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整個住院部都熄了燈,連最後一位看風景的病人也回房躺下了。黑羽推開窗,在灌進來的冷風裏點燃一支煙。

他想起月白推開蘋果的那只手,和生疏的我自己來吧。”

還有對妖狐和大天狗的沉默,以及對隔壁床爺爺的澄清。

哄騙他給手機打電話。

“你是我什麽人啊?”

假裝睡覺的背影。

躲避他的眼睛。

懷抱裏的掙紮。

和剛才那句“親愛的。”

有些事一旦起了疑心,所有的細節就都會串聯成可疑的線索,去印證那個即便再不願接受,也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黑羽站回病房窗邊,隔着玻璃端詳月白的睡顏,竟覺得有些許的陌生。月白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在月光下微微一皺眉,翻過身去。

第二天太陽升起,日子還是得照常過,看着月白吃完早飯,黑羽離開病房去了醫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上午基本沒客,推開玻璃拉門,一眼就看到角落裏的妖狐和櫻花。

他在兩人對面落座,灌下一大杯咖啡:“月白現在的狀态離不了人,我最多走開十五分鐘,咱們就長話短說吧。”

“你不能短說。”櫻花把昨天半夜收到的短信放上桌,“到底怎麽回事啊,什麽叫你弟弟不記得你了?”

“我也只是猜,但八九不離十。”黑羽回憶着這幾天的種種細節,挑重要的對他們講了一遍,說完,問道,“對周圍的人都懷着防備,試探妖狐和大天狗的關系,旁敲側擊我的身份,你們覺得呢,他這樣正常嗎?”

妖狐看上去比黑羽還震驚:“我去的時候看他很正常啊!而且月白有這麽深的心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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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心機,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櫻花了解心理學,感情也細膩得多,“如果月白真的失憶了,那他就等于是被扔進了四面埋伏的原始森林,好,現在遇到黑羽,可他怎麽知道黑羽是要救他還是要把他騙去食人部落呢?這種時候,就是先亮底牌者死,所以他的顧慮我可以理解。”

妖狐心大如盆:“至于嗎?進食人部落就正好跟酋長做朋友呗?何況黑羽是他親哥啊,不救他還能吃他不成?”

這兩個人完全不在一個頻道,黑羽敲敲桌子拉回正題:“目前的情況是,他還不知道我是他親哥,他只知道我是他男朋友。”

“噗——”妖狐噴了一桌子咖啡,“等會兒,你倆啥時候在一起的?!”

櫻花的小勺也掉進杯子裏:“這種敏感的身份,那你更要和他說清楚了!”

她的擔心黑羽昨晚就已經考慮過:“就是因為太敏感,怕他受刺激,所以我才不能直說。月白既然已經先入為主接受了情侶關系,那這一層兄弟關系,還是等他緩緩再說吧。”

最後,他用拜托的眼神看向兩人:“要是最近他找你們打聽什麽的話,幫我兜着點。謝了。”

其實這邊兩個還好交代,主要是病房裏那位比較棘手,畢竟情哥哥就是親哥哥這事兒,換誰都沒法欣然接受。

回去後309病房裏圍了一大圈人,黑羽險些以為自己走錯。月白解釋道:“爺爺下午就要做手術了,他的家人來看看他。”

對于月白來說,沒有任何家人來探望過他,黑羽擔心他觸景傷情,也怕他又在父母的事上起疑,于是拿起月白的羽絨服道:“醒來後你還沒下過樓呢,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去後面小花園裏曬曬太陽?”

