“好。”
斯蒂文看了從馬車上下來卻與這裏格格不入的男人一眼,率先跨過那有些泥濘的水坑走進了巷道裏面。
許願跟上,不需要進入太裏面,粘稠潮濕的空氣直接撲面而來,幸運的是雖然堆砌了很多東西,躺在路邊的人也沾染着污穢看不清衣服的本色,但這邊臨街的皆是門,幾乎無窗,只有一座半大的馬廄中堆放着有些潮濕的稻草和放置了很久的牲畜糞便。
“這是韋恩的馬棚,我暫時不能将菲利普放在這裏。”斯蒂文看了那馬棚一眼,略微轉眸看着跟在身後的人說道。
“我明白。”許願抱緊了懷裏的貓,以免它真的掉在這泥地裏,到時候可不是驅蟲那麽簡單了,它得整個被清洗一遍。
巷子不深,只是即使在明亮的白天也有一種極陰暗的感覺,除了躺在巷邊的流浪漢們,偶爾還能夠從一些縫隙中看到一些窺伺的小家夥們。
不是小動物,而是帶着好奇或是緊張的孩童,他們不像流浪漢們那麽懂得暫時壓住自己的話,竊竊私語的議論似乎在他們聽起來十分的小聲。
“是斯蒂文……”
“他從監牢裏出來了。”
“他身後的人長的真好看,看起來很富有。”
“像王子。”
“斯蒂文比較好看。”
“可是他只對伊恩比較溫柔……”
“因為伊恩總是在生病。”
許願在聽到話語時轉眸看了過去,那些原本議論的聲音瞬間随着小家夥們縮回腦袋的動作消失,只是還不等他們遠離,就再次響了起來。
“他跟斯蒂文一樣敏銳。”
“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他抱了一只貓……”
“別看他們小就随意靠近,他們偷東西的時候并不會手軟。”斯蒂文在踏上閣樓的樓梯時回眸說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幼時的模樣。”許願踩上了那空洞且有些吱呀作響的樓梯道。
走在前方的青年步伐未停,只似乎覺得這句話有些好笑的開口道:“你應該知道我是盜賊出身,我的手法當然是最好的。”
他的唇角終于揚起,眸中卻沒有什麽笑意。
許願上樓跟随走到了那間不那麽低矮的閣樓外時,穿過傾斜耷拉的門看到了其中極小且空蕩蕩的空間。
而下一刻,那扇門直接被走到跟前的青年一腳踹開,聲音傳出了很遠,甚至一瞬間讓許願懷裏的貓差點躁動到跳下去,即使他及時抱住,那半大的貓也連着叫了幾聲,一個勁的往他懷裏鑽。
“該死的!誰大白天的在踹門!”
“天吶,吓我一跳,出什麽事了?”
“不要讓我再聽到……”
“抱好你的貓,這麽脆弱的東西在這裏丢失了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斯蒂文轉眸看着那只半大蜷縮的貓說了一聲,然後走進了屋內。
謾罵聲還在繼續,青年卻似乎充耳不聞,只走進了屋內,尋覓着一塊木板的縫隙撬了起來,再從裏面取出了幾根橫亘的木板。
許願安撫着懷裏的貓沒有進去,只站在屋外打量着這個小小的屋子,裏面并不雜亂,只是留了很多因為灰塵而愈發清晰的腳印。
大的小的,如入無人之境般肆虐了這裏的所有東西,只留下了箱子和床殘留的印記。
木板撬動,青年從其中抽出了一個極薄的匣子,打開将裏面的金銀幣全部倒進了錢袋之中後将木匣扔在了一旁起身。
他在動作着,許願那邊卻聽到了閣樓樓梯處傳來的聲音,沒有那麽迅捷,有些緩慢的腳步聲伴随着穿着圍裙的婦人的身影出現在了閣樓。
“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年輕婦人的目光落在許願身上時愣了一下,溫柔問道,“您是?”
