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月依舊,人不如舊
第4章 明月依舊,人不如舊
姜佚明沒有轉身,他立在與黎景道別的地方,靜默地看着黎景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兩分鐘後,頂層的燈“倏”地亮起。
姜佚明注視着微弱的黃色燈光,直到半小時後,這盞燈終于融入了夜色之中。
離開平安新村後,姜佚明沒有回家,他叫了輛車,去了Moment Bar。
Moment Bar位于長海中路,與古鎮的“昨朝”一樣,都是黎明資本餐飲娛樂板塊旗下的産業。
兩家酒吧雖都是清吧,風格卻大不相同。Moment Bar裏沒有奪目的光束燈與激光燈,也沒有歌手演唱,就連顧客在這裏都輕聲細語的,好像生怕破壞了它安靜的氛圍。
酒吧的中央,有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拉大提琴。她紮着馬尾,衣着樸素,不着粉黛。
吧臺中的調酒師話不多,大多時間都沉默地靠在酒櫃前,見姜佚明來了,他腼腆地笑笑,問:“姜總,還是樂加維林?”
姜佚明微微颔首,說:“麻煩你了。”
姜佚明未在吧臺多做停留,他朝酒吧內設置的半開放包房走去,掀開紗簾,下一秒就陷進了柔軟的皮質沙發中。
樂加維林很快送了上來。熟悉的燒焦瀝青味兒順着酒精的揮發沖入鼻腔,黃色燈光下,透明玻璃杯中的焦黃色威士忌折射出一道道光線,映入姜佚明的眼簾。
恍惚間,曾經的種種如煙如幕,在姜佚明的眼前鋪開。
十五年前,申城中學。
姜佚明背着雙肩包,踏入申城中學的校門。沿着橫貫校園的主幹道,他朝教學樓走去。
九月清風微涼,夾帶着桂花的清香,絲絲縷縷,沁入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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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姜佚明覺得肩膀一疼,才發現是一個俊美的男孩迎面撞上了他的肩膀。
男孩兒的聲音很悅耳,連聲對姜佚明說着抱歉。姜佚明擡眸看向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眼前這男孩兒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梧桐的枝丫漏出幾絲陽光,打在男孩兒的臉上,更映的他皮膚白皙透亮,倒像是在發光一般。一雙眼睛微圓,雙眸清澈晶瑩,上帝用最娴熟精巧的技藝,勾勒出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他穿着最簡單不過的白T和牛仔褲,顯得單純可愛,簡單的服飾為他平添幾分親切,削弱了美貌帶來的高不可攀的距離感。
姜佚明着實頓了半秒,才說道:“沒關系”。
男孩兒行色匆匆,以至于姜佚明沒來得及多看他幾眼,他們就擦肩而過了。
走進教室後,同學們基本已經到齊了。姜佚明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找了個位置坐下。
幾分鐘後,班主任林老師走進教室,先是強調了申城中學的諸多注意事項,又苦口婆心地勸告同學們好好學習,把握時間、把握機會,認準高考一個目标。
等到這些老生常談的話講完,林老師拿出一張花名冊,按照入學成績,讓同學們依次上臺自我介紹。
姜佚明是以全市前十、全班第一的成績考入申城中學的,自然而然第一個被林老師點了上去。
他快步走上講臺,說:“大家好,我叫姜佚明,未來的三年希望與大家相處得愉快,一起學習、共同進步。”
……
班上足有六十個人,姜佚明坐在臺下,攤開課本,一邊預習着功課,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同學們的自我介紹,并不上心。
直到同學們的自我介紹快要結束時,教室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姜佚明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才發現剛剛在林蔭道下與自己撞上的那個男孩正匆匆走進教室。
那男孩兒本想直接找個位置坐下,卻被班主任叫住,責怪道:“來這麽晚。班上六十個人,就剩你沒做自我介紹了,快跟同學們介紹介紹自己。”
男孩兒笑了一下,漏出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站在臺上,大方地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叫黎景,未來請大家多多關照。”
姜佚明一瞬不瞬地看着講臺上的黎景,心髒猛地跳了幾下,旋即恢複如常。
