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綜藝節目叫做《明星戰争》。

顧名思義，找兩個明星，往演播室裏一坐，然後互相用語言進行羞辱。而且不能帶一個髒字。這件事對慕寧來說很簡單，他本就是個牙尖嘴利的。但再看看他要罵的，以及要罵他的人——當紅炸子雞林家陽。

慕寧把臺本來回來去翻看了十幾遍，确定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林家陽後，給安娜打了個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林家陽？！”

安娜那邊正和工作室裏倆宣傳談事，順手開了免提，以便三人一同承受來自老板的怒火。

“慕寧，怎麽了？怎麽發這麽大脾氣？”安娜及兩位宣傳憋着笑，一本正經地明知故問。

“和林家陽上這種脫口秀，你是不是瘋了？人家的粉絲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們工作室那棟寫字樓給淹了。”

安娜說：“哎，沒關系嘛，不僅你罵他，他也要罵你呀。”

“……” 慕寧氣到說不出話，電話那邊只聽他呼吸聲特別急促。倆宣傳在一旁，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

工作室裏這兩個宣傳，其實來頭不小。一個楊柳，營銷功力爐火純青，路人通常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就給她當了好幾年的免費水軍了。另一個則是搞技術活兒的，寫稿P圖剪視頻，樣樣不在話下。這看似馊主意的點子，就是她們三個人合計出的。

林家陽，二十四歲正當紅。外形是時下稀缺的霸道總裁型，因此粉絲極多。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機場萬人圍堵，片場三重戒嚴防粉絲，微博的熱評熱轉裏永遠都有她們奮戰在第一線的身影。

這邪教一般的粉群，合作者向來是避之不及的。怎麽還蹦出來三個往上貼的神經病！

慕寧垂死掙紮，說：“我不要接，我玻璃心。”

“這些年罵你的人還少了？我可沒見你眉頭皺過一次。”安娜無情拆穿他。

“你們三個今年的獎金不要想了。”慕寧冷靜地反擊。

安娜輕笑道：“不跟你鬧了，我讓小楊和你說。”

楊柳接過電話來，道：“老板，是這樣的。我們現在的問題是話題度不夠。除非你搞個出櫃的大新聞來，不然我們上熱搜都得靠買。你又賠本兒拍戲，三個月一千兩百萬還是稅前，我們哪有錢買熱搜啊。林家陽這邊因為演技不太好，粉絲彪悍，所以路人緣不大好。他們現在想走接地氣路線，就來上這個節目。我們仨一合計，覺得這個蹭熱度的方法很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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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寧居然無言以對。看來他的工作室已經放棄他，打算讓他走黑紅路線了。

行吧，他想，不如就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在莊堯那邊，安娜也是先斬後奏的。圈內一直有林家陽是同性戀的傳聞，但他不**，因此從沒有八卦媒體跟到過證據。安娜別的倒不怕，就怕這年輕又英俊的林家陽擱到慕寧身邊，莊先生會不高興。

等一切板上釘釘，安娜才打電話給莊堯。三言兩語将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後，莊堯許久沒說話。

“莊先生？”

“我知道了。”電話那端的聲音冰冷得像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還有別的事嗎？”

“沒，沒有了。”

這麽平靜？縱然莊堯沒有發難，但身經百戰的安娜挂掉電話後，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這天中午，慕寧一行人準時到了橙子視頻的二級演播室。慕寧的造型是來之前就做好了的，頭發看似随意的打理顯出慵懶，服裝精心搭配，令他看起來與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無異。

因上一組嘉賓還在錄制，在後臺待機的慕寧便捧着本書看。

手裏這本《意大利的黃昏》是順手從莊堯那兒拿的。

男人說：“這本譯得不錯，可以看看。”慕寧一直沒看，放在車裏，自然也一直沒還。

待機室外有人聲，艾米去開門，居然是林家陽。

林家陽穿着件休閑夾克，黑發捋到後頭，鬓角剃得只剩一片青。濃眉的尾端剃掉了一節，也是時下流行的斷眉。這造型令他眉目間的陰鸷與陽光的少年氣完美地中和了起來。

慕寧沒跟他說過話。一來林家陽主演電視劇，慕寧則是專職演電影，二來，林家陽的時間安排像是從海綿裏擠出來的。檔期排到後年，活動時間按分鐘算，就算別的場合上有機會合作，也沒時間交談。

林家陽走到慕寧跟前，笑着伸出手：“你好。”

“你好。”慕寧說：“剛來嗎？”

“剛來一會兒，我想着先來見見你。”林家陽說：“我很喜歡你的電影。”

“謝謝，”慕寧笑道，他何嘗不想也與林家陽客套兩句，但他的确沒看過林家陽的任何作品。

兩人客氣地交換了聯系方式後，各自回到了待機室。

《明星戰争》的編導非常頭痛。

第一季的《明星戰争》由于是新節目，請不來大腕兒，預算也有限。來的盡是一些三四線，敢說敢做搏出位的角色。因此節目效果非常好，演播廳時常硝煙彌漫，唾沫橫飛，口無遮攔成了這檔節目的特色。