她的問題還沒有得到答案,就已經看到了那從房屋中低頭走出的紅發青年,以至于她疲憊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道:“斯蒂文?!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斯蒂文看着她道。
“你……你還好嗎?”珍妮看着他不似以往的神色略有遲疑道。
“我還好。”斯蒂文擡手指向了身後的屋子道,“我在進入監牢的當日,這裏是不是就有人再度闖進來了?”
珍妮看着他直視的目光,渾身都有些難以忍住的緊張道:“是,但是他們并沒有帶走什麽。”
“因為裏面已經沒有什麽了。”斯蒂文眸光極冷,輕嗤了一聲道。
“我很抱歉。”珍妮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極小的說道。
“你沒有參與這件事,你不必道歉。”斯蒂文朝着樓梯走了過去道,“有些事情請本人道歉就可以了。”
“斯蒂文,請別這麽做!”珍妮看着從身旁路過的人,有些焦急的想要拉住他,卻只觸碰到了他的衣角,就看到青年已經下樓的身影,而下一刻,樓下的門被破開的聲音傳了過來,與此同時傳來的還有驚呼聲:“斯蒂文!”
珍妮急得眼淚都要出來,可她轉身下樓時卻是身影一晃,眼前一黑的情況下幾乎抓不住旁邊的扶手。
可如預料中的疼痛并未傳來,手臂被穩穩拉住,身體也被扶正在了原位。
“多謝您,先生。”珍妮看向了身後的男人鞠躬道。
“您的身體看起來很不好。”許願看着她蒼白虛弱的神色道。
“只是最近有些勞累,沒關系的。”珍妮聽着樓下傳來的孩子哭喊聲有些急切道,“您是斯蒂文的朋友嗎?您能不能阻止他?”
“我現在也拉不住他。”許願溫和道,“而且他們拿了他的東西。”
這樣的事情明顯不是一朝一夕的,多年的堆積,墜在沉于水淵之中的人身下,會讓他不斷下墜。
“可是……”珍妮有些焦急。
“他已經死了!”有些無力的女聲在樓下響起,帶着被逼到絕境的脆弱和冷漠,“我不知道哪些是你的東西,你想拿盡管拿去,你想找那個人,就去城外找,他就跟韋恩的屍體埋在一起,你可以挖出來讓他跪在你的面前,都随便你!”
一切的風聲好像停滞了下來,斯蒂文扶着劍柄微微蹙眉,一時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目标,又好像聽不清周圍的聲音:“什麽?”
“我說他已經死了……”婦人抱着自己的孩子,渾身輕顫着,“前幾天喝酒摔倒在路上死的,你可以去問其他人,我沒有拿你的東西,我……”
死了……
一個人死亡,所有的怨恨就好像沒有了落點,斯蒂文輕輕呼吸着,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時手指松了劍柄,卻聽到了巷道裏響起的喧鬧聲。
他下意識的轉眸,看到了從巷道外駛過的馬車,原本藏在角落裏的孩子歡呼雀躍的從裏面出來,跟從地上爬起的流浪漢們一起奔向了巷道外。
“是修道院的救濟來了……”
“太好了!”
他們看起來很高興,有身影從他的身邊匆匆穿行,是剛才待在屋裏抱在一起哭的婦人和孩子,以及從樓上下來的珍妮。
“韋恩死了?”斯蒂文輕輕呢喃道。
那個總是窩在馬棚裏的,每次總是懶洋洋的好像沒什麽精力的老家夥也死了。
“是的,前幾天的時候有人去牽自己的馬,發現他怎麽都叫不醒。”珍妮走到他的身旁輕聲道,“我得去領一些救濟,你要去嗎?”
