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慕寧的家庭并非不幸,他父母健在,各自成家後有了弟妹,從小到大除了将他看做累贅和包袱踢來踢去以外,對他也并不差。

慕寧知道自己的存在總會令父母想起那段不愉快的感情,是以打從懂事以來便刻意令自己變得透明。他習慣了不去撒嬌争搶,于是他越沉默,便越冷漠。他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從來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所以幹脆就不去争了。

他今年二十八歲,在心灰意冷地結束了一段長達十年的愛情慘敗後,本已落入低谷的事業卻開始回溫。亦學着放下顧影自憐的弱者心态,開始嘗試接受新感情。幸好,一切都在向好的,光明的方向飛馳而去。

現在是十二月的北京。在冰寒徹骨的水幕之中,慕寧竟開始真正理解了林泰的想法。原來林泰和他一樣,有所怨怼,心中有恨也有愛。林泰試圖掙脫的不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夢魇,也并非試圖抹去成安志對他的養育之恩。他只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卻想要走一條自己能夠選擇的路。

顧啓明艱難地從病床上爬起來,他就是不放心慕寧,想去片場看看。簡星氣得摔了杯子,怎麽都攔不住這個固執的老頭。最後只得再三讓步,攙着顧啓明向片場走去。

他們到了之後,顧啓明讓簡星不要聲張,後者扶着顧啓明顫顫巍巍的手臂,走到了可以清晰看到慕寧機位的地方。

這是慕寧的第四條了,他還是不懂。顧啓明暗自焦心,他強調無數次演員應當與角色尋求共鳴, 但具體是什麽,外人若是詳細道來,又會破壞角色與演員間的關聯。顧啓明覺得口幹舌燥,心跳快得不同尋常。他想上前去,雙腿卻動彈不得,一擡頭,又看到鐘亦貞站在另一邊,眼神掃視而過,臉上挂着輕蔑的笑容。

顧啓明的心跳快慢不一,紊亂紛雜,他望着那處,心有餘而力不足,暗自道:慕寧,你的老師是我,更是蘇長清,你比這裏的所有人都要優秀得多。

小兔崽子……別讓我失望啊。他想。

靈光一現。時常被用在描述表演過程中,稍縱即逝的感覺。慕寧或許不是最好的演員,但這一次,他抓住了林泰。

他成了那個在貧民窟裏九死一生的男孩,某天,一個長輩向他伸出救贖的雙手,他才能夠吃上飽飯,換下褴褛衣衫,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健康地長大。長大後,又在長輩偏執的仇恨中險些迷失了自己。

作為演員,慕寧放棄了所有的“理論上”。那些面部表情、臺詞、呼吸控制……于他而言統統不再适用。他唯一需要表達的,即是他此時此景,所感受到的情緒。

慕寧扶着替身,似乎落淚,卻又迅速被打在皮膚上發痛的沉重水滴沖刷殆盡。忽而,他勾起唇角。

監視器前的武城微微皺起眉頭,這和昨天慕寧跟他說的戲有些出入,他在即興?

鏡頭前推,慕寧精致的五官占滿了屏幕。光從他身後打過來,經過他的臉頰時,連細微的絨毛都看的一清二楚。

慕寧的皮膚狀态真好。趙艾米的注意力顯然放在了其他方面。

而拍攝仍在繼續,只見慕寧的喉結上下滾動,水聲掩蓋了一切私語,他很快輕啓唇瓣,顫抖着輕輕吐出兩個字:謝謝。

沒有聲音。收音是一碼事,是因為慕寧自己沒有出聲,只是沉默的唇語罷了。

他覺得比起愧疚,悔恨,解脫……這些種種複雜情緒混合在一起的狀态,代替林泰向養父說一句謝謝,似乎更為重要。因為成安志在那固執的仇恨之外,實在是個很好的父親。那感覺對慕寧來說……就像顧啓明。這個老頭折磨慕寧的方法千奇百怪,這幾個月來在片場,慕寧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但卻不同于旁人的口蜜腹劍,顧啓明慣常冷着臉,實際上,卻将慕寧視作珍寶,傾囊相授。那些折磨也并不是折磨,而是對璞玉的雕琢。

武城似乎愣住了,林泰戲份本就不多,角色的內心既複雜又矛盾,劇本似乎也只是将他當單純的反派推動劇情之用。但武城旋即意識到,慕寧在這短短的幾秒鐘之內,僅靠一次即興,便賦予了林泰全新的生命。這個角色會搶掉所有主演的風頭,包括鐘亦貞。并且一旦電影走入大衆視線——慕寧能夠重回巅峰也未可知。他不會盲目吹捧慕寧這樣深陷事業低谷的演員,但他辨得出好壞。

