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像是即将破滅的泡沫

他像是即将破滅的泡沫

達達坎南猛然掀起眼皮, 眸間帶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震驚,大概他沒想到沈恙會做出這樣的猜測。

“您,您為什麽會這麽認為?”議政廳沒有別人, 是達達坎南創造出來的,一個天然的談話場合, 不必在乎談話的內容。

沈恙手不自覺地往腰上揉了一下, 說:“我不認為貴星可以有很多人去随意調動軍隊的警衛。”

達達坎南急忙辯解:“至少,至少不會是父親!”

“沈上将,就算了吧,我願意賠款,願意簽訂條約,您不要再懷疑父親了,好嗎?”達達坎南有一種要藏不住秘密的絕望在身上。

沈恙卻說:“我們并不缺錢, 我說過, 如果你們不願意告訴我們背後的第三者,那我們之間的談判就只有最後一種可能了。”

達達坎南捂住了臉,一雙并不是那麽細嫩的手微微打顫,“我真的不知道, 如您所聽, 和埃勒裏先生對話的那一個人是我的舅舅,他叫珈爾.洛佩茲,關于他,我知道您已經調查過了。”

“荟星要完了。”這是達達坎南停頓了很久以後, 說的第一句話。

沈恙搭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緊了一下, 就聽着達達坎南繼續說了下去:“荟星的土出了問題, 已經變成沒有營養的廢土了,您或許覺得在這個時代, 土地并沒有什麽作用,可那是你們藍星才會這麽想,荟星沒了土地根本不行。”

“父親去世以後,我因為他的遺書,成為了他的繼承人,接管了這個爛攤子。”達達坎南語氣平靜了下來,“可是你敢相信嗎?我在這個位置,真正信服我的官員,只有那麽寥寥幾個。”

“我沒有辦法解決廢土的問題,直到有一天,埃勒裏找到了我,他說藍星有一種可以救活土地的辦法,他願意以身涉險,去藍星找到這個辦法。我那時候不知道埃勒裏是聽了舅舅的話才來找到我的,我只是覺得,終于有人願意來和我一起想辦法拯救荟星了,終于有人願意認可我了。”達達坎南的聲音過于絕望了,便只剩下了無盡的心酸。

他坐在高位上,但所有人都在俯視他。

“後來事情敗露,是您告訴了我真相,于是我派人去找洛佩茲,因為比起您,我更想知道洛佩茲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帶走了父親的遺體,消失在了荟星,卻還要插手荟星的事情,最後将荟星至于這種地步他還不罷休。”達達坎南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才将這些話說出口的。

卻讓沈恙他們捕捉到了關鍵的地方,洛佩茲帶走了達達斯姆的遺體,如果達達坎南沒有說謊,那麽達達斯姆就是真的去世了。

而洛佩茲和達達斯姆,似乎有不算正當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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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是愛人?”王長建是聽得一頭霧水,怎麽一會兒洛佩茲,一會兒達達斯姆的?

達達坎南搖頭,“至少對于父親來說,應該不是的。”

“達達坎南先生,可以細說嗎?”沈恙凝起眉峰,帶着幾分關懷。

達達坎南苦笑,“娜提家的破事,我都不想提起了。”

“但是似乎也沒有隐瞞的必要了。”

——

“父親已經死了,或許整個荟星上下來說,真正見過父親遺體的人只有那麽幾個,而我就是其中一個。”達達坎南有一種在卸重擔的坦然在身上。

“我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在周五,照例是我陪父親吃晚飯的時間,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看出來了,父親的生命即将走向破碎了。”

“他問我想母親嗎?我說想,他說他也想。然後就沒有再說什麽了,直到晚飯後他叫人送我離開,也沒有說什麽,像往常一樣平靜。”

“如果我知道後面再聽到父親的消息,是父親在浴室割腕自盡的消息,我那天絕對,絕對不會離開別墅,離開父親的身邊。”

………

這天的天氣特別陰沉,天上的雲團像肮髒的棉絮團,一簇一簇的,擠在天上,壓抑得人都要喘不過氣了。

連飛鳥都扇不動翅膀,歇在了樹枝頭,風打着旋兒的吹,落葉被吹落又卷起。

或許該下雨了。

達達坎南下車的時候想。

“小少爺,統領大人已經在裏面等您了。”女仆上前來畢恭畢敬道。

今天是周五,是達達坎南陪達達斯姆用晚飯的時間,說起來真的很奇怪,作為達達斯姆的養子,他卻不和達達斯姆住在一起,甚至連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是固定的。

