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伊森番外:搖籃曲
025 伊森番外:搖籃曲
伊森對母親最初的記憶, 是那雙輕輕撫摸他前額的溫暖柔軟的手,以及母親哼唱的曲調奇怪的搖籃曲。
主宅很大,很空。餐廳裏的餐桌很長, 擺放着十三張椅子,但是一般用餐的只有他一人。
他小時候還不懂為什麽哥哥姐姐不和住在家裏,也不理解為什麽每天只有在早餐上才偶爾能看到父親。但是他知道,晚歸的母親會在他睡着以後,蹑手蹑腳地走進來, 親吻他的額頭,撫摸他的脊背,為他蓋被子, 和他說晚安。
母親也很忙, 照顧他的保姆告訴他,母親是父親的得力助手, 她為轄區的管理做了極大的貢獻。正是為了轄區的安寧與幸福, 母親才不得不減少了陪伴他的時間。伊森看到母親和父親最多的地方是在各種會議采訪上, 母親陪伴着父親像鏡頭揮手,他們金子一般的毛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溫暖的微笑能夠融化最高的雪山, 民衆親切地稱他們為“蘭切斯特的太陽”。
母親離世後,伊森曾在電視節目上看到過母親的紀錄片。在那些紛繁複雜的錄像剪切中,主持人用專業又悅耳的聲音, 贊美他的母親智慧、善良、強大……無數的溢美之詞就像一盤被打翻的棋子,叮叮咚咚地灑落在伊森亂糟糟的腦海裏,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就像被雷擊中一樣炸開。
他大喊出聲,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守在一邊的傭人們一擁而上, 将他按在地上,随後冰冷的液體被注射入血管。
那些液體就像是尖銳的冰做的針,順着他沸騰的血液流到他的心髒和大腦,将他變作懶洋洋的,沒有感情的雕像。
寧靜和躁狂共存在他體內,他躺着,沉默着,血液卻在沸騰。
那是他第一次躁狂發作。
在那之前,伊森早就在生理衛生課上學習過有關躁狂的一切知識。
躁狂症是獸人血脈裏流淌的詛咒,越是強大,詛咒就越嚴重。在為追求後代強大而不斷聯姻的古老獸人家族中,詛咒的濃度已經達到了可怕的地步。蘭切斯特家族的每一代都有因躁狂而早早瘋狂的成員,但這從未阻止家族追求力量。
每一代,每一代他們都在瘋狂的生育後代,在那些痛苦嚎叫的孩子們中挑選出力量最強而又沒有發瘋的幸存者,作為家族的繼承人。
然後循環,往複。
躁狂不是精神疾病,因為身體病變而發狂的獸人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發瘋。有些人可以忍受這種痛苦,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下保持神志,而無法忍受的人,會在瘋狂中精神崩潰,最終死去。
曾經伊森以為這不過是醫生的危言聳聽,又或者是懦弱者放棄自我的借口,直到那天他在那個封閉的房間裏,隔着防護壁,看到了已經很久未見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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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形容枯槁,毛發幹枯,委頓于地。
那雙美麗的金棕色眼睛,溫柔的金棕色眼睛,洋溢着溫暖的金棕色眼睛,透露出一種瘋狂下的寧靜與恐怖。
她形銷骨立,身上傷口遍布,四肢都被拘束在地面上。曾經溫柔撫摸他的雙手在地上磨出血跡斑斑。
房間裏只有伊森和父親,這涉及到蘭切斯特家族的名譽,因此必須向外人隐瞞。
即使大家都知道他們會發瘋,但卻要假裝這件事不會發生。
明明那是隔音的防護壁,她卻“聽”到了伊森,她轉動唯一可以自由移動的頭顱,隔着防護壁,“看”向他。
母親的眼裏已經沒有情緒,但是伊森卻感覺到厚重黏膩的愛意傾瀉而出。
“你的母親是急性躁狂發作,已經沒有治愈可能了。束縛是為了讓她停止傷害自己。”
伊森離開那個房間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當時站在他身後的父親說的。
那個冷酷的父親居然在向自己解釋。
急性躁狂一旦發作就如同雪崩——伊森在書上看到這種描述時還覺得書寫之人用這種詞語描述病症有失客觀,但母親的生命消逝确實如同雪崩,劇烈、不可逆轉、毫無預兆、疏忽之間只剩下煙塵。
伊森再次見到母親,已經是她的葬禮。
媽媽的搖籃曲被烈火焚作青煙,伊森的童年也随之飄散。