攙着月白慢慢下了樓,他們沿着鵝卵石小路走。頭頂流着雲絲的天空瓦藍一片,确實是個适合談心的好天氣。

月白低着頭道:“剛才奶奶他們都在抹眼淚,爺爺卻在逗孫女玩,好像要做手術的不是他一樣。”

黑羽是過來人了:“因為他們比老爺子自己更害怕手術不順利,家屬都這心情,當時我也擔心給我推出來個小傻子。”

不過他沒想到,月白沒有傻,卻是不記得他了。他想不明白這兩種情況哪個更糟糕。

花園是舊時代有錢人的私家園子,他們走到一棟白色小洋樓的門廊下歇腳。黑羽雙手攏在窗戶上,招呼道:“你來看看,裏面還有鋼琴呢。”

月白過去站在他身邊,抹掉玻璃上的灰塵,然而卻只看到自己裹着圍巾的臉。

正想解開看看這張臉是何長相,黑羽忽然問道:“那首歌,你還會彈嗎?”

潔白的陽光灑在臺階上,他望着月白一雙柔和的桃花眼,恍惚間又回到初中的某個夏天。

那年夏天學校開設了興趣愛好班,月白不顧經濟狀況,執意選了鋼琴。他挪開小盆栽,在家裏的窗臺上用馬克筆塗了一整排黑黑白白的琴鍵,就連卷子也不做了,一有空就站在窗邊“練琴”。

反正彈不出動靜來,只有點瞎哼哼的小聲音。黑羽打開電視看比賽,懶得理他。

練了半個月的啞巴琴,在一天放學時,月白把他攔住:“哥哥,你會撬門嗎?”

學校有琴房,可是不允許學生私自使用,于是等老師都下班後,黑羽拿一根鐵絲給他開了鎖:“找我來就是為了替你違法亂紀?”

“當然不是!”月白進去打開琴蓋,在琴凳上扭扭屁股坐下,“哥哥,我彈得還不太熟,你可別笑我啊。”

深呼吸一口,他将雙手放上琴鍵,輕輕按下第一個音。稚嫩卻清脆的鋼琴聲在小小的房間裏回蕩起來。

現在想來,那首曲子彈得磕絆,幹澀,左手只會重複一個最簡單的和弦,右手還時不時因為指法錯誤而打絆子,可那時的黑羽靠在門邊,一言不發地聽完了一整首,月白紅着臉轉頭看他時,他唇角還挂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暖笑。

“彈得還行,這是月月演要我給你投票?”

月白還沒來得及說明,樓道裏就傳來一聲大喝:“哪個年級的小兔崽子在胡鬧!”

巡邏的老保安吭哧吭哧爬上樓,推開門,然而琴房裏空空如也:“人呢!出來!”

與此同時,一窗之外的空調機箱上,月白正死死抱着黑羽的腰發抖:“哥哥,他走了嗎?我們能回去了嗎?”

黑羽也将他摟緊,心髒劇烈地撞擊胸膛:“別怕,再等等。”

他們所站之處幾乎是校園的最高點,黃昏之下,曾經永遠跑不到盡頭的操場,被罰站無數節課的教學樓,還有校門外總是導致上學遲到的擁擠馬路,此時都變得那樣小,月白依偎在他懷裏,仿佛世界也縮成小小的一團,只容得下他們二人相擁而立。

黑羽忘記了恐懼,驚喜地說:“月白,你看。”

“那天是我的生日,你送給我這首曲子,是為了跟我說生日快樂。”

黑羽的手掌覆在月白手背上,帶着他在小洋樓積滿灰塵的窗臺上無聲地演奏。耳旁是花園裏枯枝斷裂的聲響,而眼中似乎還能看到小盆栽下褪色的琴鍵。

空調機箱上,風聲拍打耳膜,黑羽攏起手掌痛快地大叫,月白也被吓得尖叫連連。他不敢往下看,只有盯着黑羽。濃密的睫毛下,那雙黑色眸子裏映着漫天雲霞。他忽然呆住了,緩緩站直身體,忍不住又靠近黑羽一些。

