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父子談

042 父子談

曹丕得了熱傷風, 在榻上修養了兩日。到第三日?,實在有些躺不住,起身去庭院裏練劍。

阿芙沒攔他, 也沒說什麽體己、關切的話,只是抱着曹叡, 一起看他父親舞劍。

曹丕的劍術似乎還不錯,一柄長劍舞得是靈動飄逸、輕盈潇灑。橫劈豎刺之間牽連着曹丕墨黑的馬尾青絲與?素白的衣袂翩跹。他俊逸的面龐上表情剛毅、深沉, 瞧上去像是一個?頗有故事的游俠。

不得不說, 他不張口講話、不與自己刁難、嗆聲的時候,阿芙覺得他還是一個很令人心向往之的翩翩少年,盡管朝氣蓬勃不足,可是內斂沉郁之餘長得年輕、好?看,感覺要比其他年輕人可靠。

曹丕一套劍法舞罷,孤身伫立在寬敞、開闊的庭院, 只微喘氣,人未轉身、亦未動,似乎被定格住了。

曹叡年紀小,體會不到此時此刻他父親身上不言而喻、滿溢而出的憂傷, 顧自地端起已經倒好?茶的茶盞,雙手用?力地捧着, 從廊庑下小跑到他父親身邊,獻寶似的呈上前,說道:“阿爹累了吧, 都出了好?多汗, 阿爹喝茶。”

曹丕聞言, 這才緩緩地回眸、轉身,望着曹叡先是頓了頓, 仿若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有個?這麽大的兒子。但?是,轉瞬,他便揚唇微笑起來?,接過曹叡手中的茶盞,揉着曹叡的發頂,溫和道:“我們?叡兒長大了,會照顧父親了。”

曹叡驕傲地笑着,旋即還對身後的阿芙招了招手,朗聲雀躍地宣揚:“阿娘,阿爹說我長大了。”

阿芙忍俊不禁,擡眸先是對着曹叡贊同地颔首,而後自覺無奈又悄悄地搖頭,忽而之間,與?曹丕四目相對,曹丕靜靜地凝視自己,阿芙不知所措,只能對他更是笑靥如花。

曹丕領着曹叡往廊庑下回,到阿芙面前,阿芙自小坐的葦席上起身。她動作還算利索,但?曹丕依舊好?心地主動彎腰,攙扶上她的手臂。這就使得阿芙站起來?的時候,幾乎與?曹丕近在咫尺。阿芙的額首快要貼上曹丕的下颌。

阿芙下意識地往後退,一個?不慎碰到旁邊沒有擺遠的茶甕,為了防止踢碎茶甕,她又緊急轉向?,這下更是站不穩,直接往身後倒去。但?是阿芙估摸過,頂多也就是倒在身後的牆垣上,不會摔跤。可是,意料之中與?牆體的觸碰沒有到來?,換而是一雙溫熱、濕潤的大手牢牢地扶住自己的腰。

夏日?的衣着本就單薄,阿芙覺得曹丕的手就像是直接摸在她的腰線上,慢慢由溫熱變得滾燙,且肌理之間的摩擦、貼合,清晰可感。

阿芙莫名害羞起來?,臉頰發熱、呼吸變喘,撇開臉不敢直視攬着自己腰身的曹丕。曹丕則是不慌不忙地将她扶正,且更牽引着她的腰,逼她貼近自己。倆人幾乎抱在一起,如果?阿芙沒有擡手稍稍推阻的話。曹丕就難得笑意盎然地垂眸望她精致的秀面。

曹叡自覺地捂上眼睛,但?又時而偷看,笑吟吟地,大氣都不敢出一個?,深怕破壞了此時他父親與?母親親近的氛圍。

這時,庭院之中傳來?一個?威嚴、冷肅的輕咳之聲。阿芙聞聲,立馬推開曹丕。曹丕也收回手、斂了笑靥,回眸向?來?人望去。是穿着一身輕便深衣、悠閑從容,表情古怪卻故作嚴肅的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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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望見曹操當即垂下眼睑,拘謹而恭順地拱手行禮,喚道:“父親。”阿芙跟着曹丕也施禮,喚“父親”,曹叡則是沒好?氣地随便叫了聲“祖父”。

聽出三人中有倆人的脾氣都不太好?。曹操先沒理曹丕,只是堆着滿面的笑意,上前到近處,躬身詢問?自己的小孫兒曹叡,一本正經道:“是誰惹我們?叡兒不高興了?叡兒今日?看見祖父都沒有興高采烈地蹦跳進祖父懷裏。”

曹叡冷哼了一聲,抱着手故意別開臉,但?轉瞬又正過身,沒有辦法隐忍,直對着他祖父,抱怨:“叡兒是生祖父的氣了。祖父壞,對阿爹不好?,祖父不喜歡叡兒的阿爹,叡兒也不要喜歡祖父了!”

曹叡說完,複又冷哼着移開臉。

曹操聽了,倒不生氣,反而頗有耐心地更蹲身下去,在曹叡面前,拉着曹叡靠近自己,意味深長地詢問?:“那祖父問?叡兒,叡兒的阿爹疼叡兒嗎?”

