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祭天大會
時間如同大漠中的紮倫河的河水,看似流的和緩平靜,但當你猛然回首時,卻發現過去的一切早已隐沒了行跡。
那天紮哈羅突然出現在門口,剎那間我覺得仿佛置身于漠北草原最熾烈的驕陽下,心中一股暖流襲過心頭。但是,很快這種溫暖被一種夾雜着驚異和說不清的情愫趕走了。說真的,我原以為,自己昨晚那瘋狂的舉動會讓他很生氣,說不定再也不會想要見我了。可是,事情似乎總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邁着矯健的步子走了進來,帶來了一股丁香的香味。他定定的瞧了瞧我臉上發青的瘀傷,從腰間掏出了一個青色的小瓶子,交給了紫衣。他說,這是草原最好的治傷藥,每天只要用清水化開塗一點在臉上,我的傷就很快會痊愈。紫衣接了藥,和綠珠很恭敬的行了一個單手禮,便退了出去。
此時,屋子裏就只剩下我和他,雖然外面的陽光從簾子的細縫中透進帳子,但是我還是感到了一種冰涼的緊張感襲遍了全身。我低着頭,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還是能感到他那灼熱的目光在打量着我。過了很久,他輕輕的問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長時間沉默後,突然問出的問題讓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我擡頭驚異的望着他,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些什麽。他大概猜到了我此刻的想法,微微笑了一下,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說:“我叫紮哈羅,翻譯成漢語就是太陽。我想我們可能會長時間待在一起,彼此不知道名字總是不好吧?”他側頭看着我,“我們以後就像朋友那樣相處不好嗎?”
朋友?多麽諷刺的兩個詞,他是存心嘲弄我嗎?我感到受了侮辱,冷冷的說:“階下之囚怎麽配跟王爺殿下做朋友!”
“看來你還是對我有敵意!”他站了起來,“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中帶着自信和驕傲。
我轉過頭冷冷地盯着他:“我相信絕對不會有這樣一天的!”
“是嗎?”他笑了一下,眼睛閃着奇妙難解的光。
依常理來說,有人這般關心我,親自給我送藥,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才對,何況我對面這個男子曾經兩次救了我的命。但是,不知為什麽,我此時心中反感排斥大于感動,我不由自主的感到一種害怕。那種害怕就像一條蛇不時的緊繞着我,讓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沒有再說什麽,或許我已經決定永遠不和他說話了。他見我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的樣子,略微感到些許尴尬,或許他這次來是期待着什麽吧。不過,看樣子他的希望落空了。他沒在說什麽,剛才還熠熠生輝的雙眸,突然間暗了下來。離去之時,他囑咐紫衣她們好生照顧我,然後朝門口走去。但是,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微側着頭說:“你可以安心住在這裏!”說完便消失在陽光裏。我看不清他那一刻是什麽表情,應該很生氣吧。
我一直目送他離開帳子,可是視線卻早已超出他那看着有些落寞的背影上。我低着頭,心中反複咀嚼他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覺得,這句話看似平常而簡短,但裏面或許包含着很多我不知道的訊息。可我無心追究,因為我不想去試着理解一個異族人的心,盡管我隐約覺得那顆心是孤獨的。
那次簡短的談話後,他只來過幾次,但都沒再說什麽。只是問了問我在這裏住的習不習慣,或許他也覺得草原的生活不太适合一個習慣了亭臺花謝的中原女子。他還帶來了很多野味,那都是他親自打的,說是要給我加菜。他看我臉上的傷好了大半,知道那藥膏果然很有效用,便又叫人送來了一瓶。看着他送來的東西已經快堆滿了整個屋子,我真的有些不理解他。他為什麽要這樣?明明知道不管來多少次,永遠換回的都是冷漠,還為什麽要這麽堅持呢?也許在他心裏,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就越具有吸引力吧!這是,我當時心中的唯一想法。
可是,紫衣她們卻不這樣認為。她們捧着這些珍貴的禮物,開心的說,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她們。
“姑娘不知道,紮哈羅王爺是我們草原上最勇敢的人,好些部落的姑娘都想嫁給他!可不知為什麽,他好幾次都拒絕了大王妃給他說的親事,自己還是獨身一人!可是,姑娘來了,王爺殿下就像變了一個人,帶我們也比平常随和許多!”
