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岳靈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都走在一條比較坎坷的道路上。小時候瞎子算命,說他是匹亥馬,“亥水克制午火,病輕而難療,但月德臨命,重亦何妨”,到中年才開始轉運,晚年得以享福。他早已步入中年,沒想到運沒轉上,反倒是被命運扼住了咽喉,給耍得團團轉了。

在耳邊掠過的飒飒山風中,他橫豎沒想明白:他岳靈休清清白白,對殷若微一點想法都沒,怎麽就落得個說不清楚,怎麽就要臨陣脫逃了呢?

當他歪頭看到鸩罂粟殺氣騰騰地追在後面,手上還握着兇器時,當即大吃一驚,馬上停下那自怨自憐的思考,心想這該不是在捉jian吧?于是他甩了把汗津津的腦袋,喘着粗氣扭頭對後面說:“我們有話好好說!”

鸩罂粟握牢了手上那根兩米長的木棍,氣沉丹田,聲音嘹亮:“那你先停下來!”

剛才從窗臺跳入草叢時,他正好看到腳邊有根家夥,便彎腰撿了起來。因為有一腔的深仇大恨要報,他也沒注意到邊上那條斷氣的毒蛇,一腳便從屍體上踏了過去。

山區地形高低起伏,岳靈休在馬頭村又是初來乍到不熟悉,因此一口氣沒能跑太遠,不光沒成功甩掉鸩罂粟,還不時被林中分叉出的樹杈滑破裸()露在外的皮膚,甚至還踩到幾塊布滿青苔的石頭,滑溜着差點向前跌倒。

而鸩罂粟經過這一個月的上山下鄉,在當地行動起來已是如履平地,很快就抄到了身後二十米處。

岳靈休眼見他腳下速度加快,一副追殺而來的架勢,吓得一陣狂奔:“停下來你不會打死我吧?”

身後的人不光沒有否認,呼吸聲倒離自己越來越近。岳靈休被逼得寒毛直豎,邊跑邊回頭大喊:“我又沒做虧心事!”

鸩罂粟頂着滿頭滿臉的熱汗也在後面大叫:“沒做虧心事為什麽要逃!”

呼哧呼哧。

岳靈休覺得自己跑了有好幾裏地了!并且一定已經沖出了馬頭村,往未知的前方而去了!他越跑心裏越沒底,冷風從鼻腔直鑽入腦殼,弄得太陽穴都酸溜溜的痛,說話也開始不過腦:“這不是有些人小心眼嗎?”

後面的人當即腳下一個趔趄,踹來一塊飛石:“你說誰小心眼?”

“不是!”他跑得都快斷氣了,右下腹那裏開始一抽一抽地痛:“我意思是……上次為了兩盒月餅,你就……就差點把我急死,這次……你還……還不把我腦袋擰下來?”

鸩罂粟借着對地形的熟悉,将距離不知不覺又拉近了五米。這時手上若有把十六米的大刀,他非得砍死岳靈休不可——不過嘴上仍是那套懷柔政()策:“你現在停下,我就不擰你腦袋。”

岳靈休怎麽瞅那架勢怎麽不像:“你騙誰呢。”

看他痞成這樣,鸩罂粟不禁大怒,腎上腺素爆發得猶如踩了油門,再跑十裏地都不成問題:“我看你還是自己把腦袋擰下來吧!”

岳靈休這下只顧得上逃命了。眼見着進了一片甘蔗地,下腹的跳痛卻不争氣地明顯起來,他只能捂着肚皮貓着腰小跑,借此緩解不适。

跟在後面的鸩罂粟卻是越戰越勇,兩眼放光,拎着那根棍子也跟着沖進了甘蔗地。

這塊地鸩罂粟剛來馬頭村時,村幹部帶醫療隊參觀過,是一個田字的布局,四周用水泥修出兩人寬的通道,中間是個十字梗,用泥土夯實,也有兩人寬。甘蔗田的西北角斜着一條羊腸道,原是用來引水用的,直通到田地正中。既然岳靈休順着田埂往中間跑,他就從羊腸道上穿了過去。

等他趕到的時候,岳靈休已經四仰八叉地躺在中間那塊平地上,面色蒼白,一副完全脫力的模樣。

鸩罂粟喘着粗氣緩緩蹲下:“跑不動了?”