現在到了萬衆期待的第二季，贊助商大手筆，請的嘉賓也都是大牌，問題卻也凸顯了出來。

——沒有人願意說。

不要指望像第一季那樣全靠嘉賓自己發揮了，就算是寫好了臺本遞給藝人方，也是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一會兒說對藝人形象有損，一會兒又反悔來了這個節目。不得已，臺本照着藝人方的意思改了，出來的效果又着實欠奉。整個節目變成了明貶暗褒，互相吹捧。

明星戰争，卻空有明星，沒有戰争。

編導愁眉苦臉地待在攝影組後面，叫人去喊了下一組嘉賓過來。

林家陽與慕寧。

正式開錄後，慕寧有些緊張，背好的臺本全是磕磕巴巴的，表現很差。

林家陽倒很游刃有餘，他的臺本放在桌下，不時翻看。兩個人仿佛對戲一樣說出那些尴尬、毫無看點的臺詞，編導在一旁看着，心裏涼了一大片。

得，這節目算是完了。編導心想。

“不好意思，我忘詞了。”慕寧又一次抛出這句話。

太難了。這臺本比臺詞可難多了。演播室裏光線明亮得刺眼，他的背心處滲出涔涔冷汗。事實上，以他伶牙俐齒得能把莊堯都惹毛的口舌，他完全可以不按照臺本來。可是他對林家陽的了解幾乎為零，他怎麽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一時間是踟躇又為難。

林家陽見他狼狽，翻了翻臺本，突然站起身。他走到慕寧身邊，也拿走了他手上的本子。

慕寧一臉不解地看着他，後者只是向他微笑，将臺本如廢紙一般扔到了地上，面不改色地叫攝影組的人不要停下，繼續錄制。

編導面如死灰的臉上，忽然紅潤了一些。

“‘我對娛樂圈沒有興趣，只想好好演戲’，這句話如果我沒記錯，是你說的吧？”林家陽突然發難。

這是慕寧拿過影帝後不久被采訪時抛出來的驚天回答，那時他年少輕狂，對鏡頭是從來不懼，說話也從不會瞻前顧後。

——突然間這是唱哪出？慕寧倒要看看，林家陽打的什麽算盤。他大大方方地點頭：“是我說的。”

“但你沒做到。”林家陽及其尖銳地指責他：“你除了《離愁》，還有哪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

慕寧多驕傲的人，他是決計受不得一點激将的。話音一落，剎時間，他的腦子裏早就沒有“節目效果”四個字了。節目後的事情，讓節目後的慕寧去擔心好了！

慕寧冷笑一聲，道：“哈。從什麽時候開始，連拍着消費粉絲的偶像劇的演員——不，演員還稱不上，不過是個明星，這樣的人，都有資格評價我的表演了？”慕寧特有的消極反諷一出現，演播室裏溫度驟降。

楊柳站在黑暗處，左手邊是編導，右手邊是林家陽的經紀人黃珊。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決定暫時不要打斷。

“每個觀衆，都有資格評價你的表演。”林家陽反擊道。

“這麽說來，你也是我的觀衆了？大明星。”慕寧将大明星三個字咬死了音節，他的臺詞師從蘇長清，功力非一般的小生可比。即便是罵人時，聽起來也抑揚頓挫，十分好聽。

林家陽抿着唇，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弭：“人能紅，總有他的道理。我演偶像劇又怎麽樣？我也在用演員的标準要求自己。”

慕寧一聲譏笑，整個人像是一只豎起渾身倒刺的刺猬，“不對。我沒有仔細研究過你的大作，但我聽說過。你并沒有用演員的标準要求自己——你只是想紅而已。”

漏洞來了。

林家陽的臉上顯露出一種胸有成竹的自得笑容來：“那麽，你來參加這個節目，對你的演員生涯有什麽好處？你心不在焉地坐在這和我吵架，不也是因為想紅嗎？”

這段話偷換概念便也罷了，還直直戳到了慕寧的痛處。放在以前，綜藝、真人秀，披着刑偵劇皮的狗血劇，這些他是碰都不碰的。

現在他居然可悲到坐在演播室裏與這林家陽争得面紅耳赤。

慕寧沉默了好一會兒。

編導眼看兩位的自由發揮陷入僵局，準備出聲引導，卻被一旁的楊柳攔下了。

楊柳向他凝重地搖搖頭。

“林家陽，你的邏輯錯了。”半晌後，慕寧開口，眼放光華，眸光銳利。

“有人演戲是因為想紅。演戲只是他們的工具，并非真心。我想紅，這是當然的，誰都看得出來。但我的根本目的，是我對表演的熱情。如果現在有人告訴我，我去演個偶像劇，耍耍帥，動動嘴皮子，就有無數的好劇本送到我眼前來。相信我，我二話不說就會去演的。”

他坦白了他的野心。

事實上，所有人都想紅。但沒有人願意像慕寧這樣供認不諱。你問那些不紅的，他們會假裝自己并不計較粉絲的多少，笑着說随遇而安就好。你問那些紅的，他們會說自己只是運氣好，而絕不坦言自己背地裏付出了多少。

林家陽似乎就在等這樣的一段話。

他站起身，笑容再次回到他的臉上。長身越過桌子，他向慕寧伸出手：“和你的聊天，與我想象中的一樣。非常愉快。”

慕寧卻有些恍惚。

對面這個年輕人，這幅自信又神氣活現的模樣，這張濃眉高鼻的英俊臉龐，這種好奇卻又不冒犯的眼神。

——實在是太像年輕時的莊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