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三月初六的清晨,天蒙蒙亮,禮隊就已經準備出發了。

林羨玉根本起不來床,阿南在床邊喊了他好幾次,他只哼哼唧唧地回應,身子卻紋絲不動。昨夜他嫌床太硬,翻來覆去不能寐,一直熬到後半夜才勉強睡着,現在更是醒不來。

可北境的人已經在催了,時間緊迫。

現下只剩下一招,阿南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喊:“懷陵王殿下,您怎麽來了?”

林羨玉倏然睜開眼,驚惶地坐起來,說:“我醒了,已經醒了。”

然而環顧四周,都不見赫連洲的身影。

“……”

林羨玉又羞又惱,氣得攥緊拳頭,吼道:“阿南!你是不是讨打?”

阿南拿着衣裳迎上來,笑嘻嘻地說:“我的世子爺,現在可不是在侯府,北境的人正在外面催我們呢,再遲就不好了。”

林羨玉咣當一聲躺到床上,絕望地說:“怎麽辦,我再也不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下了床,阿南幫他洗漱更衣。

一掀開門簾,便迎上等候多時的禮部侍郎謝仲勤,謝仲勤躬身行禮,指了指身後的馬車,說:“殿下,我們要出發去都城了。”

林羨玉下意識尋找赫連洲的身影,可是軍營裏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穿着甲胄的士兵。他只能踮起腳尖,四處張望,終于在隊伍的盡頭看到了赫連洲,赫連洲坐在高大的銀鬃馬上,正在聽納雷說話。

林羨玉像是忽然松了口氣,低頭坐進馬車。

辰時到,轅門開。

赫連洲帶領一支軍隊,在前方開路。

禮隊緊随其後。

未免再出意外,赫連洲省略了羌西郡迎親這一步驟,直接由他領隊,前往都城。

烏力罕和納雷按照赫連洲的指示,走在隊伍的最後,隊伍很快就離開了西帳營。烏力罕一擡頭就能看到公主乘坐的紅頂馬車,他臉色郁沉,氣得快把馬鞭甩斷了。納雷笑着問:“你就這樣看不慣祁國的公主?”

“你沒發現自從這個破公主出現之後,王爺像變了個人一樣嗎?前天把她從山上背回來就算了,昨晚還讓人燒幾桶熱水給她沐浴用!”

“姑娘家的,總要沐浴更衣。”

“可她是祁人!”

“照你這麽說,王爺該一刀殺了她才對?和親是兩國之間的事,公主不過是個遠嫁而來的可憐女子,王爺從不濫殺無辜,更不會牽連無辜之人,你以後也不要太敵視公主了。”

烏力罕狠狠地甩了下馬鞭,顯然沒把納雷的話聽進去。

納雷還要勸,忽見一騎兵從前方快馬飛奔而來,通知烏力罕和納雷:“将軍,公主說要休息,隊列暫歇!”

烏力罕的火氣蹭地一下就上去了,不顧納雷的勸阻,兩腿猛夾馬腹,一溜煙就沖到前頭去。

林羨玉頂着一張慘白的小臉,被阿南扶着下馬,正抽抽噎噎地說:“還有多遠啊,怎麽一整天都是山路,我真是一刻也受不住了。”

阿南哄着:“謝大人說還有兩天。”

話音未落,烏力罕就沖上來,怒道:“上午才休息過,怎麽又要休息?照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到都城?”

林羨玉吓了一跳,又不甘示弱:“是赫連洲同意休息的,有本事你沖他喊!”

見烏力罕眼神狠戾,一腔怒火亟待爆發,阿南立即擋在林羨玉身前。

烏力罕一張臉氣得鐵青,臉上的刀疤更加瘆人,他怒吼道:“誰許你直呼王爺的名諱?”

林羨玉從阿南身後探出腦袋,既害怕,又忍不住同烏力罕針鋒相對:“我是祁國的公主,他是北境的皇子,我們是兩國聯姻,沒有尊卑之分,我為什麽不能喊他的名字?”