回應他的卻是一陣幹嘔聲。

岳靈休側轉過身半撐起手肘,蜷着手指頂着不時作痛的腹部,歪頭沖着田裏張開了嘴。

鸩罂粟看這反應馬上變了臉色。他伸手架起岳靈休靠在自己懷裏:“哪裏痛?”

指了指右腹下方,岳靈休若有似無地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苦楚的呻吟。鸩罂粟心裏咯噔一下,幾乎猜着了大半,于是果斷轉身蹲了下去:“我背你。”

從這到馬頭村要走三裏地,因為心急如焚,鸩罂粟一路上也不覺得累,咬着牙一口氣奔到村口後,他拉住幾個蹲着玩彈子球的娃,讓他們快去找村長。

十分鐘後,王村長就飛着襯衫、下擺飄飄地帶着陳醫生趕來了。看着半靠在泥牆邊的岳靈休和坐在一旁上氣不接下氣的鸩罂粟,兩人都吓了一跳:“這是怎麽了?”

“村長,我跟你借輛車,帶他去鎮醫院。”鸩罂粟撐着牆站了起來。

“不去衛生所?”

鸩罂粟整個人都被汗浸透,連擺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衛生所設備不行,直接去鎮裏。”

“好!你們等着。”取下別在腰間的車鑰匙,王村長飛奔去旁邊的路道上發動汽車。兩分鐘後,一輛銀色的桑塔納就沖到了他們跟前。

陳醫生自告奮勇地背起岳靈休後,發覺這大塊頭不是一般的沉。只是從牆根到車裏的一段距離,就讓他累出了一身的汗,難為鸩隊長竟背了他一路——論體型,自己還比鸩隊長要壯上許多呢!

病來得急,疼痛加劇得也快。岳靈休半躺半倚在車後座,先還能頹唐地回答幾句衆人的詢問,到了後來聲音都低落了下去,接着連呼吸也微弱了。

王村長看他這反應,以為是得了什麽惡性并發症,急得一腳點油門,一腳卡着剎車,車身筆直地在U形彎道處一個側移後,便毫不含糊地沖上直道。陳醫生頭上那頂鴨舌帽在拐彎時從腦門直接拔地而起,差點從窗口飛了出去。他抓住帽沿驚呼了一句:“村長,您這是漂移啊。”

“啊?什麽是漂移?”王村長仍然點着油門全程加速。

而坐在後排的鸩罂粟摟着面色蒼白的岳靈休,沉着臉望着窗外,其他的聲音已經一概聽不進去了。

正值兩季交替溫度驟變,鎮醫院裏挂急診的人不少,好不容易排到他們,急診的醫生卻表示普外做手術的醫生今天剛好去市裏開會,要晚上才回來,讓他們再等六七個小時。

因為堅持要馬上手術,鸩罂粟不得不一通電話直接打去市衛生局說明情況。——衛生隊本身就是政()府間聯絡下撥,病也不是大病,上面的批條一小時就下來了,只要求醫療隊在不影響鎮醫院正常工作的前提下行動。

之後又來回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熬到面色蠟黃的岳靈休才被推去做了CT和血常規。鸩罂粟和陳醫生兩人看完片子确診是急性闌尾炎後,便趕往更衣室做準備。直到換上手術服,鸩罂粟懸了一路的心才稍微安定下來。

等兩人做完準備進了手術室,岳靈休已經脫了病號服光溜溜地鑽在一條薄被裏,肚皮上的毛發都被刮得幹幹淨淨。雖然腹部仍舊是一抽一抽的痛,他還是顫着手堅持自己簽了同意書。

手術是全麻。

鸩罂粟和陳醫生一個給他罩上三角氧氣罩,一個給他推麻醉針。麻醉劑起效很快,岳靈休頭頂上方那雙露在口罩外的細長眼睛,沒注視他多久就漸漸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整場手術時間并不長,等岳靈休醒來的時候,陳醫生已經在給傷口縫針了。鸩罂粟見他轉醒,便從簾子後面端了個盤子出來,然後拍拍他肩膀給他瞅那根闌尾。岳靈休有點暈血,看到血糊糊的東西,當即別轉了頭。因為麻藥的效果還未過,他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的時候,岳靈休已經躺在了病房裏,不過還是難以動彈——鼻子裏通着氧氣管,一手夾着心跳監護,一手綁着血壓計。闌尾割除這樣一個微創手術都如此折騰人,他突然明白過來之前鸩罂粟那句“千萬別找我”。可見只要見了刀的病,無論大小,都挺折磨人的。

