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告別未晚

第三章 告別未晚

他們各懷心事,骨頭熬成的濃湯冷卻,油脂凝結浮在表面,看上去像是一小塊白玉。

門外的雨終究還是停了,周平桉單手抄兜,另一只手拎着長柄黑傘,故意走在靠近主路的那一側。

許抒情突然格外放松,嗅着空氣中獨有混合雨水和潮濕泥土的氣味,整個人輕快的像只逃脫叢林的小鹿,她輕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周平桉突然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先前平複的心又跳的快了些,不敢瞧他的眼睛,低着頭不出聲了。

“你那小竹馬呢?怎麽沒見他和你一起?”周平桉嗤笑一聲,別有深意的逗她。

許抒情沒出聲,一言不發的擡頭看他,讓人揣摩不出她的心思。

周平桉口中的小竹馬是和她一個大院裏長大的,兩人從穿開裆褲就認識了,他們這一輩大都是家裏的獨苗苗,大院裏都是些特殊老幹部養老,他們幫着駐外工作的子女帶孩子。

大院裏的人都戲稱許抒情和蔣聿泊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畢竟不記事的時候還被兩家的老人丢到一個盆裏洗澡,在他們連話都不會說的年紀,早就看過對方一百八十次的裸體了。

她認識的周平桉不是喜歡八卦的人,突然聊起蔣聿泊還讓她有些不适應,尤其還用的是小竹馬這種有特殊含義的稱呼。

“那張素描畫的是他?”兩人并肩走過長街,路口的紅燈開始倒計時,兩側的梧桐樹枝繁葉茂,郁郁蒼蒼,一眼望去盡是蒼翠。

信號燈驟然變了,許抒情頭也不回的往前走,有些惱怒“不是。”

周平桉也不惱,邁開長腿幾步便追上了,不遠不近的跟在她身後。

她覺得自己好沒出息,平日裏驕傲的像只孔雀,但一遇到周平桉就品種變異似的化身為将頭紮進沙子地裏的鴕鳥。

即使刻意放慢了腳步,依舊改不了大院距離國科附中只有兩個路口外的事實,先前還堵塞的車流不見了,僻靜的道路兩側種着不知名品種的樹,樹幹粗碩敦實,枝桠粗細曲折,向上向下地瘋長漫天。

兩人無言走過長長的路,直到視野裏出現鐵栅欄的大門,旁邊輪值的警衛員身姿挺拔地站崗,周平桉沒有證件,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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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送她回家,最多也只能到幹部家屬院的大門了。

三年前,門隔開的是十七歲的他和十四歲的許抒情。

三年後的今天,這扇大門隔開的是二十歲的周平桉和十七歲的自己。

許抒情低着頭盯着水泥油柏路面看,先前剛下過雨,賽過掌心大的落葉濕粘在地面。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叫他哥哥,只是裝着不經意似的問“軍校畢業後打算做什麽呢?留校任職嗎?”

以他的成績,留校任職絕不是難事,父親很少贊揚人,但卻常把他挂在嘴邊提起,體能拉練破戰區紀錄了…文化課成績一騎絕塵遙遙領先…

不用多問,許抒情閉上眼睛都能想象的到那些光鮮的履歷是他背後付出了異於常人的努力才得到的。

他的家庭和境況,畢業後能留在全國頂尖的軍事高校任職是最好的選擇。

周平桉難得變了臉,一副正經嚴肅的模樣,語氣微沉,說的話也意味不明,“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話音很輕,但卻在許抒情平靜的心裏擲下了顆小石子,她欲擡頭探尋藏匿他情緒的神情,但卻對上一雙格外亮而堅定的眸子。

“時間不早了,就送你到這了。”周平桉情緒極其穩定,看着面前恬靜的小姑娘卻也難得心裏一軟,等人轉身往前走了兩步,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突然開口正兒八經的叫她名字,“許抒情。”

小姑娘倏然停步,轉過身,十幾歲的年紀卻出落的格外俏麗,有那麽一瞬,他仿佛在那明豔動人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絲清冷的憂郁。

分明才走出去幾步,她卻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回應他,“怎麽啦?”

