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淩晨五點,環衛工人已經拿着把大掃帚開始掃街了,黑羽坐在電線杆下妨礙人家工作,被杵了杵:“去去,那邊幹淨了,睡那邊去。”
空氣裏還是挺冷的,他不情願地挪了個窩,等再清醒過來,燒麥店終于熱氣騰騰拉開了卷簾門。
有家回不去,今天就在店裏吃,老板端來五個餡大皮薄的:“吃好,再吃倆月我們就搬了。”
黑羽咬了一口,滿嘴流油:“搞孟母三遷啊?那你可晚了。”
然而他兒子還沒出櫃,老板沒聽懂:“哪止我們一家搬,這片兒都得搬,要拆遷了,你沒收到通知啊?哎,你說你們家是要錢還是要房?我覺得還是要錢踏實……”
離婚時沒動房子,那兩個人就是打着拆遷分錢的主意,只不過這一天來得這麽快,黑羽有點驚訝。等想通了繼續低頭吃飯:“要什麽也輪不到我選。”
一通電話擾得月白一夜無眠,天邊蒙蒙亮才睡下,要不是後來餓得不行,能眼睛一閉直到天黑。餓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機,下午兩點半,離黑羽挂電話已經過去十二個小時了,可期間他連個标點符號都沒收到。
連聽課也變得索然無味,月白對着課本老跑神,好像黑羽就穿着高中校服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撐着腦袋盯着他後腦勺看一樣。
這感覺太真實了,他終于沒忍住一回頭,可是角落裏哪有什麽黑羽,只有個偷偷看小說的小姑娘。
直到天再一次地黑下去,黑羽也還音信全無,月白躺在床上一遍遍聽磁帶。
第一回聽時心跳太快,什麽都沒注意,現在才發覺黑羽小時候的聲音那麽嫩,發起脾氣像只小狼狗,嗷嗚嗷嗚的。
聽着聽着眼前的景象就像糖水一樣逐漸化開,色彩翻攪,重新彙聚成老房子裏的模樣。
一個小男孩撅着屁股把磁帶放進收音機裏,清清嗓子:“本磁帶僅供學習,不是禮物,可別嘚瑟。”錄完返回去一聽,“這聲音怎麽這麽奇怪!”又趕快洗掉。
這時門外有人喊:“哥哥!你放學怎麽不等我!”
小男孩警覺地爬起來,趕緊假裝寫作業,作業本都放反了。
月白屏住呼吸,只見門被推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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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到此戛然而止,陽光滿溢的屋子變回黑暗的大學宿舍。妖狐推開門,打開燈:“黑燈瞎火閉什麽關呢?有你快遞,順道給你捎上來了。見一面兒分一半兒哦。”
月白失落地睜開眼睛,翻身下床。
拆着快遞盒子,他問:“你說,我為什麽想象不出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呢?”
“小時候?”妖狐小時候就是個穿花裙紮小辮兒的小姑娘,十分不堪,“……我也想象不出。”
“如果沒有小時候的記憶,那從前的我和現在的我,還能算是同一個人嗎?”
“……我認為不能算。”
月白點點頭,認為他說得有理。
箱子裏是今天淩晨下單的潤喉糖和戒煙糖,五花八門。妖狐撓撓腦袋:“你給黑羽買的?也對,本來他打算做完手術戒煙的,結果被你搶先一步,這任務可不就得落到你頭上。”
月白把糖裝進紙袋裏:“手術?他做什麽手術?”
“他沒和你說過?”反正也說漏了,妖狐索性都告訴他了,“你們是雙胞胎啊,你腦袋裏有的東西他也有,可錢就那麽些。你的先發作了,他的就只能暫時留着,一疼就抽煙,條件反射了都。”
月白愣愣的。真是這樣的話,那他手術後黑羽至少疼過兩次了,第一次是因為他,昨晚那次還是因為……
紙袋“嘩啦”一聲,月白推開門:“我出去一趟,鎖門別等我。”
桌球房到了下午五點就閉門謝客,因為俱樂部訂了場地要辦技術賽,定一定下期的私教名單。
上午得知老房子要拆遷後黑羽就回來了。房子出租已經指望不上,比賽獎金雖高但太不穩定,思來想去,私教雖然忙,俱樂部還要抽成,但對于他和月白現在的情況來說是最為穩妥的。
參加選拔的都是熟人,不過流程還是要有,經理安排道:“咱們吃過晚飯就正式開始,跟往常一樣還是分成五個小項目,大家輪流上,最後三位評委打分,看綜合。”
打技術賽考驗耐心,晚上十點月白來時正進行到最後一項。黑羽被叫去門口接人,看到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怎麽突然來了?”月白眼睛下挂着兩只黑眼圈,他心裏一抽一抽地難受,“昨晚挂電話後是不是沒睡?”
