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莊堯原本是要去片場找慕寧的，但被基金會管理人拖住了腳步。這是個提拔并補助青年導演的基金會，全權由莊堯照管。《愛你長久》的導演就是其中之一。如今《極速風暴》臨近殺青，此項也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莊堯最近一直在暗自忙活這個。和慕寧演對手戲的男演員尤其不好找，願意演的，莊堯一個也看不上。而各方面條件他勉強認可的，卻又對同志題材避而遠之。

那夜與慕寧的通話中，他的的确确感覺到慕寧正在蛻變。這很好，事實上這正是他想要的。而慕寧開始正面他的樣子，就好像慕寧的周身似乎被一層隐形的氣泡保護了起來，他可以與慕寧如從前一樣交談，甚至他還和從前一樣是慕寧的燈塔，但他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接近慕寧分毫。

他被擋在了屬于慕寧的那處小世界的門外。這事實令他坐立難安。他是否正在失去慕寧？徹底地、且無法挽回地？

“時間過得好快啊。”慕寧感嘆道：“拍完明天的戲就要殺青了。”

顧啓明沒說話，只點點頭，似乎有點想咳嗽，但又在胸口強行壓了下去，只發出一陣悶哼。

慕寧關切地詢問：“你沒事吧？我們還是早點休息？”

“你困嗎？”顧啓明答非所問。

“不困。”慕寧食指與拇指貼在上下眼睑上，以外力扯開，眼珠子在眼眶裏亂轉。“何止是不困，我精神得可以再吃一頓燒烤。”

顧啓明慣常冷冽的面容，因慕寧滑稽而可愛的搞怪攀上了一絲溫和。他擡了擡下巴，示意慕寧坐到自己面前來。

“慕寧，我要和你說件事。”

“什麽事？這麽神秘。”

顧啓明本想等到殺青宴時再與慕寧講明，但現在棚內就他們兩個人，慕寧則心緒高漲，似乎沒什麽比現在更合适的時候了。

“拍完這部戲，我就息影了。”

“息影？”慕寧旋即問：“是想休息一段時間了嗎？”

顧啓明緩緩搖頭，“不，就是不再演戲了。”

慕寧沉默良久，而後道：“為什麽？身體原因？”

“部分是。最近心髒不太好，得回醫院做個手術。”顧啓明話音剛落，就見慕寧的面色唰啦變得慘白。他連忙寬慰道：“不是什麽大毛病。”

慕寧這才松了一口氣，輕聲道：“不是身體原因就好。”

“怎麽，盼我早死？”顧啓明有意打趣道。

慕寧立刻“呸呸呸”三聲，埋怨道：“臭老頭，你烏鴉嘴！”

師徒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老顧，我特喜歡你。”慕寧說：“雖然你脾氣臭，一把年紀了事兒還特多，但我覺得你和我師父一樣，都是真正喜歡演戲，喜歡表演的人。但是我對師父更多的是敬重，對您……”慕寧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冒犯，但有時候感覺您像我爸。”

顧啓明明知故問，“那我和蘇長清哪個你更喜歡一點兒？”

“當然是我師父了！”慕寧立刻變臉。

兩個人相視幾秒，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殺青宴我就不去了。”顧啓明說。

慕寧倒很認同：“對，別來了。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的。”

“所以有些殺青宴上應該講的話，我們現在說。”

見慕寧沒有異議，顧啓明提起了一個慕寧潛意識裏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你似乎從未提起過你的父母。”顧啓明長驅直入，問話犀利得仿佛一把刀：“連蘇長清你都時時挂在嘴邊，何以對你的父母只字不提？”

顧啓明在找他的症結。

聞言，慕寧的神情不再自然了。他垂下眼簾，顯得有些落寞，眼中黯淡得像煙花将燃盡之時的微弱火光，似乎下一秒便要偃息于一片黑暗之中。

顧啓明并不催促，他始終是一副沉穩的、柔和的長輩姿态，靜靜等待着慕寧對他自己的審視。

“我的父母……”慕寧欲言又止，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适的措辭，良久，他道：“哎，說他們不好，似乎對我也并沒有那麽不好。只是他們離婚太早，各自組建的家庭也步入正軌。當初離婚鬧得十分不愉快，至今兩個人都很難坐在一起心平氣和的吃飯。看見我，自然也就心生厭倦了。”

“什麽時候離的婚？”顧啓明問。

“我三歲的時候。”慕寧說：“老人帶了我幾年，後來爺爺奶奶去世，他們兩個似乎都很怕我影響他們的新生活。時常将我踢來踢去。其實長大以後，我反倒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

慕寧真的理解這對父母。他們結婚是将就，過日子是将就，有一天終于可以解脫了，卻還有一個多餘的孩子時時刻刻提醒他們曾經有過一段多麽失敗的婚姻。慕寧就像他們身體上多出來的一塊肉，若是削掉必然鮮血淋漓，但若放任處之，又無比厭惡。

慕寧在他破碎的家庭中，便是這樣的存在。

“我也不是很難過啦。”慕寧生怕顧啓明覺得他可憐，連忙笑道：“我父母對我還是比較好的。以前做太合娛樂的練習生，錢也都是他們替我出的。挺好的……”

邊解釋着，慕寧的聲音卻逐漸微弱下去，他似乎無法說服自己。

顧啓明終于明白，為什麽慕寧與林泰産生共情那麽難。也明白了為什麽慕寧說自己更像一個父親。

顧啓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撫慕寧的肩膀：“你越澄澈，你的角色便越豐滿。而你的痛苦越多，看到的東西便越多。我們做演員，尤其是做一個好演員，常常需要将自己完全打碎，再以一種新的方式拼合起來。”

“你明白嗎？”

慕寧擡起頭，眼裏閃着光。

他突然意識到，顧啓明正在教給他的，不是人生大道理，也不是心靈雞湯。而是一個全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