天空中堆積着赤紅色的火燒雲,黑羽在雲下轉頭看他。四目相接的一刻,他好像什麽都不怕了,他只覺從未離那些燦爛的光色那樣近過。

“我确實很快樂,不只是因為過生日,而是因為和你一起過生日。”一曲終了,黑羽按住月白的雙手,“像這樣的回憶,我們有太多太多,月白,就算不是你男朋友,我們也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月白心間升起一股陌生的情愫,在黑羽松開他時,掉了一滴淚。他不懂自己是怎麽了,黑羽說的那些事,他明明已經都不記得了。

再走一走就到了吊水的時間,兩個人各懷心事地逛回去,路過門診大樓時聽見有人喊“月白”。月白對自己的名字還有點遲鈍,擡眼看去,是一位陌生的女人。倒是黑羽反應快,立刻迎上前,喊了句“媽”。

三尾難得來趟醫院,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兩個小家夥。她被黑羽冷不防叫得有點懵,連讓大夫看報告時都跑神。從門診出來往住院部趕,路上把黑羽發的幾條長語音全聽完,更懵了。

什麽叫月白失憶了?什麽叫他現在不是月白的哥哥?

進門後還不能當着月白的面質問,只能和黑羽情感複雜地交流眼神。

黑羽把她拽進來:“我媽來醫院取報告,我跟她說你病了,她來看看你。”

月白把眼睛轉向三尾,客客氣氣叫了聲“阿姨”。

看來是真失憶了。一聲阿姨瞬間逼出三尾的兩行眼淚,她拉着月白的手問他住了多久的院了,現在身體怎麽樣,心情怎麽樣,然後交代道:“咱們兩家住隔壁,可你倆上了大學就不太回來了,我一個人做飯浪費,火都沒開過。醫院夥食吃得慣嗎?看你又瘦了,還愛吃小雞炖蘑菇不?明天起阿姨給你送飯。”

能在醫院看到三尾,想來她身體也不怎麽好,黑羽靠在窗戶邊阻止道:“別了,就你那手藝,他吃完就得病重,還是我下樓買吧。”

“我讓他病重?”三尾抹抹眼角正想反駁,看到床頭櫃時突然炸了,“塑料的瓶子你拿來裝熱水!等着中毒呢!仙人掌都能給你養死,現在還出來禍害人了!”

得,這位媽上崗沒幾分鐘,訓起兒子來倒是意識到位。黑羽沒法吐槽,只能默默腹诽。

拌嘴一下午,三尾媽媽坐到快天黑才起身,走前摟着月白說:“猴崽子就不會照顧人,想吃什麽想喝什麽你就跟阿姨說,阿姨也是你半個媽。”

黑羽送她到樓下,順便去食堂打飯:“您老怎麽這麽操心,是年紀大了轉性了?現在打破頭了還給縫針嗎?”

“我看你腦袋不用縫針,是嘴巴給縫了吧!”三尾不知道兩個小家夥已經背着她有了私情,覺得黑羽沒必要把真實關系瞞着,“趕緊跟你弟弟說清楚,哥哥就是哥哥,裝什麽鄰居?他一照鏡子你還瞞得住?主動說和被發現之間的區別你能不能明白?你說你騙他到底圖什麽!”

人走後病房裏冷清下來,月白望着窗玻璃外的天空絞手指。他是失憶,不是傻了,那兩個人到底是不是母子,他還沒有那麽好騙。

直到吃完晚飯,月白都沒有主動跟黑羽說一句話,不過也不至于尴尬,因為隔壁床的大爺手術完剛推回來,家屬七嘴八舌地圍着他們打聽術後的護理經驗,快熄燈了才清淨下來。

擔心月白病情反複,黑羽晚上基本是睡不着的,就趴在床沿上将就。這天到了後半夜傳來嘈雜的吵鬧聲,他一個激靈醒來,結果反複的不是月白,倒是值班大夫把老爺子又推出去了。

月白揉揉眼睛:“怎麽了?”