他低頭看着英語書,熟悉的單詞和句子不知怎的忽然變得晦澀陌生起來,他看了半天,卻什麽都沒記住。
半響過後,姜佚明默默想着,原來他叫黎景。
申城中學的軍訓很嚴格,但凡是參加過軍訓的同學,非得脫層皮才行。新高一的同學們一齊站在陽光下暴曬,個個兒在心裏叫苦連天,唯獨黎景,因為哮喘而逃過一劫。
黎景一開學就遞了醫院開的證明,他不宜軍訓,甚至連體育課和跑操都不能參與。
別的同學在操場上、在烈陽下揮汗如雨的時候,黎景只需要坐在樹下看着。更要命的是,當時班裏的女生偏偏最愛與黎景一起玩兒。
那時候,班上男生們對黎景既是羨慕,又嫉妒,私下裏聚在一起時,甚至會講些黎景的壞話。
除了姜佚明。每當姜佚明聽到別的同學用嬌生慣養、好逸惡勞、搞特殊,甚至是小白臉這樣的詞彙形容黎景時,他總會板着臉,嚴肅地說,哮喘不是鬧着玩兒的,會死人的。
——姜佚明的父親,正是因為嚴重哮喘,喪失了勞動力,只能在小超市做做理貨員,賺着微薄的薪資。而姜佚明無緣見面的姐姐,更是死于哮喘病發作。
礙于姜佚明“第一”的身份,同學們自然要賣個面子,于是“哦哦哦”了幾聲,迅速将話題扯開,不再對黎景品頭論足。
黎景打小經歷慣了這些,自然知道男生心裏的這點兒小九九。
于是,他有意向同學們施舍自己廉價的善意,比如在上課前給因為跑操而大汗淋漓地同桌送瓶飲料,或是給因為來不及吃早餐而饑腸辘辘的前後桌帶些精致的點心、零食。
這些善意對出身優渥的黎景而言甚至連舉手之勞都算不上,但對于十五年前剛剛步入高中的同學們而言,卻是恰到好處的。
或許是因為黎景出手闊綽,又或許是因為他長了一張足夠驚豔的臉,漸漸地,男生們放下了對他的芥蒂,非但不再對他缺席軍訓與跑操有所芥蒂,反而因為他的身體而對他格外關照。
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無論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非常喜歡他。
那時候,黎景有很多的朋友,而姜佚明對黎景而言,只是衆多同學中關系最為疏遠的一個。
他們一個坐在教室的前排,一個坐在教室的最後,既沒機會一起打球,家庭住址也南轅北轍。直到高一下學期,黎景的善意都未曾播撒到姜佚明這裏,而姜佚明也沒有刻意與黎景接觸。
如衆星拱月般的黎景不會想到,這個與他關系最疏遠的姜佚明,其實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關注着他。
——姜佚明總是有意無意地關注着黎景,看他讀書寫字、看他聽課發呆,注意他的一餐一食和每一個舉動。
當初,姜佚明把自己對黎景的格外關注歸因于對患有先天哮喘的同學的關心,後來他才明白,這些過度的關注其實是被吸引後的自然反應。
春天,草長莺飛,柳絮飛舞,正是哮喘最容易發作的時節。
自從進了春天,黎景就整日帶着口罩,下了課就窩在教室中,或是看看書,或是趴着睡會兒覺,有意避免暴露在室外環境中。
那是月考後的晚自習,班主任林老師怒氣滔天地沖進教室,訓斥着這次考試中退步明顯的同學,其中,黎景的名字赫然在列。
等林老師離開後,試卷如雪花般飄到同學們的手中。考試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雖然班級整體成績下滑,可姜佚明仍不出意外地拿了個年級第一。
只是,他情緒始終淡淡的,談不上高興,反而有些失落難堪。
不知怎地,一整個晚自習他都沒什麽心思學習,自律失了效,他忍不住一直用餘光看向前排的黎景。
那天晚上,黎景的臉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紅暈,他眼睛紅紅的,鼻尖也是。
姜佚明皺了皺眉,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在這時,同桌袁偉華突然湊了過來,小聲說了一句:“哎,你看,黎景是不是要哭了?”
姜佚明眉心皺得更緊了,他沒說話,只聽袁偉華說:“黎景這次掉到了班裏第二十名了,等回了家,他肯定要挨罵了。”
袁偉華與黎景既是鄰居,又是世交,從爺爺奶奶那輩起就認識了,碰巧兩家的孩子又是同樣的年紀、考進了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走動就更是頻繁。
姜佚明頓了半秒,問道:“黎景考不好的話,父母就會罵他?”
袁偉華壓低了聲音,小心地說:“你可別說是我講的。”
“他父母,兩個都是知識分子,從小對黎景就很嚴格。不過嘛,聽我爸媽說,黎景成績雖然不算差,但遠遠達不到父母的要求,每回考完試,都得罵上幾頓。”
姜佚明盯着黎景的後背。一旁的袁偉華仍在喋喋不休,但他卻好像聽不真切了。
突然,黎景挺直的後背彎曲下去,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姜佚明心髒一縮,忽然站起身來——
他大步朝黎景走去,蹲在黎景身前,問道:“氣霧劑呢?”
