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傳承五

霍氏的皮影傳了三十九代人,祠堂裏供奉的祖宗排位擺了足有七層,那一個個冰冷的木牌背後,是從南宋至今七百餘年的皮影手藝人,是霍家一脈歷經戰火與盛世的傳承。

霍顏走到高高的供臺下,擡起頭。

牌位黑底燙金的字跡,越往高處年代越久,字跡也越發陳舊模糊。

在看到那一排排先祖名字的瞬間,霍顏驟然僵住,滿眼愕然。

“阿顏,給祖宗們上柱香,然後好好磕個頭。”霍老爺子竭力壓抑着咳嗽,顫巍巍給霍顏遞上一炷點燃的香,然後将拐杖放到一邊,艱難地跪下去。

霍顏依然怔怔地,直到霍老爺子第二遍叫她的名字,她才恍惚地接過香。

跪下,她拜了三拜。

霍老爺子在祖宗排位前重重叩首,高聲道:“祖宗在上,霍家皮影第三十八代傳人霍德山在此謝罪!子孫不孝,家中男丁單薄,以致今日霍家香火斷絕!霍家組訓,皮影手藝只能傳男,不能傳女,今日德山就要在此破了祖宗的規矩,将我霍家的驢皮泡制秘方與雕刻技藝傳給霍家女兒!若祖宗神靈怪罪,就請報應在我一人身上吧,與我霍家以後世世代代的女兒無關!!”

說完,霍老爺子又重重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因情緒激動,咳嗽得更加劇烈。

“爺爺!”霍顏急忙将霍老爺子扶起來。

霍老爺子抓住霍顏的手,緩慢地起身,在她的攙扶下,帶着她向供臺西側的小門走去。

打開小門,霍顏第一次知道,原來霍家祠堂這裏面還有一間耳房。耳房大概只有七八平米,無窗,進去以後有一種空氣長久不暢通的難聞味道。

霍老爺子點燃一盞油燈,昏黃的燈光映亮了狹小的空間,只見裏面擺着一張破舊的木桌。木桌的桌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劃痕,像是什麽人用小刀一下下劃上去的。尤其是在其中一個部位,那些劃痕尤為集中,幾乎看不到桌板本來的漆色,完全`裸`露出原木。

木桌旁有一張很大的架子,上面居然還搭着兩塊大張的驢皮。

霍老爺子拄着拐杖走過去,将那驢皮從架子上拿下來,眯着眼,枯瘦的老手在驢皮上緩緩摩挲,目光就像是畫家在看自己最珍惜的作品。

“阿顏啊,爺爺接下來要說的話,你每一個字都要記住。”霍老爺子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似乎生怕霍顏聽不清楚,特意放慢語速。

Advertisement

“制皮影的工藝一共分為八道工序:選皮,制皮,畫稿,過稿,镂刻,敷彩,發汗熨平,綴結合成。我們老霍家的皮影之所以值錢,就在這制皮和镂刻兩道工序上。別人家制皮,有的用清水浸泡,有的或許會加些防腐的藥材,但只有用我霍家配方泡出的驢皮,才能光滑耐磨,明亮如鏡,千年不壞!”

霍老爺子說着從懷裏摸出一張寫滿字的紙,交到霍顏手裏。

“這就是我霍家祖傳的制皮配方,你看仔細了,背熟了,要能倒背如流,然後你便将這配方燒掉。”

“阿顏,你要記住,這是我們霍家的立身之本,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哪怕山窮水盡,也絕對不可以将這配方傳給外人!”

霍顏接過配方,借着昏暗的燈光一字字看去,神情越來越激動,捧着紙張的雙手不禁微微發顫。

她将紙上內容掃了一遍,便将紙張湊到油燈旁點燃。

霍老爺子:“诶?你……”

霍顏:“爺爺,我已經記住了。”

霍老爺子驚愕,“這,這怎麽可能……”

霍顏開始背誦配方裏的內容:“取芥子、丁香各二錢,小火煮沸放涼,再加小豆蔻和衆香子浸泡……”

少女柔和的聲音在這靜夜裏響起,愈發顯得中正平靜,她就這樣娓娓道來一般,将配方中的內容重述一遍,居然一字不差!

霍老爺子愣了好久才回過神,眼裏就像燃起兩團火。他沒想到,自家的禍害孫女居然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他又坐到木桌後,慢慢拖過擺在桌角的一個長木匣,無比鄭重地将木匣打開。

只見木匣裏整整齊齊放着三十多把刻刀,最大的一把有匕首那麽大,最小的刀身比針別兒還小。

霍老爺子一把一把撫摸過去,嘆息道:“只可惜,我的時間不多了,沒機會再一點點傳授你霍家皮影的镂刻絕活兒,也只能先傳授你一套口訣,你先記住。至于最後到底能掌握幾分……哎,就看天意吧!”