月白攥着紙袋上的麻繩,不置可否:“你一天沒消息,我正好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
黑羽信了他的路過,把人拉進來堵在牆上抱住:“俱樂部裏有點事,你等等我,結束了我有話和你說。”
月白偎在他懷裏,十分聽話:“好,我也有話和你說。”
心裏裝了事兒,最後一項黑羽進行得很草率,好在前四項的分數足夠彌補。後面輪到其他人發揮,他把月白拉進一個黑漆漆的小包間,一轉身迫不及待吻上對方的嘴唇。
月白立即扣住他的後腦,兩副身體抱在一處,一吻過後在黑暗裏對着喘氣。
黑羽一股腦地道歉:“昨天我那樣子吓着你了,對不起,我說想一個人冷靜冷靜,可是你走後我就開始想你了,我檢讨,還抽了幾根煙,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才給你打的電話。”
黑羽一邊說一邊在月白臉上蹭,每說完一句就在他脖子上重重吮一下。月白腿軟地靠着門板,偏着頭哼哼唧唧卻也不躲。
“那麽晚給你打電話,你還接那麽快,是不是也沒睡?當時在想什麽?”
黑羽停下動作,月白擡手環住他的脖子,呼吸相聞。最後拿滾燙的臉貼上對方頸側的動脈,輕輕說:“你。”
他被黑羽猛地抱起,打橫扔進沙發裏,視線還沒穩定對方就壓下來,再次奪走了全部呼吸:“就知道你想我。”
月白用力把他推開,紅着臉去撿掉在半路的紙袋:“嗓子好前別跟我說話,想跟我說話就別再抽煙。”
袋子裏的糖果擺了滿桌,黑羽在他身邊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把人圈在懷裏:“給我買了這麽多呢,哪個最甜啊?”
月白淡定地看食品配表:“哪個都不甜,你就當藥吃。”
黑羽趁他說話間塞進去一顆,嘴唇覆上去連着糖塊一起卷住,又吸回來:“這就甜了。”
月白氣得想咬人:“我跟你開玩笑了麽!你能不能抽煙自己心裏沒數麽?”
黑羽抵着他額頭眨眨眼:“你都知道了?妖狐告訴你的?”月白沒有否認,他安慰道,“它挺安分的,多少年都相安無事,我感覺我們已經化敵為友了。”
“那也不行,留着始終是個隐患,太危險了。”月白自認是過來人,對這件事更有發言權,“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但你一定得去動手術。”
黑羽不是沒考慮過,但月白失憶後他就都放下了:“不是錢的問題,萬一動完手術我也忘了你呢?”
“我不介意,我會陪着你。”
“那我們從前的記憶呢?”
月白耳朵裏“嗡”地一響,心間升起一股酸澀。他當然有資格允許黑羽忘記他,可面對這段已經失去的,卻連絲毫置喙的餘地都沒有。
“這點記憶……難道比命還重要嗎?”
黑羽難以回答。比賽結束,有隊友敲開包間的門喊他們去吃夜宵,擰緊的空氣這才緩出一點呼吸的空間。
答應了晚點過去,黑羽重新關上門,轉過身來:“我和他……我是說以前的你,就只剩下這點回憶了,要是我再忘記,那就真沒人記得他了。”
“月白,我舍不得。”
一口一個“他”,月白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又覺得黑羽說得他像個要搶人家寶貝的壞蛋,也有點傷心:“我只是提議,你既然早就決定了,那就這樣吧。我有點累,先回去了。”
其實黑羽從沒把失憶前後的月白當成是兩個人過,可這對于月白來說卻是完全不同的,簡簡單單一句無心的“他”就讓他鑽了好幾天牛角尖。
再聽磁帶,黑羽仿佛是在跟一個陌生的孩子對話。
朱砂痣和白月光也都是那個“他”。
黑羽為了“他”連身體都不顧了。
一句“不可逆轉”就讓黑羽發瘋,不也是因為“他”回不來了麽?