“什麽破聯姻?”烏力罕一提到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我家王爺想娶你嗎?他恨不得一夜踏平祁國的皇宮,若不是太子,太子嫉恨王爺的軍功,趁王爺在蒼門關鏖戰時在渡馬洲一帶造成騷亂,搞得百姓們人心惶惶,災民四下逃竄,王爺為了北境的安寧才接受了議和,接受了聯姻,他根本不想娶你!”

林羨玉嘴唇翕動,但還是強裝鎮定:“那又如何?”

“如何?你知不知道,你讓王爺變成了整個北境的笑話!就是因為你,王爺從大功臣變成了衆矢之的,百姓們都在問,懷陵王娶了祁國的公主,那他以後還能打仗嗎?還能奪回龍泉州嗎?我想不明白王爺為什麽會放過你。”

林羨玉猛然怔住。

烏力罕握緊馬鞭,咬牙切齒道:“如果是我,我一定讓你死在蒼門——”

“烏力罕。”

赫連洲的聲音打斷了烏力罕熊熊燃燒的怒火,他走過來,抽走烏力罕手中的馬鞭。

“當着祁國禮隊的面打傷公主,你考慮過代價嗎?”赫連洲沉聲問。

烏力罕扭過臉去,兩只手緊緊握拳,整個人因為極度憤怒而顫動,随後直挺挺地跪下。

納雷沖過來替烏力罕告饒。

赫連洲說:“回都城領罰。”

烏力罕在赫連洲面前像被抽出逆骨般溫馴,他低頭說:“是,王爺。”

納雷連忙将烏力罕拖走,馬車邊恢複了平靜,林羨玉卻還沒從烏力罕的一番話裏走出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冒出來,他無助地搖頭:“我……我不知道……”

之前只知一命之恩,沒成想,竟隔着國仇家恨。赫連洲頂着難以想象的壓力,替他瞞下了男替女嫁這一随時可能引發戰争的謊言。

赫連洲望向他,平靜道:“我做任何決定都有我自己的考量,與你無關。”

林羨玉低下頭。

赫連洲負手而立,看了眼遠處西沉的太陽:“落日之前要到下一個驿點,還是出發吧。”

林羨玉這次終于乖了,“好。”

随後又說:“多謝。”

赫連洲沒做回應。

林羨玉回到馬車裏,許久才緩過神來。

夜深了,隊伍還在行進,林羨玉掀開帷裳,先是看到了草原上的滿天繁星,随後便在隊伍盡頭看到了赫連洲,赫連洲跨坐在高大的銀鬃馬上,夜色中,脊背始終挺拔。

林羨玉躺了回去,喃喃道:“他犧牲很多,但我也是無辜的,我難道就該死嗎?”

“當然不是,您和王爺都是好人,”阿南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別多想了,殿下。”

林羨玉閉上眼睛。

可是沒過多久,又被颠醒。

他就這樣反反複複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哪怕一天休息兩次,也救不了林羨玉快被颠斷的腰背,隔老遠都能聽見他的嗚咽聲,不知道的,還以為馬車裏發生了什麽。赫連洲偶爾經過,冷聲說:“安分點,不許哭了。”

林羨玉忍了一會兒,随後哭得更兇。

沒一會兒,赫連洲讓人送來兩條厚實的羊皮毯,林羨玉躺在上面,這才撿回一條小命。

第三天的下午,連羊皮毯都失去了作用,就在林羨玉嗚咽着說“我要受不了了”的時候,阿南驚喜道:“殿下,我們到都城了!”

林羨玉立即停止抽泣,豆大的淚珠還挂在眼角,就急匆匆爬到軒窗邊,撩開帷裳。

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呆呆地看着。

“這……就是北境的都城嗎?”