霍顏被霍老爺子拉到桌子後面坐下,霍老爺子将那兩塊驢皮拖過來,截下來一小段,又從桌子底下翻出一塊平整的薄木片,墊在刻痕累累的桌子上,然後再仔仔細細将那一小段驢皮鋪平在木片上。

“來,阿顏,你試一試,先練練手。”霍老爺子選了一把中等大小的刻刀交給霍顏,結果一看霍顏那握刀的姿勢就樂了,“哈,不愧是我霍家的血脈!這刀把兒一拿,就像個行家樣子!”

“刻一個完整的皮影人,大概需要刻三千多刀。镂刻皮影的方法有很多種,每個人的習慣也不一樣,我們霍家用的是‘推皮’法,阿顏你先記住口訣:右手持刀于形體線長,左手推皮走刀運轉而刻,所謂‘皮走刀不走’……”

然而霍老爺子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只見油燈下,霍顏左手推皮,右手持刀,刀下運轉翻飛,不多時,便出現了一個影人的頭部輪廓,先是眼睛,然後鼻子,嘴巴,花紋繁複的頭飾……她的動作剛開始還有點生疏,然而等到雕刻至頭飾部分,手法便越發娴熟流暢,下刀幾乎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

霍老爺子直勾勾看着霍顏,“你,你這是跟誰學的……”

霍顏手下動作頓了頓,擡起頭,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剛從某種情緒中抽離出來。

“阿顏!你,你告訴爺爺,你這是和誰學的雕刻皮影!!”

霍顏對上霍老爺子那激動的眼神,半晌才搖搖頭,“沒學過,就是以前爹刻皮影的時候,看過兩眼。”

“這,這怎麽可能……”霍老爺子喃喃,然後竟是忽地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啊!這是老天爺也不想讓我們霍家的手藝絕後啊!好!好!”

只是笑着笑着,眼中便落下兩行熱淚。

接下來霍老爺子就好像一個頑童一樣,興致勃勃翻出一本畫滿了影人的樣譜,讓霍顏照着上面的圖樣刻,一會兒讓她刻個孫猴兒,一會兒又讓她刻個張飛,又或者讓她刻一只小貓小狗。

“阿顏啊,影人的五官最重要啦!這個武将啊,要刻成立眉,看着英武!啊,這個書生就要刻成平眉啦,斯文又儒雅……你看,如果把影人的臉刻成镂空,在影布後頭這麽用燈一照,就比那不镂空的看起來靈透!”

霍老爺子越說越精神,目光熠熠,竟完全看不出是個病人。

霍顏聽得出神,忽地轉過頭,怔怔地看着霍老爺子。

“爺爺,為什麽我們家一定要做皮影戲?如果有一天,這世間沒什麽人再喜歡看皮影,我們學這些還有什麽用?”

霍老爺子虎起臉,“淨會瞎說!怎麽會沒人喜歡看皮影戲呢!我們家的皮影都傳了快四十代了,快八百年過去了,看皮影的人少了嗎?而且在我們家之前,最早的皮影在唐朝的時候就有了,怎麽能說沒有用呢?沒有用的東西,能傳承上千年嗎?”

霍顏沉默,她沒法反駁霍老爺子,因為她沒辦法告訴霍老爺子,就在不久之後,當西方的文化随着侵略大刀闊斧侵入到這片東方土地,當新的科技帶給人們更刺激的感官體驗,皮影戲,注定要成為博物館陳列品般的存在。

祖孫二人就在祠堂裏的這間小小工作室裏,一個雕刻,一個指點,漸漸地,室內越發安靜,除了刷刷的刻刀聲再也聽不見別的。

霍顏漸漸意識到,霍老爺子許久沒有說話,擡起頭看到霍老爺子歪靠在一邊,閉着眼,心裏猛地一跳。

“爺爺?”

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試探霍老爺子的鼻息,一顆提着的心總算放下來。

霍老爺子只是睡着了。

即便睡着,老頭的唇角眼梢還帶着淡淡笑意。

霍顏不願意驚動別人,将霍老爺子從祠堂裏背出來,正要回身鎖門,卻見一團灰色的影子在她将門關合之前竄出來。

霍顏:“嗯?你什麽時候又跟過來了?”

虎斑貓安靜地擡頭看霍顏。

霍顏覺得也是奇怪了,打從這貓被她撿回來,好像就從來沒叫過。

一只不會喵的貓,那還能叫貓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霍老爺子病得厲害,霍顏覺得背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麽重。

虎斑貓一直跟在霍顏身後,看着霍顏将老爺子送回屋,又默默跟着她回到西廂房。

霍顏上床,它也跟着跳上床。

霍顏躺下,它也跟着趴下。

霍顏睡不着覺,它也睜着貓眼睛看霍顏。

在床上翻來覆去,天都快要亮了,霍顏卻還是心緒起伏,難以入睡。最後她索性坐起來,抱着膝蓋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發呆。

這世上又哪來的那麽多過目不忘,看幾眼就能學會一門手藝的天才?

三年練畫稿,七年練刻皮,十年春夏秋冬,三千多個日夜,她的整個童年,她屬于少女的青春,全都陪葬在這些漸漸被新時代所淘汰的東西上。

她哭過,鬧過,反抗過!

