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信子(六)
第8章 風信子(六)
書房裏,長久的死寂。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無論是谷源還是路婉婉,他們都不敢去讨論那個可能性。
誠然,成功魅惑一個NPC會帶來不少好處,比如從對方口中套取更多的線索,比如大行方便之門……
……但如果,你魅惑的是關底BOSS呢?
谷源想起自己在闖後門前一度還在想KP會不會氣冒煙。
——哪會冒煙啊。
這家夥爲了治他們,直接把BOSS放出來了啊!!!
他們還放魅惑BOSS的隊友和BOSS一起行動,這下說不定就兇多吉少。
要了親命了。
“我想起來了!”路婉婉突然叫道。
她終於抓住了一直以來若有似無的那點違和感。
這次換成谷源被吓了一跳,“什麽?!”
路婉婉:“咳,怎麽說呢……”
“我覺得我們不用擔心了。”她說。
谷源:“……啊?”
“之前你們都在畫裏,”路婉婉道,“她臨進去前跟我說了一句話。”
——“記得小心一下‘那位’。”
“我當時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還以爲她說的是伊萊,但後面表現得也不像。不過反過來想想,那個時候我們需要小心誰呢?”
谷源:“……”
不要謎語人不要謎語人。
但是他回過味來,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是說,她當時可能就知道那個怪物的真實身份了?”
而且……
不知怎麽的,谷源總有點對方這麽說也是爲了事到如今給他們暗示的感覺。
……是他多想了吧,一般人怎麽會預想到這一步。
“沒錯,結合一下日記,”路婉婉說,“就是——”
*
空氣黑沉沉的。
從她話音落定的那一刻開始,無形的壓迫感就越發地引人窒息。
并不是“伊萊·埃文斯”做或者表現出了什麽,事實上,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連視線焦點都沒有變過。
——這座美術館在呼吸,它“活”了過來,随感染了并掌控着它的主人的情緒而起伏。
“……你從一開始就在試探我?”他問。
“抱歉抱歉。”
見另一層目的也被識破,祝槐沒什麽誠意地笑了。♀
她單純覺得KP不會好心到在那種時候放個友方NPC過來而已。
果不其然,在她說出那幾句話的時候,可能只有她聽見了KP恨恨磨牙的聲音。偏偏以伊萊的狀态,還不可能對她起疑心。
魅惑大成功,妙啊。
“但是,”祝槐說,“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
“終日與謊言爲伴。你聽到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是假的,你的委托人和目标都未必可信,要做與能做的只有辨別孰真孰假,哪怕你自己爲此也不得不習慣於說些假話。”
她半真半假道:“我同樣是想稍微謹慎一點,因爲也不知道你們兩個是不是同夥嘛。”
雖然她沒有真正當過偵探——但某些方面和欺詐師是共通的吧。
“其實以你的處境,你能明白的吧?”
祝槐說:“有時候生存方式是身不由己的。”
“——啊,對了,”她道,“我還應該叫你‘伊萊’嗎?”
伊萊的眼神晦暗不明。
“……可以。”他終於說。
“這就是他給我的名字。”
“所以,”伊萊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最開始那時候,是确認這座美術館應該不太對勁了。”
祝槐作思索狀,“然後是進入畫裏以後,你提供破局的辦法快到不合理。”
“之所以想救我們,”她說,“是因爲艾德蒙他推了你一把嗎?”
“……一部分。”伊萊低聲說。
至於另一部分——
他注視着對方,意義不言而喻。
咳。
祝槐心道指望她有什麽愧疚感屬實不可能。
她眨了眨眼,繼續說道。
“當時我确實想到了這個辦法,但也只能作爲備選的猜測之一,進入油畫的原理都尚不清楚,你卻能那麽直接地提出來——這算是給火上又添了一把柴吧。”
“最後,是你對‘怪物’的說法。”
“你一直在盡量避免去談論它——或者說‘他’?畢竟那個男人創造了你,而你,我猜,至少是對他心懷感激的。”
哪怕不是角色卡就直接讓他們精通了英語,這點人稱上的差別連小學生都分得出來。
伊萊呼出一口氣。
“所以,把一切串聯起來,我得到了這樣的猜想。”祝槐說,“埃文斯先生用了某種方法,不僅找回了原本耗盡的才華,還令自己的畫作具有了一定的魔力。”
“那魔力可以将人拉進畫中,說不定也可以讓畫裏的東西出來,也就是化爲真實,比方說——某幅集大成之作。”
“‘他’強大到可以構造出另一個只屬於畫的裏世界。當然,這需要代價,所以館內的員工們看上去才會那麽恹恹的。”
他們在精神上的壓力應該不小。
“有幸運一些的,察覺到不對勁想趁機逃離。”祝槐攤手,“不過,才接管他們意識的你并不清楚館內到底有誰,所以就出現了那個尴尬的情形。”
畫中人定定地凝視着她。
“目前爲止,完全正确。”
“正确歸正确,我還有個問題。”祝槐問,“埃文斯先生是怎麽變成那樣的?”