“不用了。”斯蒂文輕聲拒絕道。
珍妮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他,匆匆離開前往了巷道外。
許願下樓,看着站在原地有些空茫的青年沒有開口,只看着他緩緩沿着泥濘走向了那個遍布着稻草和牲畜糞便的馬棚。
他跟在他的身後,看着他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好像只是在呼吸着,卻又好像下一刻就能夠将整個人溺斃在其中,沒有人可以拉他上來。
“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許願終是開口了。
在睡夢中失去呼吸,說明死亡時并沒有什麽痛苦,可是這樣的安慰對于失去者來說,無足輕重。
“我知道……”斯蒂文靜靜的站在那裏也開了口,只是那雙眸也愈發死寂了,“我只是發現……我什麽也做不到。”
他的怨恨無處落根,他的情感無處寄托,他所在意的好像再一次不值一提,他所挽留的都在逐漸失去,好像一切都沒有意義。
這座城市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各種各樣的原因,一時意氣打架鬥毆,因為利益而仇殺,疾病,意外,韋恩能夠在生命本該有的正常時段終結,已經很幸運了。
他應該習以為常的,他早就對死亡習以為常了。
不過是又沒了一個人。
“哦,我領到了三塊面包。”
“我領到了不錯的豆子。”
“好了,都護好吧,不要讓流浪漢們給搶了,他們都是一群窮兇極惡的家夥。”
“斯蒂文,你不去領救濟嗎?”有路過的孩童看到這裏時問了一句。
“不去了。”斯蒂文回答道。
“哦……”孩童有些迷茫道,“你站在韋恩的馬棚裏做什麽?他前幾天就已經死掉了。”
“嗯,我知道。”斯蒂文應了一聲。
孩童看了看他的神色,在其他人的招呼中迷惑的離開了。
領了救濟的人皆是歡天喜地的回來,連珍妮的氣色都比之前要好上一些。
“感謝上帝的恩賜。”
“感謝莉娜夫人為我們送來的食物和面包。”
“下一次好像是三天後。”
他們在陰暗的巷道中行走着,只偶爾有人看過來,卻又匆匆離開,他們臉上的笑容好像跟這裏是兩個世界,即使沒有陽光灑落,好像也很明亮,布蘭德也站在那份明亮中。
“伊恩!伊恩你怎麽了?!”珍妮驚慌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斯蒂文的呼吸顫抖了一下,本能反應着從馬棚中走了出來,他的步伐急促,卻在走了幾步後回頭看向了許願的方向,那雙眸中帶着期冀道:“你能救他對不對?我記得你的藥很厲害。”
“需要确定病症。”許願看着面前緊緊抓着他,像是抓着唯一浮木的青年道,“我可以試試。”
“好!”青年呼吸微顫,他幾乎是立刻拉上了許願的手臂朝着那處急奔而去。
“上帝啊!求求你,不要從我的身邊将他帶走!我只有他了!”珍妮痛苦的聲音傳來,絕望到讓那樣溫柔的人都在嘶吼哭泣,“伊恩!伊恩!你醒醒!”
門口帶回來的面包散落了一地,屋內滿臉淚痕的婦人抱緊了懷裏瘦弱的孩童,整個人幾乎要暈厥過去。
斯蒂文的步伐停了下來,整個人都有一瞬間的趔趄,卻只是空茫的站在那裏,好像無處着力般緩緩松開了手指,放任了自己的肩膀垮塌了下去。
許願看了一眼他的狀态上前打算進屋,懷裏的貓卻在此刻叫了一聲。
振翅聲随之而起,許願的目光尋覓,一只白色的鳥在瞳孔的光影中離開床頭穿過了屋頂,飛向了天際。
【宿主,那是什麽?】系統有些好奇的看着那與陽光融彙在一起的鳥兒道。
“夏拉德留斯帶走了他的疾病。”許願眉目柔和,輕輕呢喃道。
“媽媽,你為什麽哭?”有些虛弱但清晰的聲音從珍妮的懷裏傳來,終止了婦人的絕望,卻讓她在不敢置信時喜極而泣。
“伊恩,伊恩你沒事了嗎?伊恩……”
“我沒事……只是看到了一只很漂亮的鳥,不小心從床上掉了下來。”
“太好了太好了,沒事就好!”