每周一次,吃完甚至不能留在別墅。

達達坎南從不過問,因為不願意讓達達斯姆為難,他的父親是一個溫柔又漂亮的人,他愛荟星的每一個子民。

達達坎南抱着一個精致的禮盒下了車,跟着女仆走進了別墅。

達達斯姆住的別墅不小,但卻讓他覺得莫名的壓抑,荟星的土地已經開不出玫瑰花了,別墅前後的花園裏長滿了玫瑰的荊棘,開不出一朵嬌豔的玫瑰花來了,達達斯姆所愛的花早就被埋沒其中了。

推開別墅的大門,像是在往不見天日的地底走去,別墅裏面又沒亮燈,只有客廳有一盞微弱的黃光。

達達坎南敬愛達達斯姆,所以在踏進別墅的一瞬間就開始興奮地尋找達達斯姆,他喊着:“父親。”

“爸爸。”他一邊喊一邊往客廳小跑,同時又在避開腳邊的障礙物。

達達斯姆坐在餐桌的主座上,穿着黑色的外套,荟星在初秋,不算太冷,但寬大的外套遮不住達達斯姆消瘦的身軀,他垂着頭一語不發。

像是在小憩,又像是太累了而沒有什麽力氣,只能耷拉着頭,他又瘦了。

達達坎南頓住了腳步,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喊:“父親?”

達達斯姆似乎這才醒過來,他緩緩擡起頭,那雙自來柔情漂亮的眼眸,裏面已經沒了生息,像是一汪已經幹涸的淨水,死氣沉沉的。

“你來了。”達達斯姆開口,聲音也不大,有些發啞。

“父親?父親,您生病了嗎?”達達坎南急忙跑到達達斯姆身邊蹲下,仰起頭看着達達斯姆,眼裏滿是關懷。

達達斯姆瞥下眉睫,努力擠出溫柔的笑:“嗯,病了好些天,看見你就好多了。”

“父親看過醫生了嗎?醫生怎麽說?”達達坎南握住了達達斯姆的手,意外的冰涼。

上一次他看見達達斯姆,分明還沒有這樣憔悴。

“只是感冒了,好了很多,坐下去吃飯吧。”達達斯姆反過來拍了拍達達坎南的手予以安慰。

達達坎南見狀,也只能作罷,心裏想着等下次周五來的時候,為達達斯姆帶上一些補品。

他去到側邊坐下,看着滿桌都是他喜歡的菜,忍不住笑彎了眉,說:“父親,謝謝您。”

“老師們的課程你有好好學嗎?”達達斯姆問的,是他給達達坎南安排的相關培訓課,大抵,他是想把達達坎南作為繼承人培養的。

他生命即将歸往彼岸盡頭,他已經沒有精力去組織一場大型的統領競選會議了。

達達坎南是他夫人挑選的孩子,沒有人比達達坎南更合适了。

達達坎南回想起那兩位并不盡責的老師,沒有将自己所遭遇的委屈告知給達達斯姆,他已經成年了,沒有再讓達達斯姆為自己操心的必要了。

“兩位老師都很好。”達達坎南笑得很輕松,看起來真的像那麽一回事。

達達斯姆這才拿起筷子,說:“那吃飯吧,你回去的路程比較長,天黑了就不安全了。”

“父親,您生着病,我可以留下來照顧你一晚上嗎?”達達坎南小心翼翼問。

達達斯姆伸出手揉了揉達達坎南的頭頂,說:“沒關系的,我沒事。”

“不要忘了明天早上的禮儀課。”達達斯姆的溫柔是從骨子裏面沁出來的,像是午後的暖陽,足夠溫暖所有人。

達達坎南這才點了點頭,“那好吧,父親,您要注意身體。”

兩人這才開始動起了筷子,不過達達斯姆似乎并沒有什麽食欲,他努力吞咽着,可臉色越發不對勁。

他有幹嘔的欲望,緩了緩神,達達斯姆放下了筷子,看着達達坎南純真的模樣,發出了來自心底的笑,許久,他問:“南南,你想母親了嗎?”

自從寧櫻.洛佩茲去世以後,達達斯姆便再沒有像寧櫻那樣喚過達達坎南‘南南’了,在‘南南’這個詞從達達斯姆的嘴裏吐出來的時候,達達坎南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愣了愣神,眼尾起了濕意,哽咽說:“很想念。”

寧櫻.洛佩茲是在一場意外中去世的,但那卻是一場很不可能出現的意外,那就是出行的時候,寧櫻的車子出現了問題,墜入了深海裏。

車子打撈出來的時候,寧櫻已經死去很久了,她躺在那裏,像是安靜的美人魚,達達斯姆幾近絕望地哭泣着。

原來距離寧櫻去世,已經過去三年了。

達達斯姆苦笑了一下,“我也想。”