思緒正不連貫地東拐西想着,病房門突然從外面被推開了,進來的卻是陳醫生。做完手術他又換回了自己的衣服。走到床邊幫岳靈休關了止痛泵,陳醫生笑眯眯地說:“手術很成功,你再呆兩天就能出院了。”

岳靈休人還比較虛弱,做不了多餘的表示,只拿一雙眼往門外的方向看。

陳醫生明白過來:“鸩醫生在隔壁間休息。來回跑了十裏地,又幫你做了手術,累壞啦。從手術室出來就坐地上了。”

鸩罂粟能做手術了?

岳靈休想到這點,眼睛都亮了一下。他張開嘴,聽到的卻是陌生如同蚊子一般嗡嗡的聲音:“他手好了?”

“哎?”陳醫生大概剛才也是忙傻了,這才反應過來拍了下大腿,激動地蹦出一句家鄉話:“我點冇想到!”

鸩罂粟推門進來時,岳靈休正望着天花板發呆。因為停了止痛劑,他一直昏昏沉沉地半夢半醒着。天光暫亮後,疼痛是有所減弱,但精神疲憊到一定程度反而愈發難眠。

鸩罂粟扶着他起了身,拔了管子,然後才試探着問:“上個廁所?”

岳靈休點頭應了一聲,沒想到兩條腿剛要伸下床去找拖鞋,肚子就開始咕嚕嚕地作響,一股氣在腹腔裏橫沖直撞,讓他連腰都直不起來。

鸩罂粟原本站在一邊等着,見他這樣便彎身從床底找出兩只拖鞋幫他穿上,然後再扶着他去廁所。當鸩罂粟問他接下來要不要幫忙時,岳靈休終于不好意思起來。

于是他獨自在洗手間裏上了廁所、洗了臉、還順道排了個氣,本以為再躺一會兒就能回村裏了,沒想到出來後又挂上了水。之後鸩罂粟便幫他扶着那根輸液伸縮杆,帶着他在外面的走廊上散步。

痛楚還萦繞在右下腹暫時沒發散出去,岳靈休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在闌尾炎前也不得不弓着腰,用手捂着肚子螞蟻爬似的走。他一邊走,一邊想着怎麽說昨天和殷若微那事,但好幾次話到嘴邊,就被痛覺壓了下去。

鸩罂粟扶着他走了一段,仿佛心有感應:“我回了村裏一趟,碰到了殷若微。”

“啊……”岳靈休大腦緊張得有些當機。

“她跟我說明了情況。”鸩罂粟低下頭,拿手指蹭了蹭自己的鼻梁。“原來是誤會。”

岳靈休松了口氣:“誤會解開了好。”

“她現在暫時接手衛生所,沒法下山來看你,所以就托我給你送點吃的。”說到這,鸩罂粟停頓了一下,歪過頭看看他。“不過被我弄丢了。你不介意吧?”

“啊當然不介意。反正我現在也沒法進食。”

鸩罂粟贊許地點了點頭:“那好,我們現在回房,你再挂幾瓶水,下午就好好在房間裏休息,晚上我再來找你。”

晚上七點半左右,鸩罂粟換了身衣服拎着個保溫瓶回到病房。喂岳靈休喝了點溫水後,他又用溫水給他擦了身體。臨走前,鸩罂粟還伸手探了岳靈休的額頭,然後皺起了眉:“怎麽覺得有點熱,不會是發燒了吧”。說完便拿嘴唇在他額頭上碰了一會兒,又嘀咕了一句“沒燒”,接着便腳下生風地推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值班護士幫岳靈休抽了血做了檢查,又給他打了點氯化鈉。經過一天一夜的修養,岳靈休的精神恢複了大半,只不過腹中饑餓,站起身便兩眼一抹黑。好在不久後鸩罂粟也來了。手腳利落地幫他換了身幹淨衣服後,鸩罂粟終于扶着他走出院門,鑽進那輛銀色桑塔納裏。岳靈休在車上喝完了一瓶鹹粥,這才覺得緩了過來。雖然腹部還是疼痛,但總算沒有之前那麽難揄了。

