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莊堯壓根沒等杜則,人家是來跟《黑玫瑰》資方,新世影業的老總吃飯的,吃完就走了。慕寧風風火火殺到,正看見莊堯的車從地庫駛出。
自己的車還沒停穩,慕寧不要命了似的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莊堯正在與別人通話。突然間,車子猛地一剎,莊堯的話說到一半中斷,面色不虞,問道:“怎麽回事?”
徐平回頭,道歉時顯得有些為難:“有人攔車……是慕寧。”
莊堯擡頭向前看去。慕寧正站在車前,手抓着車前标,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莊堯嘆氣,“讓他上車吧。”
莊堯的車子後部空間很大,想幹什麽都可以。慕寧很少坐他的車,偶爾來,也是做一些說不出口的事兒。
但現在,他端正地坐在莊堯身旁,卻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後者倒了杯香槟放在他手邊,關上了前面的顯示屏與隔板。
“給你三十分鐘。”莊堯說:“我還有事。”
“我不喝酒,謝謝。”慕寧說:“給您打電話應該是不會接了,我沒辦法才攔了車,抱歉。”
“說吧。”
“還是……還是吳超的事。”
“你們才認識半個多月。”莊堯的聲音很冷淡,聽不出喜怒來。
“但他是我的朋友。”慕寧說:“他人很好。所以才總被你們欺負。”
莊堯啞然失笑:“被我們?”
慕寧咬咬牙,道:“開機兩個多星期,突然被換下來,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麽?分明他比白小譚更适合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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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你究竟是真的把吳超當朋友,還是你只是沉迷于‘和別人交朋友’這個概念。”
慕寧答非所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做任何事之前都要計較得失的。”
莊堯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你不要想了。”
慕寧據理力争:“可是,可是這不公平。”
“公平?”莊堯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失笑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談公平?慕寧,你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我?”那一瞬間,慕寧醍醐灌頂。
莊堯太了解他了。
了解到埋藏在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平的隐患,連他都沒有意識到的事,就這樣被莊堯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令慕寧眼下這般憤懑的,這般氣惱的,這令人厭惡到心中橫生出一股子英雄主義的潛規則,卻正是他曾經賴以存活的氧氣與土壤。
他曾經是白小譚,那麽,他曾經擠下去過多少個吳超?
莊堯說得對。
他的确沒有資格,更甚之,他只怕是這個圈子裏最沒有資格為吳超抱不平的人了。
車裏安靜得能聽見冷氣在車頂肆意旋轉的聲音。過了很久,慕寧準備下車:“抱歉,莊先生。今天是我來錯了。”
“不再續約的決定,你真的深思熟慮過了嗎?”男人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背,不與慕寧有任何眼神交流:“如果你的确是考慮過的,卻還是碰見什麽事都來找我。你到底在指望些什麽?”
慕寧的手僵滞在車門邊。
是啊,他在期待什麽?怕是在期待這幾年間還沒有完全抹煞幹淨的那一點點舊情吧。期待這個男人或許多少想念他,期待自己十年來愛得沒有自我,而多少為他留下了一些特別,多多少少也……
莊堯打開了前後間的隔板,語氣冷淡地對慕寧說:“離開聚恒的決定是你做的,你就要有執行到底的勇氣。我不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你的任何人,以後——”
莊堯頓了一頓:“除非你快死了,不然,不要再聯系我。”
慕寧打開車門下了車,背對着莊堯道:“我明白。耽誤您時間了。”
“走吧。”莊堯對徐平說。
轎車駛向大道,将麗都飯店以及那個孱弱瘦削的身影遠遠抛在了後面。徐平從後視鏡裏看去,細心打量着男人面無表情的冷峻五官。他跟着莊堯十幾年,知道內情,在莊堯身邊也說得上話的。
“莊先生,剛才……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莊堯只是盯着手邊那杯随着車體晃動的香槟,沒有作答。
慕寧失魂落魄地回到片場,見陳雪桦拉着張臉,兩個助理蹲在地上拿扇子給她白花花的小腿趕蚊子。副導演抓住慕寧的手臂就往片場裏帶:“你去哪兒了?陳雪桦等了你半小時!我可跟你說,她要是發起脾氣來,全組都得遭殃。”
“對不起。”慕寧連忙道歉,一邊招呼化妝師過來給自己上個快妝,一邊對副導演小聲道:“我馬上來。”
一班人馬拍了兩個小時,照明燈出了故障。陳雪桦先回酒店,陳雪桦的替身去拍B組,而慕寧算是收工了。
當舞臺中央,強烈明亮的鎂光燈驟然黯淡下來以後,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是中心。
慕寧曾試過話劇,但那時他事業受挫,情路更是坎坷。分明已排練了好幾個月,可是真的走上劇院的紅色帷幕前彩排時,話劇舞臺的燈光令他覺得恐懼,他打了退堂鼓。臨時棄演,賠了許多錢。
哪怕他曾享受萬人中央的閃亮,也曾追逐那鎂光燈下的璀璨,在那時,沒什麽比聚焦更令他害怕的事了。
現如今,他站在劇組的中央。
身邊所有人都在忙碌。撤布景的,搬器材的,新來的場記叼着手電也要寫完最後一個字,化妝師的眼影盤摔在地上一團粉碎,也只是蹲下掃掃餘粉,跟着就走了。
這裏不再是莊堯為他打造的富麗堂皇的魚缸。在那裏,每日有人定點飼養,他只需漂漂亮亮地水中漫游。人人追捧他,只是因為他背後站着莊堯。
——而這裏,他站着的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海洋。像吳超那樣,就算付出地遠比別人多,都有可能被無情淘汰。更遑論自己這樣消極怠工,驕矜怠慢的人?
他需要競争。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競争時的那一點野性。
他曾經是影帝。
那年他二十歲,名利加身,衆星捧月。他是媒體的寵兒,電影界的冉冉新星。人們在各種場合遇見他,總是笑來迎往,圍着他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
媒體也好,觀衆也罷,所有人都說他是天才。他們說他靠眼睛就能演戲,說他有一張被上天吻過的臉龐,說他天性毓秀,說他拿影帝是老天爺賞飯吃。
莊堯也愛他。
莊堯迷戀他的容顏,迷戀他用神情說故事的能力,迷戀他溫馴的愛情背後,偶爾的不服從。
他們日日夜夜朝夕相對,莊堯對他百依百順,溫柔又遷就。
問題是,一切都來得太快、太不費吹灰之力了。
他不知道那些曾經吹捧他,制造他的人,有一天居然會掉轉頭來攻擊他,向他口誅筆伐。幾年過去,他沒有交出超過人們預計的答卷。于是,他不再是那個天之驕子。
他成了“失敗者”,成了“隕落的新星”,成了“令影視圈失望的慕寧”。
究竟是哪裏出了錯?
趙艾米收拾好東西,遍尋慕寧不見,一轉頭,發現他在黑暗中伫立,茕茕一人,身影顯得單薄又可憐。
“老板。”趙艾米走到他身邊,輕聲喊道:“別想了。”
“我好像……”慕寧雙唇輕啓,像是在自言自語:“好像明白一些了。”
“什麽?”趙艾米沒聽清。
慕寧回過頭來,一掃方才的陰郁與迷茫。他的音調輕快了些,好像大松了一口氣似的。
《黑玫瑰》分明是他為了好好演戲,找感覺才接的。可他卻将從前那些惡習也一并帶了來。
現在醒悟并不算晚,他還有時間。
慕寧沒有重複剛才的話,而是笑着說:“走吧,艾米,咱們回酒店了。還有很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