“沒事。”周平桉難得笑了,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老成的少年終於顯出些張揚肆意,揮手作別,“許抒情,好好學習。”

她聽見了,輕輕的點頭回應他。

而後,轉身向前走去,再度哼唱那首在巷子裏聽到的粵語歌,歌聲輕,淚水涼。

“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間,望不穿這暧昧的眼。天早灰藍,想告別,偏未晚。”

那年的七月多雨,新聞三天兩頭的報道提醒廣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以及日常保暖,切勿冷熱交替着涼。

餐桌上奶奶還在因為爺爺偷吃了塊糕點唠叨個不停,“醫生說你血糖偏高,還嘴饞。”

“那些醫生整天唬人。”

“爺爺奶奶,我出門了。”許抒情在玄關處換了鞋,沖着廚房招呼一聲,老兩口暫時休戰齊聲囑咐道,“路上小心,記得帶傘。”

“好。”

天早已大亮,臨路過蔣家的院子時多看了兩眼,安靜的有些不适應,算算時間蔣聿泊打完比賽也該回來了。

許抒情背着包,與潮水般的學生人群背道而馳的拐進巷子,陳舊的音像店鋪面不大,銀白色鐵架上堆滿了五顔六色的專輯,她依稀記得歌詞,求助一旁半蹲在地上理貨架的老板。

是個高瘦白淨的青年,人看上去斯斯文文,許抒情走到他身邊輕聲問,“老板,昨天放學的空當,店門口的收音機裏放了首歌,勞您駕幫我找一下。”

“歌手,專輯名。”青年頭也不擡,動作麻利地往貨架上擺放未拆封的新專輯。

許抒情愣了下,眨了下水汪汪的眼,“我不知道,只記得歌詞和曲調。”她臉皮薄,不好意思哼唱,只能生硬的像讀課文一樣将歌詞念了出來。

青年放下手裏的專輯,噗嗤樂了,許抒情敏銳地觀察到他起身很是費力,自制的木拐杖撐住他半邊身體挪步子,“出了奇,這年頭附中還有你這種學生?”

他彎着腰在牛皮紙箱子裏翻找,取出一盒專輯磁帶,遞給她前還特意擦掉塑封膜上的灰塵。大片紫色交織着黃色的彩繪蝴蝶背景,與柔媚空靈歌聲截然不同,年輕的女歌手頂着淩亂張揚的短發微側着身,目光下垂停留在某處,擡手停在耳畔,像是蝴蝶振翅。

許抒情指腹拂過塑封膜,認真的盯着手裏的專輯磁帶看。

“有品位,王菲的歌是這個。”他說着話,還贊賞的豎起右手大拇指,“你找的那首歌收錄在這裏,喏,《暧昧》。”

“十五,錢放桌上就成。”青年撂下話,拄着拐艱難費力的挪步到貨架前,低着頭認真整理新上的專輯磁帶,他頭發短的出奇,留着比和尚長一點的短刺。

許抒情從包裏翻出錢,按照他話放在了玻璃臺面上,上面壓着張大合照,她無心窺探別人隐私,但還是瞥見照片裏是一群毛頭小子親密的搭肩攬背,陽光下,麥色的皮膚都有着亮而白的一口牙齒。

“你不是附中的學生?”青年突然停下手裏忙着的活,擡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許抒情收回思緒,生怕被瞧出自己偷窺他隐私的事情,有些遲疑的回他,“我是附中學生,有什麽問題?”

青年老板呲着白牙樂了,沖着店鋪門面的位置微擡下巴,憋着笑催她,“那你還不抓緊走,上課鈴都響過一輪了。”

她猛地一驚,顧不上和他多說,拔起腳就往外跑。

先前還熱鬧的巷子此刻早已陷入沉寂,街上只剩下幾個零星忙碌的店主,國科附中的校門關了大半,她攥着那盒磁帶飛奔進校園,一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校園裏冷清的可怕,她在三樓的教室門前站定,努力平複呼吸後打了個報告。

生物老師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平日裏對她印象不錯,眯着眼透過老花鏡裏看了她一眼,聲音溫和道“進來吧。”

許抒情微松了口氣,輕聲向老師道謝後便快步走向靠窗的位置,似是察覺到什麽一般,她猛地偏過頭,正巧對上不知何時出現在後門的班主任徐麗敏一記眼刀。

她下意識的将磁帶塞到課桌更深的地方,同桌輕輕的用手臂碰她,一張小紙條傳到面前,“滅絕師太讓你下課去她辦公室一趟,還特別囑咐讓帶上那張素描畫。”

許抒情的指尖微蜷,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随手将紙條夾進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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