黑羽讓他躺回去繼續睡:“可能出狀況了,我去看看。”

隔壁床陪夜的只有老爺子的女兒,跟着大夫一起出去,卻被擋在搶救室門外。術後二進宮要面臨極大的風險,她丢了魂一樣癱在地板上嚎啕大哭。

仿佛看到幾天前的自己,黑羽把人拉到椅子上坐着,等她冷靜一點了,安慰道:“我弟弟術後昏迷的三天,我也是這麽幹坐在走廊裏的,這種時候你除了等,沒有任何辦法。”

哭聲漸漸息止,對方問:“可你怎麽能坐得住呢?我恨不得把這排座兒都拆了。”

“一開始也坐不住,所以只能逼自己想事。”黑羽叼起一支沒點燃的煙,這樣仿佛能讓他安心一些,“告訴你個方法,你就從他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起,逆着時間線把你們之間的事一件件往前捋,等你捋完了,人差不多也就醒來了。試試?”

他又回想起等待月白蘇醒的那三天。幽長走廊的另一端,那間隔離病房是常人無法涉足的幽冥世界,月白躺在冰冷的儀器中間,只有靠面板數據才能檢測到生命體征。那三天裏,他讓往事事無巨細地在腦海裏一遍遍上演,待一件件捋到頭,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曾經做過那麽多事與願違的事,說了那麽多口是心非的話。可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牆,也許他從此再也沒有跟月白坦白的機會了。

病房裏,月白坐在床上等消息:“爺爺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黑羽輕手輕腳地進來,在床沿坐下。他心裏還很亂,就只有問些眼前的實際問題,“後天就出院了,你想回家還是回學校?以後再也不用吃止痛藥了,咱們好好重新開始。”

月白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格外敏感,不太确定地問:“重新開始是指?”

黑羽也沒想到他會摳這個字眼,可面對一個失憶的月白,一個把他們的往事都丢棄的月白,難道不就是重新開始嗎?

好像經過長途跋涉,卻得到一片海市蜃樓,黑羽終于精疲力竭了,忽地把眼前的人抱住:“月白,別再瞞我了,都說出來吧,什麽情況我都可以接受。我們都坦坦白白的,然後重新開始好嗎?”

有溫熱的呼吸灑在肩窩裏,月白緊張極了,隐隐感覺到這個擁抱比走廊裏、窗臺邊的意味都來得沉重:“黑羽,你先放開,我不喜歡這樣。”

他被勒得難以呼吸,扭動身子卻掙不脫,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黑羽說得對,這兩天月白也僞裝得心力交瘁,也許,是到了該坦白一切的時候了。

“你沒猜錯,我确實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

話音落下,床簾圍成的小空間內霎時安靜,那雙按在月白背後的手微微一僵,然後慢慢滑了下去。

推測是一回事,聽到月白親口承認又是另一種感覺,黑羽像被抽空了,弓着肩背沒有動:“沒關系,大夫說也許是一時的,可能過段時間就恢複了。”他坐直起來,看着月白的眼睛道,“那出院後還是回學校吧?等回去了,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慢慢告訴你。”

月白卻對此不抱希望地一笑:“就像告訴我三尾是你媽媽那樣嗎?”

他語氣平淡,沒有一絲一毫的抱怨:“你對我說謊,也許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不會怪你的。以前的事我既然已經忘記了,就不打算再撿起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再費心騙我。你說得對,出院後我是要重新開始了。”歇了一口氣,又補充道,“一個人重新開始。”

“為什麽要一個人?我不想你一個人!”冷漠的語氣讓黑羽心疼極了,他抓住對方的手,“月白,你不要我了嗎?”

月白垂眸注視着,直到這段沉默長得讓黑羽感受到了不妥,才緩緩松開:“對不起。”

“你看,這個動作對你來說,已經是習慣了吧?”月白嘆了口氣,抓緊床單,“你是我的男朋友,拉我的手,抱我,對我說那些深情的話,都再習慣不過,可是這些卻讓我……很害怕。”

他猶豫着,還是決定說出來:“因為對于我來說,你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一個對我無微不至,讓我不知所措,甚至三兩句話就能讓我掉眼淚的陌生人。對我好,卻又欺騙我,我害怕你,可說出這番話時竟也會擔心有沒有傷害到你,你知道我所有的事,說我們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可是……

可是黑羽,你到底是我的什麽人呢?