與煙柳畫船風簾翠幕的祁國不同,北境是犷悍粗放的,為了抵禦風沙,房屋都用厚重的磚石搭建而成,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屋脊。這裏不論男女都穿着圓領左衽窄肩的長袍,紋樣樸素,花色以深紅深綠或者黑白為主,外穿抗寒的皮草馬褂或者坎肩,腳蹬長筒皮靴,身上很少有金飾玉石點綴。

市集上還算熱鬧,有賣鐵器的,有酒肆,還有賣雜貨的,但是沒有林羨玉最愛的布莊和珠寶樓。

“殿下,您看那邊!”阿南指向南邊。

林羨玉望過去,看到一排白色氈帳。

正疑惑着,納雷騎馬過來,笑着說:“公主受累了,那是氈帳,每當節日時,達官顯貴們便會聚到這裏,舉行各種各樣的游戲。”

林羨玉覺得好生新鮮:“我以為北境人都生活在草原上,只住帳子,沒想到還有屋子。”

“百年前,北境人的确是順寒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氈帳。可是天災頻繁,連續幾次百年難遇的風霾幾乎摧毀了草原上的所有。于是北境先祖痛下決定,帶着幾十萬人南遷至都城,以磚石為屋,養兵輕賦,重農重商,随後州郡紛紛效仿,在草原邊界修建城池。晃眼間百年過去,就變成殿下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林羨玉恍然大悟。

納雷去隊伍前列找赫連洲,林羨玉轉頭看向遠處的市集,心想:這都城雖然比我預想中的好很多,可是比起祁國,還是相差甚遠。

.

聽說祁國公主的到來,都城的百姓們都好奇地趕到宮門口,擠在路邊看祁國的紅頂馬車。原本寬敞的街道瞬間變得熙熙攘攘,但林羨玉沒有從吵雜的人聲中聽出歡迎的意思。

有人說:“懷陵王殿下娶了祁國的公主,成了祁國的女婿,那他将來還要領兵南下嗎?”

有人說:“這不就是祁國的用心?”

還有人惡狠狠地說:“公主來了也沒用!”

烏力罕說的一點都不誇張,何止是西帳營,整個北境的人都不歡迎他的到來。

林羨玉吓得不敢出聲,倉惶地看了一眼阿南,阿南也害怕,但還是安撫地拍了拍林羨玉的手。

馬車徐徐進入宮門。

喧嘩漸止,林羨玉剛舒出一口氣,剛想撩開帷裳偷看一眼,就撞上赫連洲的視線。赫連洲站在馬車邊,說:“下來,随我進宮面聖。”

來到都城之後,赫連洲變得更冷淡了,他好像比林羨玉更不喜歡都城。他穿着一身玄色錦袍,添了幾分華貴,臉色卻比衣裳更黑,林羨玉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緒,只覺得害怕。

赫連洲不耐煩地催促:“時候不早了,現在就下車。”

林羨玉還是不敢動,低着頭小聲咕哝:“你不是說以後……不會那麽兇的嗎?”

赫連洲一時啞然。

林羨玉小心翼翼地推開馬車的輿門,探出身子,他今天穿了一件芙蓉色的圓領廣袖長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鶴氅,梳着女子的發髻,兩側各有一串流蘇垂下來,襯得明眸善睐,唇紅齒白,看起來真像個女孩兒。

赫連洲微怔,而後迅速移開目光。

林羨玉環顧着陌生的皇庭,一種不知今後命途如何的恐慌感席卷而來。

就在這時,赫連洲朝他伸出了手。

這回換作林羨玉愣住,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反應過來,他試探着把手放在赫連洲的手上,可赫連洲的指腹和手掌上有一層堅硬粗糙的繭,他下意識縮了縮胳膊,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握住。

他踩着馬凳走下來,赫連洲便松開了他。

林羨玉擡眼便看到和祁國皇宮一樣巍峨森嚴的宮殿,殿前站着兩列身穿細鱗盔甲的侍衛,身穿绛紅色長袍的中常侍拾階而下,走到赫連洲面前,恭敬行禮道:“見過王爺。”