“媽媽你不要哭。”
“我沒有哭,這是高興,太好了……”
他們抱做一團,巨大的悲傷之後迎來了喜悅,許願轉身看向了站在原地的青年,看到了那恢複神采的眸中怔然的神情,他怔在原地,身體卻在無可抑制的顫抖着。
他似乎同樣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想要控制住情緒,卻以失敗而告終。
“已經沒事了。”許願走到了他的身旁道。
“沒事了嗎?”斯蒂文詢問道。
“是。”許願溫聲道,“夏拉德留斯吸收了他的病,将它帶去太陽中焚毀,不會再有事了。”
這是神鳥的仁慈和眷顧。
“夏拉德留斯……”斯蒂文笑了起來,即使笑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溢出滾落,“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有神跡存在,太好了……”
“嗯,太好了。”許願扶住了渾身顫抖幾乎軟下去的人,抱在懷裏輕輕拍了拍道,“沒事了。”
所有人都沒事了。
……
掉落的面包被放在了門內,然後輕輕掩上,許願看着坐在樓梯上側眸過來的青年,走了過去詢問道:“晚上想吃點什麽?”
“你怎麽确定我晚上會跟你回去?”斯蒂文倚在樓梯扶手上輕聲道。
“你的房間連床都沒有。”許願看着他并未退去濕潤卻含着釋然的眸笑道。
“我可以睡地面。”斯蒂文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野外的草地,屋頂上,樹上,哪兒都睡得下我,我可不像你,睡閣樓還要鋪稻草,借宿還要清洗亞麻布,樓梯髒了寧願站着都不坐下。”
許願垂眸看了眼沾着灰塵和泥濘的樓梯無奈道:“太髒了,你回去也得換衣服。”
“唔……”斯蒂文應了一聲,抓了抓劍柄,輕輕側開眸道,“謝謝。”
“嗯?你說什麽?”許願疑惑道。
斯蒂文看向了他眸中的疑惑,提高了些聲音道:“謝謝。”
“沒聽清。”許願笑道。
斯蒂文這次看清了他眸中調侃的笑意,輕動了一下眉梢,卻是直視着面前的人沉了一口氣鄭重道:“謝謝。”
“不客氣。”許願笑了一聲,朝他伸出了手。
“你就不問我謝你什麽?”斯蒂文握住他的手起身,雖然身上還有大悲大喜過後的無力,卻已經沒有了之前渾身粘稠的窒息感。
“你要謝什麽?”許願輕攏着趴在肩頭的貓笑道。
斯蒂文扶着劍跟上了他的身影道:“很多。”
多到他有些數不過來。
療傷暫且不論,一樣樣細數過來,他受了對方太多好意,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謝起。
“那回去寫一份報告給我。”許願笑道。
“親愛的布蘭德先生,你應該知道我不認識字。”斯蒂文微微側眸道。
“沒關系,我可以教你。”許願跨過了地上的污水,坐上了馬車,将一直小心看護的貓放在了座椅上。
“那種艱澀的東西你确定我學的會?”斯蒂文同樣上車,略微思索了一下,用鬥篷墊在了屁股下面落座,拉上了車門道。
“當然。”許願松開了扒拉的貓笑道,“只要你想學。”
“好吧,那就等我學會了再寫吧。”斯蒂文看着他,輕笑了一聲道。
“嗯,不是什麽着急的事。”許願看着倚在窗邊沐浴在夕陽暖光中的青年道,“還要去什麽地方嗎?”
“我想去看看韋恩埋葬的地方。”斯蒂文看向了窗外的夕陽微微嘆了口氣道。
他終究是沒辦法對一些事情習以為常的。
“好。”許願看着他映着暖光有些剔透的眸笑道。
這裏處于外城貧民區,死亡的人幾乎都被埋在城外遠處的山坡上。
林木繁雜,亂七八糟的墓碑成群堆砌着,有的人被埋在了裏面,有的人只是躺在外面,因為馬車的到來,烏鴉亂飛,即使夕陽很暖,也難免有幾分荒涼感。
但幸好的是墓碑雖然很多,但新立起來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很簡陋,甚至墓碑上寫的是兩個人的名字,但韋恩沒有只是簡單的扔在這裏,讓斯蒂文輕輕松了一口氣。
斯蒂文在墓碑前行禮,許願站在他的身旁同樣颔首詢問道:“你跟他是朋友?”