黎景渾身顫抖,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只瀕死的魚。
姜佚明心急如焚,他匆忙地摸了摸黎景的口袋,掏出氣霧劑,用力搖晃了幾下,緩緩塞進了黎景口中。
黎景勉強接過氣霧劑,将藥劑噴出的同時深吸一口氣。
只是,黎景這次哮喘發作得格外嚴重,給藥一次後,他仍覺得呼吸不暢。
不知怎地,姜佚明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他穩了穩心神,大聲問道:“誰有手機?”
同學們都吓壞了,幾秒過後,袁偉華才回過神來,将手機遞給了姜佚明。
姜佚明一邊替黎景順氣,讓他再吸一次氣霧劑,一邊撥通了120電話。
十分鐘後,黎景被擡上了擔架,送入救護車。
第二天,黎景沒有來學校。姜佚明特地向袁偉華打聽過後才知道,黎景需要留院觀察,如今還在泰元醫院住着。
放學後,姜佚明一個人乘地鐵來到泰元醫院。他對泰元醫院的呼吸科再熟悉不過了,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黎景所在的病房。
透過玻璃窗,姜佚明一下就看到了病床上的黎景:只見他臉色慘白,唇色烏青,一雙清澈的眼睛此時卻看不到什麽光彩。
一個優雅的女人坐在病床邊,手中還拿着一沓試卷,看上去像是昨晚剛發下來的月考卷子。
姜佚明皺緊眉頭,正要敲門,就聽到女人慢聲慢語地說:“景景,學習還是得上心,你看看,成績都掉到哪裏了。”
“不要因為身體不好就放松對自己的要求,這個社會很殘酷,沒有人會因為你身體不好、你弱就讓着你,聽到沒有?”
姜佚明呼吸一頓,他敲了兩下門,不等屋裏的人做出反應就推開房門,說道:“黎景,好點沒?”
他深吸一口氣,朝病房內走去,将手中的果籃放在床頭櫃上,朝黎媽媽打了個招呼。
“阿姨,我是黎景班上的同學,過來看看黎景。”
黎媽媽怔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姜佚明幾眼,問道:“小同學,你叫什麽?怎麽平時沒見過?”
姜佚明笑着說:“阿姨,我叫姜佚明。昨天看黎景不太舒服,我有點不放心,過來看看。”
“哦,是佚明啊。”黎媽媽非常重視黎景的學業,自然聽過姜佚明這個名字,知道他不光是黎景班上的第一,還是年級第一。
黎媽媽臉上堆滿了笑容,趕緊讓姜佚明坐下,說:“孩子,你有心了。不用這麽麻煩,黎景明天就能出院了,後天就回學校了。”
說着,她看向黎景,說:“景景,怎麽同學來了也不知道打個招呼?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
黎景忽然皺了一下眉頭,別過臉去,沒有說話。
姜佚明舔了一下嘴唇,連忙說:“阿姨,黎景身體不舒服,不用打招呼。我們兩個關系……挺好的。”
說完,姜佚明幹笑了兩下。
黎媽媽越看姜佚明越覺得喜歡,說道:“景景,既然你跟佚明關系好,平時就多帶着佚明來家裏玩,你也多跟佚明學習學習,向人家取取經,知道沒?”
見黎景沒有回應,黎媽媽又問:“景景,聽到沒有啊?你以後多跟佚明學學,把成績提高上來,我跟你爸也就沒別的心事了……”
黎媽媽仍在喋喋不休。姜佚明忽然覺得自己這趟好像是場多餘,平白給黎景增添了煩惱。
沒等黎媽媽說完,他就意興闌珊地站起身來,說:“黎景,阿姨,我就不打擾了。黎景,你注意身體,咱們學校見。”
高一下學期的這場意外,給了姜佚明接近黎景的契機。他終于有機會成為黎景的朋友,也終于有了機會正大光明地關心黎景。
不過,歡喜的卻只有姜佚明一個。
轉眼間,那麽多年過去。明月依舊,人不如舊。
姜佚明将杯中的威士忌飲盡,熟悉的煤泥味道沖上鼻腔,沖淡了眼前一幕幕的回憶。
只是,無論時隔多久,姜佚明都不會忘記自己與黎景的第第一次相見。
那是一個清涼的下午,桂花樹下,一個俊美的少年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