黑羽沉默下去,就連月白的骨節也泛白了,皮膚透明到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把話說出來後,他心裏也沒有感到痛快,黑羽落寞的模樣反而讓他像被狠狠揉碎了一樣,更難過了。

嘎嘎讪胡理理病歷,轉眼就到了淩晨兩點鐘,值班的實習小護士打着哈欠到走廊裏巡夜。視野裏遠遠坐着一個人影,也不知是誰家家屬,她快步走去,還沒認清臉就先看到那人手邊堆的二十來個煙頭。

“哎呀,要死呀你!”她一個激動踢上對方小腿,“醫院裏哪能好抽煙的啦,就算不是在醫院裏也不好抽這麽狠的呀,你還要命不要啦!”

黑羽也不曉得自己出來了多久,疲憊至極地睜開眼睛:“抱歉……”

“喔喲……眼睛哪能噶紅,抽煙抽得來嗓子也啞掉了喏。”小護士盯着他踉跄離開背影看了好久,“嗯?這不是309那個小美人的對象嗎?前兩天還兇神惡煞的,這會兒怎麽跟要死了一樣的。”

趕緊扒門縫上看八卦,發現病床上的小美人也沒有睡,臉朝窗外像尊冰雕般一動不動地坐着,安靜得像幅畫一樣。半晌,吸了下鼻子,抹抹眼睛。

“靠!”小護士瞬間正義感爆棚,“大晚上的跟一個病人吵架!什麽破對象啊蹬了算了!”

鬧鬧哄哄的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沒能好過。

在住院部樓下抽完三包煙,黑羽也想明白了。月白怕他,他就算心碎成渣又能怎麽樣?又不能真的就把人放着不管了。

坐在後花園裏眯了會兒,等外面店鋪開張營業後打包了兩份早飯回病房,仿佛昨晚無事發生:“甜豆腐腦和鹹豆腐腦,想吃哪個?”

月白也抱歉自己昨晚太沖動,但說開後就不必再裝相,有些話說起來反而自然了:“你嗓子怎麽啞成這樣?”

黑羽狠狠清了兩下,喉嚨還是跟個大煙囪一樣:“沒事,昨兒晚上吃鹹了吧。”

于是月白就把甜豆腐腦留給他,自己吃鹹的,一頓飯間悄無聲息。黑羽倒也要求不高,反正他就是個讓人感到害怕的陌生人呗。吃完把空碗收拾回塑料袋,說:“要開學了,我得回學校辦點手續,今天就你一個人待着,自己小心點?”

“你……”月白本以為他還會再糾纏一陣子,現在對方這麽幹脆,反而是他語塞了,“嗯,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黑羽走後十分鐘,他出門去走廊裏散步,還有點驚訝:“竟然真的走了?”

萬籁俱寂的一個上午,只有拿出高數書做題,仿佛一個人也并不寂寞。到了中午吃飯,隔壁陪床的奶奶招呼他道:“那個小夥子今天怎麽不照顧你了?來來來,吃點奶奶熬的粥。”

爺爺才轉危為安,那是特地給爺爺熬的,月白哪裏好意思:“不用了奶奶,我去食堂吃就好。”

磨磨蹭蹭到了食堂,每個窗口都排長隊,他要了兩個素菜,結賬時一摸口袋,又都退了:“對不起,我好像……忘記帶錢出來……”

哪裏是忘,是根本就沒有。跟別人借那勢必要請黑羽幫忙還,這太丢臉了,思來想去只能捂着肚子回病房,還得假裝已經吃過了。

饑腸辘辘上到三樓,正好遇到護士換班。實習小護士像是就在等他,匆匆塞去一只白底紅蓋的飯盒:“啊啊啊我中午約了人!飯白帶了!你好心吃了它吧,再見!”