曹叡不明所以地再次回望曹操,思忖着,認真作答:“當然疼。阿爹可是叡兒的親阿爹啊。”哪有阿爹會不疼自己兒子的道理。

曹操粲然一笑,接着說:“那就對了。我們?叡兒的阿爹不會不疼叡兒,祖父作為叡兒父親的阿爹,又怎麽會不疼愛自己的兒子呢?”曹操這最後一句,是望向?曹丕說的。

曹丕聽罷,目色一凝,眼裏說不出的震蕩與?困惑。但?他比于曹叡,已經是一個?滿弱冠的成年人,并不會當即就改變态度。而是多年來?被忽視、打壓、偏頗的對待,早讓他堅信,即使父親向?他服軟,也并非真的疼愛。

曹丕轉瞬恢複冷漠、疏遠,靜靜地站着,既不說話,也不上前。

反而是曹操有些憤懑地再次張口:“曹子桓,你我父子進去屋內聊聊?”

曹丕又是微微一頓,而後彎腰、延手,請曹操往屋內。阿芙主動道:“我去為父親和子桓煮茶。”然後,她一步三回頭,望着他們?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地進入屋室內,曹操還讓曹丕把門關上。

阿芙真去煮了一甕茶,之後哄着曹叡去找乳母,自己捧着茶甕到屋室前,沒有着急進去。阿芙傾耳去聽的時候,裏面的曹操正問?詢曹丕,“還在生為父的氣呢?你這氣性可有點大,為父從宮中歸來?,不請安便罷了,還一連稱病好?幾日?。怎麽,為父不來?找你,你就準備一直與?為父置氣下去?不是還想?要嗣子的位置嗎,你就這樣?把自己關在家?裏,能得到?”

曹丕嗓音低沉、失落t?地回答:“嗣子之位給?與?不給?,給?誰或者不給?誰,全憑父親做主,兒子不敢奢望,便是奢望也得不來?。況且,在兒子想?要嗣子之位前,兒子先得是父親的兒子。”

觀察屋門上的倒影,阿芙看見曹丕說完這話,擡起頭來?直視對面的曹操。

曹操雙唇歙動,一時間沒接上話。曹丕又在說道:“其實兒子明白,若不是昂兄早夭,丁氏主母與?父親和離,父親喜愛母親,扶母親做了正室,兒子莫名其妙地變成嫡長子。兒子其實與?父親其他不怎麽受重視的兒子差不多。就像父親不會刻意關懷曹林他們?學識、見聞如何,父親也并不想?關懷我。甚至……”

曹丕頓了頓,有些凄然地接着道:“甚至父親還很恨我吧。當年宛城一戰,昂兄提議父親帶兒子出征見識。結果?就是這一戰,父親本最疼愛的昂兄戰亡,兒子卻活了下來?。父親一定想?,如果?一定要失去一個?兒子的話,為什麽不是我去代替昂兄。其實,我也想?過,可是那時我只有旬歲,并不知曉該如何代替昂兄去死。如今我長大了,也沒有機會了。”

曹丕的話說完了,自然而然地哽咽起來?。曹操聽罷,先是猛地一拍桌子,申斥,“你在胡言亂語什麽!”而後,靜默了好?半晌,曹操緩和了語氣,才又在無奈地說道,“若是按你這麽個?邏輯,該給?你昂兄賠命的不是你,是為父我。就像你說的,你一個?十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麽,活下來?已是不易。是為父我當年色/欲熏心,被宛城張繡得了可趁之機,這才害死你長兄,不僅是昂兒,還有你安民表兄、典韋将軍。”

“曹子桓。”曹操鄭重地喚曹丕,擡手撫上曹丕的面頰,意味深長地說道,“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愉,那會使你止步不前。為父我都不曾耿耿于懷這件事,你又何必一直不饒恕自己。”

“即便你不是為父的嫡長子,為父也一直看得見你。否則,并不會在你才剛旬歲,你昂兄一說,為父就同意帶你出征。傻小子,你明不明白?”曹操輕拍着曹丕的面頰,嗓音變得鄭重。

曹丕沉首,又安靜了好?一會,才慘淡地繼續開口:“或許兒子幼年,父親還會覺得兒子出色。可是到兒子長大,父親又有了子建、倉舒,便覺得一個?兒子勝過一個?兒子。即使兒子已經是嫡長子,也依舊武不比子文,文不比子建,聰明才智不比倉舒。”

“可是,父親……”曹丕的嗓音沉痛,“兒子也有一身武藝,縱然不能于千軍萬馬之中斬敵将首級,但?是一柄長劍揮斥,也能破開重重包圍。兒子也會著文作詩,或不如子建灑脫,但?亦是文人騷客。兒子确實不如倉舒有巧思,可是為官、為君也并非依賴巧思。是,兒子想?不出巨船稱象的法子,但?是兒子七歲能騎射、八歲能屬文,兒子并不比任何人愚鈍。”

“這些父親都還記得嗎?”曹丕已幾乎是懇求與?卑微地質問?自己敬重的父親。

曹操答不上來?。不過,他總算松口,“于朝堂之上懷疑你非有其實,趙溫舉薦實是為了攀附,确實是為父沒有顧念你了。”

曹丕苦笑。

曹操又道:“但?你是我曹操的兒子,縱然沒了這次機會,以後也會封官賜爵。丕兒,此番算是為父有愧于你,以後一定會補償。你是為父的兒子,為父的嫡長子,即便為父時而有些忽略你,可你總體來?說依舊是為父最出色的兒子。”

“丕兒,你才是為父最出色的兒子。你記住了嗎?”曹操情摯,手從曹丕的臉頰慢慢地滑落到肩上,重重地拍擊起來?。

曹丕不說話。于曹丕而言,他等這話等得太久了,也觀察太久了,以至于曹操如今說出來?,無論是從表面還是事實,曹丕都不敢相信。

即使出色,那又怎麽樣?,曹操疼愛的還不是曹植與?曹沖嗎?自己或許也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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