我含糊的應了一聲,随即陷入了沉思。因為,我覺得事情絕對不像表面上來的那般簡單,雖然說不上來為什麽怎麽想,但總覺得這和他眼中那深藏的淡淡憂傷有關。
轉眼間,我在氐族王庭已經住了将近半個月。從剛來的恐懼不适應,到現在略微的習以為常,這個過程是有些痛苦的。就像一個堅持了好幾年的習慣突然被改掉,那種無所适從感是無法用語言說明白的。說實話,在剛來的幾天裏,作為一個異族人,我會覺得這裏是個野蠻的地方,這裏的女子行為舉止和男子差不多,似乎在她們眼中根本沒什麽深閨教條。我是帶着鄙夷和批評與她們交往的。可是,我很快發現,其實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被鄙夷和批評的人。這裏的人天性豪爽,不拘小節,他們不論男女可以盡情的在草原上騎馬打獵,幹自己想幹的任何事。他們比我們幸福,有時候我這樣想。南朝就是因為文化過于發達才顯得老态。一個文化要是老了,它對人或許就不是一種滋養,而是變為了一種鉗制和壓迫。也正因為這樣,當強悍的異族鐵蹄踏上它老态龍鐘的土地之後,它才那麽不堪一擊。
我理不清自己在反思這些事情時懷着的是怎樣的心緒。但是,每想一次,我對中原的想念就會與日俱增。我想回去,即便那裏不再有我的親人。我知道,逃跑是我唯一的方法。而且這種想法從我來這裏的第一天起就萦繞在我的腦中。不過,這裏四處都是氐族的騎兵,我一個弱女子要想逃出去的确不是一件易事,搞不好會像上次一樣。但是,萬一這次也失敗,還會有人救我嗎?想到此處,我心中惶恐至極。原來我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在之前我從沒意識到這個可怕的問題。
人太注重故土家園了,在經過無數次的活着還是死去糾結之後,我終于下定決心逃回中原,雖然我知道前方有無法預料的危險等着我。
那天陽光格外的好,紫衣她們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知道我又在思念家鄉了。她們想要轉移我的注意力,于是提議去草原上采些花。此時正值盛夏,草原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在太陽的照射下,那些花瓣上還留有露水的殘滴,晶瑩透亮讓人暫時忘記了那個紛紛擾擾的人世。這時,不遠處的草場上遠遠的趕來幾個牛車,車上放着很多麻袋,不知道是什麽。突然,我的視線被插在車上随風擺動的旗子所吸引。
“那個旗子上畫的是什麽呀?是狗嗎?”我好奇的指着遠處問道。
紫衣和綠珠聽我這樣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狗,而是狼。
“你們為什麽将狼畫在上面?”我更加好奇道,難道是圖騰什麽的嗎?以前聽師父說過,上古時代,每個部落都有自己崇拜的圖騰,難道那也是一樣的嗎?
原來,氐族的祖先在成立現在這個部落之前是西域鄯善國的王子,後來鄯善國發生動亂,那時還是嬰兒的王子被一個手下帶了出來,他們一路逃亡,最後來到了這片漠北的荒原。王子沒有奶水喂養,那個部下只好捉了一頭狼,用狼奶養大了王子。
“後來王子建立了氐族部落,狼變成為我們部族的标志。”紫衣自豪的回溯着自己部落的歷史。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怪不得他們這般強悍骁勇,原來是身體裏留着狼的血液啊!如果不是他們天生不服管束,趨利避害的個性,說不定中原早就是囊中之物了。“那他們在運什麽呢?”我看到越來越多的車輛出現自後面。
“每年初秋馬肥之際,各部的首領都會大會王庭,拜祭天地和祖先!”綠珠說,“這是在運那時祭天的物資!”