月白懵懵地打開盒蓋,嗬,剛出鍋的蓋澆飯,小雞炖蘑菇。

熬過柳暗花明的中午,下午吊上水後又遇到了困難。他舉着鹽水袋子上廁所,一只手吧解不開褲帶,兩只手吧,一用勁兒又跑了針。護士長聽到應急鈴來給他重新打,還捎來一張化驗通知:“喏,大夫剛開的,三點前去2號樓抽個動脈血啊。”

2號樓不好找,得一路跟着指示箭頭走。動脈更不好找,月白手腕都要被捅爛了才抽出一小截,誰知等針一拔,血又冒得跟割脈似的。要捂針眼就提不了鹽水,要提鹽水就得失血致死,再長只手都不夠用的。

“平時怎麽不覺得,一個人還真挺不容易。”他高舉鹽水往回走,回去沒有路标指示,不知怎麽就拐進了後花園的偏僻角落,舉目四顧,全是樹,“我天,這怎麽出去啊……”

繞行十五分鐘,終于找到白色小洋樓。

月白看到這裏就想起黑羽,想起黑羽就仿佛聽見鋼琴聲,仿佛聽見鋼琴聲就……

不對,好像真的有鋼琴聲。

他好奇地走到廊下,遮住玻璃的反光,只見一只小貓咪竟然正踩在琴鍵上往高處跳。

“這……不救出來會餓死吧?”

黑羽躲在一棵樹後,在月白瘋狂拽門把手時終于看不下去了:“你今天還想挨第三針?”

月白聞聲扭頭,只見那人揣着口袋邁上臺階,非但不打算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出現,還神色如常地給他下命令:“去,給我找截鐵絲。”

他不知道,其實黑羽哪能放心真讓他一個人待一整天呢?上午拎着小雞炖蘑菇回來就一直在旁邊躲着了。看月白去食堂吃飯卻沒帶錢時好想笑,見他跑了針手背腫包又好心疼,抽動脈血時甚至想幹脆現身說“我幫你摁着吧”,直到走到小洋樓前,想起摟着他彈鋼琴的那一幕,才終于忍不住了。

這點小伎倆,等月白回來時也想明白了,于是态度十分生硬:“鐵絲沒找着,給你個曲別針吧。”

湊合着開了門,黑羽還在擔心:“哪兒找的啊,幹淨嗎?別有什麽病毒把你給紮了。”

月白不理他,只讓他拎着鹽水,自己把小貓抱到外面臺階上坐下:“是只小三花呢,看這樣子也就一個月大,被工作人員不小心關進去的嗎?”

小三花蹭在他大腿根翻肚皮,伸展短短的小手小腳,嘴角翹翹的。黑羽教他:“你得這麽撓它下巴,對對,這麽撓它舒服。”

逗着貓聊了兩句,鹽水就悄無聲息打空了,黑羽一聲驚呼:“來不及回去了!怎麽辦!”

貓被吓跑了,月白也被吓懵了:“那、那趕緊拔針啊!”

黑羽蹲在他身前幽幽看他,像在等他做決定,眼看軟管內的液面迅速下降,月白只有妥協地別開臉,把手伸過去:“我是不怕疼,但你動作也利索點。”

手立刻被托住,黑羽一雙眼睛藏在劉海後偷笑:“知道了,你不疼我還疼呢。”

等拔完針回到病房,看到小護士的操作,月白才意識到剛剛只要把調節閥關掉就好了。

他一把推開黑羽的蘋果,仿佛一個上當的傻子:“除了騙我你還會什麽?”