“cut……cut!”他有些興奮地喊道。

拍完這一條,慕寧良久也緩不過神來,實在太冷了,似乎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被淩遲後又冰凍起來——他感覺耳膜外籠罩着一層霧氣,連外界的聲音都變得很模糊。趙艾米遞給他一杯熱水,他端在手上,看到不遠處的顧啓明竟站在那兒。老頭兒久違地,笑眯眯地看着他。

沒給您丢臉吧,慕寧想這麽說,可是嘴唇不聽話地打着顫兒,便想着罷了,總還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說話。

他又看向鐘亦貞,後者緊緊皺眉,抱臂站在片場外不遠處,有人與他交頭接耳,他聽得多,答得少。

慕寧盯着他,于是他的眼神飄過來。慕寧對上他的眼睛,朝他笑了笑,飛揚跋扈的挑釁。鐘亦貞就沉靜了些,他不屑于用眼神與誰交鋒,旋即,似乎是聽到了什麽突然的響動,飛快地挪開眼神。慕寧便也順着他的軌跡,遲鈍地望去——

很多嘈雜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是上帝在調整音量鍵一般從容。慕寧的感官恢複過來後,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叫救護車!”

……

莊堯得到消息去到醫院時,急救室外只坐着慕寧,艾米和簡星。

“什麽情況了?”他沿着醫院走廊大步流星走來,邊走邊脫掉了外套,随意挂在手臂上。他的神色也急匆匆的,似乎剛從哪裏趕來。

慕寧神情恍惚,頹喪地坐在一旁。見莊堯來,也不免有些驚訝:“你不是在深圳嗎?”

莊堯聞言,朝他歪了歪腦袋,卻不開口。

慕寧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安娜正好也要去,我才知道的。”

“我先回來了。”莊堯自然也知道這不是調戲慕寧的好時候,是以斂了随意,詢問簡星:“顧老師怎麽樣了?”

簡星潦草地描述大概情況。顧啓明雖然總給他氣受,但對他不可謂不好,又是自己舅舅,哪能不擔心呢?時下語無倫次,比慕寧也好不了多少。不過好在半小時前醫生說過,顧啓明已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心髒手術總有風險概率,這幾個人都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莊堯寬慰道:“別擔心,他還有事情沒有完成,不會輕易放棄。”

慕寧仍是恍惚,垂着腦子不知在想些什麽。莊堯在安全通道裏打了幾個電話,為顧啓明安排好了全國頂尖的專家,因還有別的事情走不開,再回來時原本打算告別,只留徐平在這兒看着。

一轉眼,看見慕寧的可憐樣子,心中不知為何又軟了下來。

他清了清嗓,在慕寧身邊坐下。慕寧不做聲,他也不出言打破沉寂,兩個人肩并着肩,看着急救室外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似乎都在發呆。

不消片刻,莊堯便想明白慕寧在想些什麽了。

“這不是你的錯。”莊堯道:“顧老師這個性子,要不是倒在片場,誰也不知道他身體究竟什麽狀況。”

慕寧将下唇咬得發白,“我老是跟不上他,拖了好多天的進度。”他接着說,“要不是我蠢,現在戲早就拍完了,也不至于拖到現在……”

“現在還沒拍完?”莊堯問。

“剛才……剛才就是最後一場,再補兩天就可以殺青了。”

“那你演的好嗎?”莊堯循循善誘。

“我怎麽知道?”慕寧下意識回答,他其實也沒有看過監視器,沒有和武城交流過,他如何确認自己演的好不好?至多,也就是與顧啓明隔着重重雨幕,看見他笑眯眯的模樣罷了。

顧老師的神情……慕寧這才意識到,那樣的笑容平日裏很少見到。

“就算我演的很好,那又怎麽樣?”半晌,慕寧說。

莊堯輕笑道:“不怎麽樣。但對顧老師來說,就算是求仁得仁了。”

慕寧扭頭去看莊堯,後者也一直在看着他。

這個男人實在是很可怕,慕寧不止一次地感覺到,他在莊堯的面前壓根就沒有秘密可言。他對自己了如指掌。

慕寧欲言又止,最後只說,“我知道了,謝謝。”

莊堯這才起身,道:“我把徐平留在這裏,他有顧老師的病歷,有什麽事情找他就好。”說完,也沒再與慕寧告別,獨自一人離開了。

慕寧望着莊堯離開的背影出神——什麽時候開始,他可以和莊堯心平氣和地對話了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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