醫療隊在山裏又呆了兩日,于十一月初離開了馬頭村。

回到上海的岳靈休沒有絲毫轉運的跡象。接連吃了幾天流食後,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讓鸩罂粟都覺得有點可憐見的。十一月華東地區突然大降溫,他又不幸得了感冒,每天咳嗽個不停。

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岳靈休的腹部終于咳得崩了線。所幸鸩罂粟在家裏備着一個專業急救箱,像縫個開線的大玩具熊一樣把傷口給縫上了。如此反複了幾次,到了十一月中旬,傷口仍是沒能拆線。

——說起來,這實在算不上什麽大病,起碼在鸩罂粟接觸過的所有手術中,歸類在小菜一碟那級別,但也抵不過岳靈休頑強的八字,“病輕而難療”。鸩罂粟簡直信了他的邪,為此把今年的年休假都請了出來。岳靈休自然也被下了禁足令,拆線前不得出門蹦跶。

眼見他在家中嘴裏淡出了鳥,身體快閑成了一只野鶴時,劍無極登門拜訪了。這位是老熟人,因此也不客套,禮物往門口一堆,人便往一邊的沙發椅上一坐,然後長嘆了一口氣道:“我那老丈人算了算,您這八字和馬頭村那個地方大沖。他勸你以後出門前最好蔔個卦,以免遭遇不測啊。”

岳靈休一聽“老丈人”三個字,就從沙發上垂死病中驚坐起了:“溫皇這都成你老丈人了?”

“嗯啊。”劍無極拿過水果籃裏的蘋果吭次咬了一大口,“我前段時間跟蝶蝶求了婚,老丈人也答應了。說起來,他最近更佛性了,開了家蛋糕店,偶爾還去那坐坐呢。”

“這是養老了?”岳靈休不禁有種“山中一日,地下千年”的感覺,“我才離開多久,就發生那麽多事。”

“不過現在也沒到好哪裏去。我們小夫妻好不容易住在一塊,老丈人便把蛋糕店的分店開到我家樓下啦……真是陰魂不散。”說完劍無極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湊上前壓低聲音,“我說你和鸩叔叔是什麽關系?怎麽也住在一起?”

岳靈休咳了幾聲,不打算刻意隐瞞:“就你猜的那種關系。對了,你是怎麽求婚的?”

既然溫皇有心指點迷津,岳靈休便讓他把本月的良辰吉日也排了——時間一敲定,岳靈休就立馬開始行動。

鸩罂粟這天一早就被反複叮囑晚上要一起吃飯。下班後,他脫下白大褂,換回一身休閑裝扮,在醫院大門口坐上了那輛失而複得的車。看着駕駛座上西裝筆挺、還戴着口袋巾的岳靈休,他隐隐有點微妙的預感,本想開口詢問今天是什麽重要日子,但幾次話都到了嘴邊,卻鬼使神差地沒說出來。

餐廳訂在外灘一家法餐館,顧慮到特殊原因,選擇了半封閉包廂。

落座後,岳靈休整個人都變得舉止異常,臉上的笑容公式化得可以去拍牙膏廣告,每次微笑都會整齊地露出八顆牙齒——這是劍無極教的一個小竅門,今天他在衛生間裏獨自對鏡子練習了好幾次,錯不了,肯定有效。

鸩罂粟看着行動僵化、說話詞不達意的岳靈休,也跟着拘謹了起來。兩人各懷心思地吃了飯喝了酒,在晚上八點四十分零九秒的時候,岳靈休的手機騰騰震動了起來——這也是溫皇定的。他忙按了手機,向後推開座椅,又往下拉了拉西裝外套的下擺,挺拔地站起身來。

他走到鸩罂粟跟前單膝跪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異常鄭重地打開,露出裏面那顆八爪的鑽戒,指環上還排着兩圈環鑽。鸩罂粟被閃得不禁往後仰了身子,眼睛都睜開合上了好幾次,心中也随之湧起了一股莫名的熱潮。然而他的波瀾潮起潮落了幾度,對方也沒成功憋出一個字來。

——岳靈休原先準備了三百字的講稿,追憶往昔、繼往開來,且反複默寫并背誦了全文,臨陣卻一個标點符號都不記得了。含情脈脈地注視了鸩罂粟半天,就着跪姿,他幹脆舉起桌邊那半杯紅酒,擡頭一飲而盡。

酒壯慫人膽。岳靈休終于吐出五個字:“咱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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