“算是吧,他是個不怎麽喜歡說話的家夥。”斯蒂文站在那裏眸中有些懷念,“我小的時候他還有些精力,偶爾會幫着客人刷馬,喝的爛醉,但會給我一些面包或者蘿蔔,後來他慢慢老了,就守着那個馬棚,不怎麽喜歡動彈了,但偶爾還會提醒我有誰又進了我的家門,這樣有的丢失物品還能夠找回來,我也能省點錢。”
“不錯的朋友。”許願将從車上拿下來的酒罐遞了過去道,“不知道他喝不喝的慣葡萄酒?”
“這東西可是讓他做夢都能笑醒的。”斯蒂文接過了那個酒罐,蹲身下去将酒水灑在了墓前笑道,“如果真的能喝到也就算了,要是喝不到,浪費這樣的好東西說不定會被說可惜。”
他這樣說着,卻還是将酒罐遞到自己面前飲了幾口:“抱歉,我不能喝太多,要不然對傷勢不好,就辜負布蘭德先生的心意了。”
剩下的酒罐被他放在了那裏,青年起身,在轉身時笑道:“走吧。”
“時間還早,不多留一會兒嗎?”許願看着天邊的夕陽道。
“沒關系,我跟他以往打照面都是這樣的。”斯蒂文笑道,“他可沒有你這麽好的脾氣,願意陪着人一直說話,再不走就該發火了。”
許願看着他幹脆上車的身影笑了一下,轉眸看了眼那粗糙的墓碑無聲告別,走過去坐上了車:“晚上想吃點什麽?”
“晚上我要去參加漢特的宴會。”斯蒂文撐在窗邊看着墓地的遠去輕輕轉眸道,“你要一起去嗎?”
許願看着他百無聊賴的神色,垂眸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注意安全。”
斯蒂文看着他唇角平和的笑意嘆道:“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擔心我宰了漢特?”
“嗯,不擔心。”許願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甚至頭都沒擡。
斯蒂文覺得他這麽肯定其實還是令人有些不爽的:“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他原本可是打算一定要知道漢特的秘密的,無論用什麽手段。
許願聞言卻是低笑了一聲擡眸道:“斯蒂文,人類越是缺乏什麽就越是會強調什麽,你做不了惡人。”
他金色的眸在光芒下格外的瑩潤,像是一眼就能将人的所有都囊括在其中。
“即使我殺過人?”斯蒂文問出問題的時候已經得到了答案。
“是。”許願給出了他預料中的答案。
“我不明白。”斯蒂文不明白對方哪裏來的信任,因為連他自己都未必能保證自己不去做一個惡人。
“不用明白,時間會給出答案。”許願垂下了眸道,因為連他一開始都判斷錯了。
他以為青年那時雖然心底還有善念,卻很難判斷他的下一步行事,心處深淵之中的人,被權利欲望迷了眼睛,做事往往可能與以往不同,一念之差就會跌落懸崖。
可是斯蒂文是不同的,他從未跌下去過,不管是遠離他也好,還是心裏存了算計也好,他從未真正将自己遺忘,從他得知對方身亡陷入迷茫的那一刻起,許願知道了這一點。
青年的晦暗不是怨恨,而是悲泣掙紮,不肯低頭,他一邊拼命按住那個良善的自己,一邊告訴自己他可以不擇手段,卻無法掩蓋內心深處掙紮的不肯溺亡。
如果他真的淪亡于黑暗,第一個應該算計的是他。
一個打算放棄良知的人,是不會放過他這樣的肥羊的,可他的選擇是将他推開。
夏拉德留斯拯救了伊恩,而斯蒂文自己救贖了自己,或早或晚,他都會認清那個自己。
“你現在說話的腔調很像那些牧師。”斯蒂文眯着眼睛看他。
“那我應該謝謝稱贊?”許願笑道。
斯蒂文手指輕動着看他,突然思及了什麽道:“你怎麽看到那只神鳥的?”
“你看不到?”許願有些驚訝道,他記得伊恩是能看到的。
但珍妮對此并沒有什麽反應,難道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到?
“我記得你提到的時候,你的貓叫了。”斯蒂文審視着他道。
“畢竟是只小女巫,能看到神跡也很正常。”許願看着青年審視的目光了悟笑道。
斯蒂文:“……”
這家夥難道真的不是人?