這些心事悶在心裏,越想越真。黑羽之所以對他那麽照顧,那麽喜歡,原來也都是因為他是“他”。
另一邊,黑羽也在納悶,明明算不得吵架,可月白這幾天就是不太搭理人了。他陪人家一起晨跑,一起泡圖書館,還違背良心地一起去上課,可月白認認真真狂記九十分鐘筆記,看都沒看他一眼。
下了課問學霸弟弟借筆記,入眼一排整齊的打印體,黑羽嘆道:“你以前給我抄作業時可狂野多了。”
月白拿回筆記本查缺補漏:“字如其人,人不一樣了,字當然也變了。”
黑羽嘿嘿一笑:“那你用左手試試?”
月白将信将疑換成左手,落筆竟然是一行豪邁的狂草。
“知道為什麽麽?因為我就是一筆狂草,你是用左手給我抄的。”腦袋裏的記憶忘了,手上的記憶丢不了,黑羽好生欣喜,“認命吧,再怎麽變,你也是我弟弟。”
終于被踩到尾巴,月白将筆一摔:“我不是他!”把桌面上的東西一一掃進書包,甩上肩頭,月白背對着他說,“電話裏那聲‘哥哥’,我是替他叫的,你別弄混了。”
電話裏那聲“哥哥”,我是替他叫的,你別弄混了。
這句話黑羽來來回回琢磨一下午,終于反過勁兒來。
難怪這幾天不冷不熱的,敢情是在自己吃自己的醋呢……
黑羽無奈,然後又趴在桌子上笑,笑完了,剩下的全是心疼。
要怎麽才能讓月白明白,他對他始終如一呢?
月白下了課就鑽進圖書館,可一提筆寫字就想起左手鬧心的狂草,統共也沒看進去幾頁書。關門後随着人流回宿舍,剛打開門,冷不防就有什麽東西扯他褲腳,吓得他小退一步。
垂下目光看去,一只毛團團的三花小貓正踩着他腳背往上爬,後腿站不穩,還揚起小臉沖他咪嗚咪嗚叫,脖子上紮着一只蝴蝶結項圈,表示有主兒。
此時,送貓的主兒正翹着兩條大長腿躺在俱樂部的沙發上,深藏功與名。
這是他和月白一起從醫院花園的小洋樓裏救出來的小貓,是一段完完全全只屬于失憶後的月白,和那時陪在他身邊的黑羽的回憶。他相信月白能夠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月白明白了,這場誤會就可以化解于無形之中。
然而等到半夜了那邊也沒個信,黑羽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藏得太深了,只有找妖狐打探軍情。
[他看着貓了嗎?什麽反應啊?]
妖狐扒拉下耳機往月白床上瞄,那邊一大一小歪在一起,正在玩“貓爪必須在上”的游戲。玩完後貓特精神,人倒了。
[反應良好,抱着一起睡了,貓正往人懷裏鑽呢。]
黑羽點開照片,立刻彈起來:“靠!那是我鑽的地兒!”
翌日是個陰天,陰雲團壘,不時還有春雷滾過。黑羽醒來後把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擻,決定回宿舍和貓争寵。
宿舍裏只有一貓看家,他掏出半路買的逗貓棒:“交給你的艱巨任務你完成了嗎?他怎麽還不理我?”
貓主子甩着尾巴在地上撲蝴蝶,根本不搭理他。
“沒完成你玩什麽玩?牆角罰站去。”
黑羽把貓端走,剩下蝴蝶飄在腳下,他撿起來:“這哪兒來的碎紙片啊?”
翻個面一瞧,上面寫着半拉“永遠做好”。
黑羽心裏一沉。
這幼稚的字體他頗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