“那時一定很熱鬧吧?”我問。
“當然了,到那時所有的部落王爺都會帶上他們的家眷趕來。到時候,這裏會有賽馬,摔跤,還有篝火晚會,別提多熱鬧啦!”紫衣興奮的眼睛發亮。
這的确是個好機會!當紫衣她們沉浸在熱鬧的篝火晚會的時候,我覺得逃跑的機會突然神奇的到來了。原本我以為還要等上幾個月或者是更久,可是怎麽也沒想到它這麽快就來了。
秋日的豔陽和煦的普照着金黃的賽草上,萬裏草原一下子變的耀眼,空曠。祭天大會在離王庭不足百步遠的一塊空地上。空地上已經架起了數丈高的臺子,臺子四周挖有三個深坑,聽說這是宰殺祭品用的。快到中午的時候,這裏已經擠滿了前來觀看祭天儀式的人。他們穿着節日的盛裝,臉上挂着焦灼而激動地神情,急切的等待着祭天儀式的開始。我和紫衣他們擠在人群中,但是根本無心觀看這盛大的祭天大會,只是焦急的左顧右盼,看找個什麽借口好偷偷溜出去,好前往馬廄弄一匹好馬出來。
這時,從遠處響起了嘹亮雄壯的號角聲,接着氐族的大王紮羅太帶領着一群臣子朝祭臺走來。看熱鬧的人群比先前更加激動了,他們舉起手臂,嘴裏高吼着什麽,從他們激動地臉上,我猜這應該是什麽萬歲之類的話吧。紮羅太威嚴穩重的走上了祭臺,舉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紮羅太是個身材高大強壯的中年男子,膚色黝黑,全然不似紮哈羅的俊逸潇灑,給人一種笨重蠻橫的感覺。他接過大祭司送上的酒杯,将它聚到頭頂,轉身對着蒼天大聲念着什麽,而後将酒灑到了地上。此時,大祭司手拿串鈴跳着步子,在臺中央巡視了一圈,然後口中念着讓人費解的咒語。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是大家都屏氣凝神的傾聽着。
大祭司朝天恭敬的行了一個單手禮,這預示着禱告的結束,接着祭天的祭品被帶了上來。在中原,帝王每年也會舉行類似的祭天儀式,那祭品不過就是三牲,豬牛羊。可是,等到那祭品被拉上來後,我整個人驚呆了,因為除了牛羊外,居然還有一名女子。這女子盛裝打扮,臉色慘白,被幾個侍衛拉到了祭坑邊。
“他們拉那女子做什麽?”我驚異的問旁邊的綠珠。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答案。
“那是大祭司選出的聖女!他們要殺了她祭祀祖先和神靈。”綠珠習以為常的說。
從綠珠和那些人們鎮定的表情可以看出,這種用人祭祀天地鬼神的做法在他們這裏是很平常的事。現在我眼前這個人在他們眼裏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與牛羊差不多的祭品。我驚愕的張着嘴,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原本我以為自己開始欣賞他們的這個勇武強悍的部族了,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他們的血液裏居然埋藏着深深的野蠻,讓人不寒而栗。
我推說想在附近逛逛,便像逃跑似的離開了那裏。我不敢看那個血腥的場面,我從心底裏覺得,如果我看了那個場面,自己一生都不會快樂了。我遠離了人群,獨自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半天回不過神來。我走着,走着,突然覺得前面有什麽東西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猛然擡起頭,看見紮哈羅站在那裏。
“你怎麽來這裏了?沒有去看祭天嗎?”他輕輕地問道,目光停留在遠方。
“那你又怎麽在這裏?你不是應該随你們的大王祭天的嗎?”我不甘示弱的回問道。
他轉過頭,苦澀的笑了一下,淡淡的說道:“你一定覺得用人祭天的這種方式很野蠻吧?”
他知道我為什麽出來,也知道我在想什麽,看來他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待在這裏的。我突然間覺得和他達成了一種無聲的共識。我站在原地沉默着,沒有開口。因為我覺得一開口,自己說不定會哭出來。我們就這樣站着,任微風吹拂着臉頰和發絲。
這時,一個士兵過來說紮羅太請他過去。“別待在這裏太久!”他離去時回頭說,“回去吧!也許除了野蠻,你還會發現許多其他快樂的東西!”
或許吧,可是我決定走了!我心中默默說道。我擡頭看了一眼秋日的驕陽,朝氐族的馬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