“你在莊園裏是怎麽知道我在監牢裏的?”斯蒂文思索道。
他被抓是在黃昏,而他在坦桑城并沒有什麽真心的朋友,消息想要傳遍坦桑城容易,但想要傳到莊園卻很難,更何況從莊園趕往阿萊恩伯爵的封地同樣需要時間。
而他第二天清晨就被救了,那個時候阿萊恩伯爵可能才剛剛起床。
如果不是巫術,仔細想想堪稱奇跡。
許願看着他詢問的目光笑道:“不是什麽巫術,是老伯特告訴安伯,安伯連夜來莊園送信的。”
“老伯特?”斯蒂文怔在了原地。
“嗯,不然我一個人類,怎麽可能跨越那麽遠的地方知道你的消息。”許願笑道。
斯蒂文眸光輕動,那種內心炙熱震驚的情緒稍解笑道:“布蘭德先生,你剛才說人類越缺乏什麽,就越會強調什麽。”
“是呀,人類。”許願回答道。
斯蒂文默默看着他,如果他不是人,那麽這句話在他身上就不适用,那麽他說他是人類,他應該是人類,悖論。如果他是人,那麽他強調這件事,就說明他不是人,同樣是悖論。
“算了。”斯蒂文懶得糾結這件事,不管他是什麽,布蘭德就是布蘭德,“沒想到老伯特會轉告,我還以為他知道我跟你合謀騙他,他會很生氣。”
“我雖然壓了價,但那個價格在合理範圍,他沒有理由生氣。”許願沉吟道。
“可我收了他五枚銀幣。”斯蒂文說道。
“你收了我一枚金幣。”許願提醒道。
“說的也有道理。”斯蒂文撐着頰笑道,“他喜歡香膏,我想從你那裏買上一些。”
“嗯,可以,等會兒車經過商店門口,你去找萊安要,賬就從你的青金石那裏扣除怎麽樣?”許願笑着問道。
斯蒂文聞言眉頭輕動了一下,終于想起了自己還有青金石這件事,帶着些許高燒影響智商的憂慮,他開口道:“不用,那個送你了。”
“這麽大方?”許願驚訝道,那可是至少幾十枚金幣。
斯蒂文眯了一下眼睛笑道:“不要就還我。”
要不是他覺得布蘭德精通繪畫,應該對那東西感興趣,再加上救了他一命,絕對不可能送出去。
“要。”許願在這一點上跟他的貓可不一樣,他看着青年松緩的眉頭道,“你出監牢的那天早晨,老伯特,班森和摩頓也在那裏,摩頓想要探望,但不能進去,班森去找過漢特,但沒找到他居住的地方。”
斯蒂文有些驚訝的聽着他的話語,心裏有極為溫暖釋然的情緒在翻湧着,他以為他一無所有,所有人都在謀求利益,但終究不全是的。
條件或許有,但為此否認全部真心是對所有人的羞辱。
“你們本身就是很好的人。”斯蒂文輕輕嘆息笑道,心口被綿密溫暖的情緒沖擊着,讓人不知所措,但很舒适,他輕輕轉眸,看向了對面的人,鬼使神差的問道,“如果沒有那條承諾,你會救我嗎?”
問題問出的時候,就好像已經得到了答案。
“當然,我們是朋友。”許願看着青年散落着星辰一樣的眸笑道。
斯蒂文很難形容自己內心的那種雀躍,而胸口的溫度像是沸騰了一樣,讓他難以克制:“之前那樣對你,我很抱歉。”
他除了感謝,還欠他很多抱歉。
他陷在自己的情緒中,不斷将他推離,縱使那時有着不想産生利用他的念頭,不想被他看透所有的心思,不想站在光芒的身邊讓卑劣的自己無所遁形,但那樣對待一個真心的人,他應該抱歉的。
許願看着青年毫無回避的視線,伸出手笑道:“給我一枚金幣。”
“嗯?”斯蒂文有些疑惑,卻還是從錢袋裏摸出了一枚放在了他的掌心。
許願将其收回,別進了腰間笑道:“我原諒你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斯蒂文的心口卻在一瞬間滾燙到讓指尖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