他又望向林羨玉,先是躬身行禮:“見過嘉屏公主,公主萬安。”

而後他打量了一番林羨玉,笑道:“真是想不到,公主要比北境的姑娘都要高一些呢。”

這話如一聲驚雷,吓得林羨玉瞳孔震顫,呼吸都亂了方寸,長久的隐憂在這一刻爆發。

他雖容貌柔和,男生女相,穿着公主衣裳并不違和,但依舊是男人的體格和身量,若是仔細辨看,還是能發現異樣的。

正要解釋,只聽赫連洲沉聲道:“常侍要讓公主知道,北境皇庭裏的人都是這般沒規矩?”

中常侍臉色一讪,忙給林羨玉賠罪。

林羨玉依舊擔心身份暴露,中常侍轉身後,他特意微微屈膝,垂落肩膀,又低下頭。

耳邊傳來一聲:“不用。”

林羨玉擡起頭,看到赫連洲正看着他,眸色平靜,“沒人敢拿你怎麽樣。”

赫連洲的聲音有種很奇特的力量,明明很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可總是能讓林羨玉迅速平靜下來。

林羨玉深吸一口氣,他對自己說:“玉兒不怕,爹娘在京城裏保佑着你呢。”

三個多月的跋涉,險些喪命的蒼門關,都熬過來了,還怕這道小小的宮門嗎?

兩人一同拾階而上。

德顯帝剛過了花甲之年,卻因多病纏身,面色極差,太子在一旁服侍。

見到赫連洲身邊的嘉屏公主,太子的臉上露出了充滿深意的笑容。

太子赫連錫為皇後所出,比赫連洲年長兩歲,兩人雖是兄弟,相貌卻大相徑庭。太子顴骨凹陷,鼻梁尖削,兩腮無肉,笑起來空扯臉皮,像是皮笑肉不笑,林羨玉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卻不由得從心底裏生出一絲寒氣。

林羨玉将祁國皇帝準備的國禮呈上。

德顯帝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都由太子代辦。待所有禮儀結束後,太子說:“二弟,你少年喪妣,離群索居,又常年在軍隊裏,一晃就到了而立之年。現在能與公主結為連理,也算了卻父皇的一份心事。”

他聲音含着笑,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林羨玉在袖中握緊拳頭。

這一切明明是太子害的……

赫連洲說:“也了卻皇兄的一份心事。”

太子笑而不語。

中常侍高聲宣讀完和親帖書。

林羨玉和赫連洲一同朝向德顯帝,行跪拜禮,面聖的儀式才算結束。

赫連洲沒作停留,帶着林羨玉離開。

林羨玉緊緊跟着,他能感覺到赫連洲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寒意,他感同身受。即将下臺階時,他突然攥住了赫連洲的袖擺。

赫連洲回頭看他,林羨玉低聲說:“你別走得那麽快,我跟不上了。”

赫連洲眉頭微蹙,放慢了步速,林羨玉乖乖跟在他後面,不敢偏離半步。

上馬車前,林羨玉忽然想起太子的話,

少年喪妣……林羨玉偷偷看了一眼赫連洲,心想:他的母妃很早就去世了嗎?

赫連洲究竟在怎樣的環境裏長大,才長出這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性格?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對赫連洲說:“太子沒說錯,我們永結同心。”

赫連洲的瞳孔微微一震,尚未開口,就看到林羨玉狡黠的笑容。林羨玉小聲說:“你幫我保守秘密,我站在你這邊,我們是一條心!”

原來是這樣的永結同心。

林羨玉見赫連洲沒反應,又語氣堅定地強調了一遍:“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耳邊的流蘇随着他的動作晃了又晃。

赫連洲愣在原地,半晌才移開目光,啞聲說:“回王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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