他說。

這一刻,達達坎南才覺得他的父親似乎也不是那麽無所不能,從小陪伴在他身邊的妻子死于意外,達達坎南在看到屍體的那一瞬間,絕望得也像是要變成了泡沫。

“您怎麽了?父親?”達達坎南發現了達達斯姆情緒似乎不太對勁。

沒想到達達斯姆故作鎮定地對達達坎南微微一笑,說:“沒事的,就是突然想念她了。”

他說着輕松的話,拿起筷子給達達坎南夾了一塊肉,因為夾菜,他的衣袖往上縮了一些,露出了白淨的手腕來。

達達斯姆正要道謝,突然看見了達達斯姆手腕上的一道紅痕,不猙獰,但也并不是那麽正常。

達達斯姆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他默默把衣袖往下扯了一些,說:“你多吃些吧,吃完就該回去了,天色不早了。”

的确不早了,因為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達達坎南斂下眸子說好。

“舅舅呢?今天怎麽沒看見他?”達達坎南這才想起,以往他來吃飯的時候,珈爾.洛佩茲應該會一起的。

寧櫻.洛佩茲去世以後,珈爾.洛佩茲就一直陪在達達斯姆的身邊,寧櫻是他的姐姐,達達斯姆照顧着他,也是理所當然,何況洛佩茲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有他幫襯着,達達斯姆應當要輕松許多。

達達斯姆聽到達達坎南問及他,膝蓋上的那只手猛地握緊了一些,然後垂下眸說:“忘記了,或許是去外面辦事了吧。”

達達斯姆說完以後,又說起了別的:“之前我帶你去軍營挑選的那個警衛,你覺得怎麽樣?”

“傑亞連先生嗎?”達達坎南問了一聲,見達達斯姆沒有搖頭,就接着說:“他自然是不錯的,就是話不太多,但是對我很好。”

達達斯姆就說:“那我把他送給你做近身警衛吧,以後做了統領,身邊總歸會不太平的。”

“父親,您為什麽說起了這個?您還要做很久的統領呀,我,我不行的。”從前,達達坎南根本沒想過要做統領,他私以為,寧櫻願意把他從孤兒院接回家,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情了。

達達斯姆說:“好了,是我想太多了。”

他聲音緩和,仿佛剛剛真的只是随口的話。

達達坎南覺得今天的達達斯姆有些不一樣,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

這頓飯總歸是吃完了,達達坎南眼看着已經到了八點了,便決定不再打擾達達斯姆,離開了別墅。

外面的陰雲仿佛要壓到地面來了,回去的路程有一個半小時,距家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接到了別墅貼身照顧達達斯姆的女仆的通訊。

“小少爺,不,不好了,統領,統領他,他,他……”一連幾個‘他’,卻湊不出一句話。

達達坎南手一緊,不好的預感像外面的雨點一樣,什麽預兆也沒有,就鋪天蓋地地卷了下來,吧嗒吧嗒,砸在車窗上,像冰渣子一樣。

“你慢慢說,爸爸怎麽了?”達達坎南這句話控制不住地發抖。

女仆用哭腔說:“統領他割腕了!”

女仆說達達坎南離開以後,達達斯姆一個人在客廳坐了十多分鐘,然後說要去樓上洗澡,可是人進去了四十多分鐘,除了最開始的幾分鐘有水聲,後面就再沒有一點動靜了。

因為達達斯姆身體狀态不太好,女仆擔心達達斯姆是暈倒了過去,就推開浴室門闖了進去,可門被打開,浴缸裏裝着的是淺淡的血水,達達斯姆的一只手浮在水面,手腕上是幾道深淺不一的猙獰的血口。

另一只手耷拉在浴缸外面,地上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

女仆進去的時候,達達斯姆已經沒有半點生息了,別墅裏的醫生趕去,只告知了無力回天的噩耗。

怎麽那麽冷啊。

腳怎麽這麽重啊。

達達坎南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滾下了車,他想跑進去,可是腳沒有一點力氣,他跑幾步就摔倒一次,邊跑邊摔。

好大的雨啊,他要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從別墅大門到別墅裏面這麽短的距離,怎麽像幾百米那麽遠呢?

達達坎南想。

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別墅裏面,在仆人的攙扶下去到了達達斯姆割腕的浴室。

冰冷的血水池裏面躺着的,是他那個對螞蟻都溫柔的父親啊。

他的父親像是一片白紙,幹裂的唇毫無血色,靜靜地躺在浴缸裏,浴缸就像是鋪着滿滿的一層玫瑰花瓣,他終究是變成泡沫了。

“父親。”“爸爸。”“父親——”………

達達坎南跌跌撞撞地滾了進去,他渾身已經濕透了,狼狽得完全不像是統領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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