黑羽也不惱,月白不吃他自己吃:“我還會給你送飯啊。”

月白幹瞪着他,他繼續說:“我還會撬門,會逗貓,會拔針,也會賺錢,會逗樂,會買牛奶會唱歌,更會保持距離,看人臉色。”

說着放下水果刀,黑羽變得認真起來:“月白,我覺得我會的還挺多,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月白極其警惕地盯着他,聽到他建議道:“……做你的好朋友?”

仿佛松了口氣。好朋友可以,好朋友總比男朋友安全得多。

可為什麽又有點小失落?

于是在住院的最後一個晚上,好朋友終于不用再睡走廊,還得到了一張租來的折疊床。

黑羽躺在窗臺和病床之間的縫隙裏,還在數着他會什麽,把十個手指都扳完了,說:“但我也有不會的,我唯一不會的就是欺負你。”

沒見過這麽蹬鼻子上臉的,月白十分後悔一時心軟:“你嗓子都這樣了,說那麽多話不累嗎?”

正嘚瑟呢,哪兒有工夫喊累啊。黑羽放下胳膊強調道:“你要是嫌煩我就不說了,我會看人臉色。”

月白不說話,只把手垂到折疊床邊。黑羽掌心裏一涼,拿到月光下看,是顆潤喉糖。

月白靜悄悄背過身去:“堵上嘴,趕緊睡。”

含着糖甜甜睡一覺,好像還做了個美夢,第二天醒來就要出院了。

出院要結賬,比入院麻煩,實習小護士一早就打發黑羽去辦手續,等家屬走了,換上一張笑臉往病床邊湊:“小美人,你要走了嗎?好舍不得你啊!”

排了幾十個人才終于叫到黑羽的號,等辦完手續回病房,路過門診大樓,又想起三尾的警告——

他一照鏡子你還瞞得住?主動說和被發現之間的區別你能不能明白?

于是趕緊給妖狐打了個電話:“我等會兒就帶月白回宿舍了,你迅速把房間裏能反光的東西都蒙起來,拜托。”

大清早的,妖狐正膩在別人懷裏當小寶貝呢,哪是他使喚得動的:“我這麽美一張臉你不讓我照鏡子,那不如讓我去死好類!”

千叮咛萬囑咐地挂斷電話進病房,黑羽背起雙肩包:“看什麽呢?該走了,先帶你去吃個飯,想吃什麽?”

換了常服的月白坐在床沿看手機,一動不動,長發将蒼白的臉遮去一半:“看剛才跟小護士的合影呢,她說想留個紀念。”

黑羽想象了一下,登時如遭雷劈,強自鎮定道:“別看了,中午吃飯人多,去晚了得排長隊。”

“我還不餓。”月白把照片裏自己的臉放大,繞開黑羽的手比到他臉頰邊,“你看,眼睛,鼻子,嘴巴,咱們是不是長得還挺像的?”

“角度問題吧。”然而這時候再裝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黑羽在腦海中飛速組織着語言。月白嘆了口氣,顱骨深處的某一點猛然抽緊:“原來我不僅喜歡男人,還跟親哥哥亂倫。”

這個詞實在太刺耳,連等着入院的新病人都看了他們一眼。

他抱着頭彎下身子,似乎動手術的時候都沒這麽疼過:“爸爸媽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要我們的嗎?”

“不是的!”黑羽抓住他的雙腕,“月白,你別鑽牛角尖,你不是,我們也沒有……”

他說不出那個詞來,卻也沒有辦法把它從月白的認知中剔除。月白疼得小聲啜泣,而術後複發的風險他們都無力再承受了,只要能安撫住月白的情緒,黑羽什麽也顧不得了,将牙一咬。

“月白,我的确是你哥哥,我沒對你說實話……不過,是我單方面對你動心思,一直是我追的你,你手機裏的備注也是我偷偷改的,我想讓你誤會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月白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不知聽到了多少。黑羽忍不住想将他抱住,可理智卻告訴他,離月白遠一些,越遠越好。

于是他只能放開手:“月白,你和這些都沒有關系,你從來沒有答應過我。”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你是很好的,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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