伊森開始有躁狂期後,就開始接受密切的監測。幸運的是他似乎是所謂的“天選之人”——雖然遺傳了蘭切斯特家族成員的嚴重躁狂,但卻同時獲得了極強的控制力。因此他被選為家族繼承人。
宣布這個消息的那天,長桌上齊聚了他所有合法的哥哥和姐姐,也就是前兩任蘭切斯特夫人的孩子們。一張張極其相似的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禮貌又冷漠的微笑,即使父親越過他們将最小的弟弟選為繼承人,他們也沒有表達絲毫的不滿。
宣布完繼承人之後伊森在雕像長廊中偶遇了他最小的一位姐姐。她比伊森大三歲,在她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然後父親就娶了伊森的母親進門,同年她被送到外地教養,再也沒回過主宅。
“你知道嗎?”她背對着伊森,面朝着一副畫,慢慢說到,“我們都是家族的犧牲品,我是,你是,我的母親是,你的母親是,我們的父親也是。”
“你曾經看過父親真正的笑容t嗎?”她問,但沒有等伊森的回答,又繼續說,“我看過,他對那些私生子笑的時候,笑得可開心了。”
“明明已經是掌權者,卻為了該死的家族傳承,生下我們這些注定會變成瘋子的孩子們,只為了從裏面選出一個瘋得比較慢的。明明已經是丈夫和父親,卻為了追求“自由”,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生下亂七八糟的孩子——他沉迷亞人情人,因為亞人孩子不會瘋。他愛孩子,但是不愛我們這些“繼承人”,所以把愛給他們,把權力、責任和財富給我們。”她嗤笑一聲,“所以我不嫉妒你,弟弟。”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伊森知道父親的情人衆多,甚至小時候他還曾撞見過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仆從父親的辦公室裏出來。那是一名貓系亞人,她的毛發斑駁混雜,就像秋季的落葉。
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将這件醜聞告訴了母親,但母親只是平靜地握着他的手,然後緊緊抱住他。
“這種肮髒的事情不值得你關注,我的寶貝。別看,別聽,別理會。”
伊森被宣布為繼承人之後,就開始接受更加嚴格的教育。除了上課之外,父親親自将他帶在身邊,教他如何處理轄區事務。即使父子朝夕相對,仍然沒有任何溫情時刻,父親比起父親,更像一位嚴酷的老師。
伊森成長得很快,父親卻急速地衰敗了。
他小時候曾發誓在長大後要向傷害母親的父親複仇,但在他接過父親塞到手中的權力後還沒來得及實施任何報複,父親就驟然離世。
父親是躁狂發作而死,但死前他依然保有理智。他維持着半獸型坐坐在躺椅上,手上緊緊握着一枚挂墜。按照他的遺願,伊森将他和那枚挂墜一起火化。
伊森的剩下的兄長和姐姐參加了葬禮——在這幾年間,其中一位兄長發狂去世了。
葬禮上他們和伊森依舊沒有任何交流,葬禮結束後伊森追上了他最小的姐姐,但後者只是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再和他說任何話。
葬禮後,伊森在整理父親的遺産時,從財産報告中抓住蛛絲馬跡,找到了父親私生子們的信息。他的父親曾經定時向這些孩子支付贍養費,這筆賬經過層層僞裝,但任何僞裝在財産的繼承人面前都無所遁形,伊森最終還是找到了這些資料。
孩子的數目比外界傳言少,但也很多。他們的母親大部分是亞人,所生的孩子們也大部分是亞人。伊森追查到他們中許多人的現狀,他們似乎并不知自己的一半的血來自所謂的蘭切斯特,過着平凡的生活。
伊森想起了自己曾見過的那名貓系亞人,在資料裏找到了她,得知她曾生下一名貓系獸人嬰兒,但在幾年後就帶着嬰兒遠走他鄉,失去了信息。
姐姐的話一直回響在伊森耳邊,“他愛那些孩子,因為他們不會瘋。”
伊森在街角看着自己的“哥哥”笑着抱着自己的“侄子”玩耍的場景,忽然窺見了父親那扭曲又惡心的心理真相。
陽光下,其樂融融的,溫暖祥和的亞人父子。
陰影下,冷漠瘋狂的蘭切斯特家族。
父親将家族權柄交給自己時說的那些話就像黑色的淤泥一般時刻拉扯着伊森,試圖将他扯入代代相傳的深淵。
“将家族的力量傳承下去,伊森,那是你的使命。你必須生出足夠多的蘭切斯特,直到從中挑選出可以作為繼承人的孩子。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以你母親的名義發誓!”
伊森直至最終也沒有發誓。
他凝視着父親,一字一句地說:“我的母親,不是你的籌碼。”
“她的孩子也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