“他爲了信仰獻祭了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伊萊說,“死後也寄宿在畫裏,是一樓第二展廳裏的一幅。”
所以她害得韋恩·埃文斯先生有“家”回不成。
“……咳,其實還有一點。”
祝槐努力不笑出來,“第一次目睹‘他’的時候,你是在模仿我的反應吧?”
因爲不知道人類會是怎樣的态度,就仿照身邊的對象來應對,原本是個很聰明的做法。
“可惜,”她收起笑意,“你選錯模仿對象了。”
“我也是不正常的。”
祝槐說:“貝蒂和艾德蒙,他們那才是常人該有的反應。”
SAN40,怎麽可能正常得起來嘛。
她在那時确認了他非人的身份。
伊萊徹底愣住了。
“我會找你單獨攤牌,”她道,“也是因爲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這一面。”
“……”
看那唏噓與欲言又止的神情,伊萊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祝槐覺得很有趣。
某種意義上,這位脫胎於油畫的青年雖然在常識方面欠缺了點,但在“朋友”的定義上居然意外地有人情味。
與他相比,她反而是更冷酷的那個。
……游戲才剛開始,這不過是個新手副本。她可以突出,但不能太突出,能友好相處的“朋友”總比提防她的敵人更有用。
而她已經确信,她可以在這個“游戲”裏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祝槐想起角色卡的介紹。
“來都來了,”她重新笑起來,“帶我去看看你吧,就當是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伊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轉身向前走去。
祝槐跟上,“在哪裏?”
“會議室。”他說。
居然算不上撒謊。
祝槐在他的指引下來到走廊最盡頭,推開厚重的雙開門,一個被層層保護得嚴嚴實實的方正包裹就擺在圓桌上。
畫中人親手拆開了一張又一張的隔離紙。
室內不知不覺地亮起來。
“他”是信徒借由黃衣之王的力量締造而出的,爲了實現落魄畫家的夢想、爲了傳播那位神明的福音而生。
身披褴褛長袍的黃衣之王,至高無上的無以名狀者,以黑星爲标志的深海星空之主——其名爲哈斯塔。
祂往往爲孤獨的狂人所信仰,藝術家們從祂所代表着的殘酷之美中汲取靈感,創作出種種讴歌虛無與絕望的作品。
所以,作爲邪神造物的他,也自然有了感染現實的能力。
這間美術館由他的心思而變化,天花板以下仿佛漂浮着無數光點,瞬息黯淡又明亮。
手電筒已經派不上用場了,那些不斷明滅的光亮變幻色澤,足以照亮眼前,一見迷霧下的真容。
“……你覺得?”伊萊問。
聲音裏居然有點緊張。
“——不虛此行。”祝槐說。
被信仰迷了心智的韋恩·埃文斯,在臨終前回歸了浪漫主義的懷抱。
用筆細膩,色調柔和。金發青年的臉龐在層層塗抹下高傲精致,似在凝望遠方,祝槐懷疑韋恩巅峰期的作品都無出其右。
但就像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幅畫,依然能隐隐約約地感受到一種不應有的力量,并且,比其他的加起來都還強。
誰讓真人現在就在她旁邊站着呢。
“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畫中人緩緩地說,“就是看到……”
他有些艱難地吐出那個字眼。
“……父親在進行最後的收尾。我無法理解,但我切身地感受到了他的狂熱,那就是構成我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行事的本能。”
祝槐問:“你一開始的打算是什麽?”
伊萊沉默片刻,誠實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把你們留下,”他說,“最起碼,讓你留在這裏。然後,來到這座美術館的其他人都可以成爲我的養料。”
“但我現在感覺得到,我是留不下你的。”
祝槐稍一揚眉,沒有發表意見。
幸虧是會議室。
她沒怎麽費勁就在旁邊的櫃子裏找到了剪刀之類的工具,引來伊萊驚訝的目光,“你在做什麽?”
祝槐取出了自己的筆記本。
“我還在想我帶着這個占包幹嘛,”她笑道,“看來是正好。”
“雖說我們無法選擇自己最開始的出身——”
她說“我們”。
伊萊錯愕地意識到。
祝槐彎眼,工整地撕下了一張紙。
“但是,能決定我們要成爲什麽人的,只有我們自己。”
她一早就注意到角色卡的介紹有些暧昧,用詞是“家人”而非別的,如果背景也像屬性和技能那樣貼近現實……
那她至少不可能父母雙全。
“我也像你一樣迷茫過,然後,我收到了這個。”
KP沒有阻止,看來猜的不錯。
她手指翻飛,手底下很快有了雛形。
“簡單是簡單了點……”祝槐起身,“但我是想也送給你的。”
她走過去,擡頭對上伊萊訝異的眼神,将一支小小的紙折風信子插進了他胸`前的口袋。
“哪怕是從現在起。”
她說。
“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是你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