她畫過的影人圖樣,草稿紙疊起來比她自己還高。她上輩子的爺爺為了讓她刻刀時手能更穩,在她右手的手腕上吊磚,在左手的手背上壓磚。一塊不行就兩塊!磨出水泡?那就把水泡也磨爛!磨爛了皮肉?那就再把爛肉磨成痂!

學校裏別的女孩都有一雙白淨漂亮的手,只有她的雙手不敢給人看。

同齡的孩子學得都是鋼琴小提琴等洋氣的樂器,只有她,學的是唢吶,敲梆子,打鑼!

村裏的皮影班子一個接一個解散,年輕人紛紛跑去城裏打工,可是她的爺爺,竟然讓她放棄考大學,回去繼承霍家的皮影班子!

沒錯,霍顏上輩子也姓霍,也同樣出生在皮影世家。

其實當初剛來到這裏時,霍顏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穿到了本家,不過因為這裏的霍家,皮影手藝傳男不傳女,而她家卻沒有這個限制,還有這裏的霍家紮根京城,而她那邊的霍家卻只是在一個小城鎮裏。所以她一直以為,一切只是巧合,只是兩家人都姓霍罷了,并沒有什麽關系。

直到剛才進入霍家祠堂,看着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她才終于明白,自己竟然是穿成了自己的祖輩!

但是有一點霍顏卻很費解。

她上輩子的霍氏家族,除了供奉列祖列宗,還供奉一種非常奇怪的圖騰。圖騰的樣子很像老虎,外形兇猛,背後有一雙能夠遮天蔽日的翅膀。據說是《山海經》裏所記載的一種兇獸,叫窮奇,能吃人,吃人的時候還會專門從頭吃起,和饕餮、混沌、梼杌一起并稱上古四大兇獸。

沉浸在思緒裏太久,霍顏順手拖過貓,胡亂撸了兩把,戳了戳貓鼻子,自言自語道:“你說,為什麽我們家會供奉那麽個兇殘玩意兒?現在看來還沒出現那奇怪圖騰啊,莫非是後來加上去的?”

貓伸舌頭舔了下自己被霍顏戳過的貓鼻子,顯得很不滿。

霍顏被逗笑,這還是她從霍平章出事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然而很快這笑容又淡了下去。她将貓摟在懷裏,下巴抵着貓腦袋,又有點出神。

上輩子,她最後和相依為命的爺爺徹底決裂,一個人逃離了那個讓她覺得喘不過氣的皮影村。但她終究是錯過了高考,當時她只有十七歲,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勇氣,身上只揣了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張去北京的慢車站票,從此開始一個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

為了生存,她給人當過保姆,做過網吧小妹,撐着一口氣自考本科學習傳媒。後來她開始接觸網絡,因為從小練出來的畫工,經常把一些畫稿傳到網上,竟成了第一批網紅大V。那個時候微博等自媒體剛剛興起,第一批網紅的號召力,不是後面那些商業資本運作出來的産物能比的。她便借着這股東風,抓住機遇拿到A輪投資,開創了國內第一家IP公司。

大概是從小在燈影與音畫中熏染,她的眼光向來刁鑽敏銳,看中的IP就沒有賠錢的,每投資一部電影都會賺得盆滿缽滿。而她的公司,也一舉成功上市。

然而,當功成名就的她,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回到那幾乎已成為空城的村子,當她想要以勝利者的姿态站在爺爺面前,向他證明當年他讓她留在家鄉固守沉珂的決定是多麽錯誤時,她那瀕死的爺爺,卻拒絕見她。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那個為皮影執着了一輩子的老人,也沒有再看她一眼。

後來在爺爺的葬禮上,她從同村人手中接過爺爺的日記。

日記的最後一句話,只寫了四個字:手藝已絕。

而就在爺爺去世的第二天,大大小小的報紙網媒上,都出現了一則并不起眼的新聞——陝西霍氏皮影最後一代傳人病逝,其後人已從事其他行業,不再制作演繹皮影。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在新聞爆炸的時代,幾乎沒什麽人會注意到。

但是對于她來說,卻像一根刺兒紮進她心裏。

霍顏深深呼出一口氣,不願意想了,一腦袋紮進貓團子,用臉揉着貓毛。

“可是,我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呀。”半晌之後,霍顏的臉還埋在貓身上,聲音悶悶道,“早晚是被人淘汰的東西……”

對貓來說,這完全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是貓居然沒有因為霍顏的肆意蹂`躏而惱怒,它就那麽安靜地被霍顏抱在懷裏,忽然,它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塊毛濕了,帶着點溫熱。

一個人,活了兩輩子,卻是第一次真的哭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山海經·海內北經》

嗷嗷嗷終于寫到這裏了!做大綱時寫到這裏就哭了,真正寫出來時更是哭成狗,然後等我寫完回頭讀一遍……就在想,你剛剛哭毛線啊!

哎,好怕大家看到這裏會棄文啊,因為有點沉重,大家可能更喜歡甜爽情節,不過這應該是全文最壓抑沉重的一章了,後面就會開心到飛起,相信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