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半日幾乎用掉林羨玉一年的力氣,他回到後院時就直接癱倒在床邊。阿南費了老大的勁才伺候他洗漱完,林羨玉在床上打了個滾,嚷嚷着:“阿南,床硬,再加一層毯子。”
阿南很驚訝:“已經墊了兩層羊毛毯。”
林羨玉翻了個身,拍拍床板:“可是我今天腰酸背痛,骨頭都要散架了。”
阿南只好又去跟蕭總管要了一條厚羊絨毯,蕭總管倒是沒說什麽,直接給了三條,還說:“北境沒有绫羅綢緞,但是羊絨毯和鹿皮毯還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放心拿去用。”
蕭總管又說:“阿南,還麻煩你同殿下說一聲,烏将軍從小在軍隊裏長大,王爺對他也是管大于教,再加上這兩年他跟着殿下上戰場,未嘗吃過敗仗,十六歲就當上持令将,所以脾氣愈發暴烈,請殿下多擔待。”
阿南愣愣地點頭,蕭總管見他眸子裏滿是稚氣,其實也是個孩子,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快回去睡覺吧,明日就是大婚,殿下一個人怕是睡不着的。”
阿南也擔心他家小世子睡不着,連忙跑回去。邁過門檻,剛想喊一聲“殿下我回來了”,嘴還沒張開,就看到林羨玉已經縮在被窩裏睡熟了,門沒關好,床帷也沒拉好。
看來是真的累了。
林羨玉很早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穩。
夢裏他回到萬裏之遠的祁國,回到恭遠侯府,娘親坐在陽光通透的窗棂下,指尖撥動算盤,理着侯府的賬目。聽見林羨玉的腳步聲,她擡起頭,笑着招手:“玉兒,來娘親這兒。”
林羨玉直奔過去,枕在娘親的腿上,娘親給他剝了一顆酸酸甜甜的葡萄。不一會兒,爹爹也回來了,爹爹問:“玉兒,院子裏的桃花開了,要不要折下幾支放在窗臺上?”
林羨玉擺弄着娘親的絹繡團扇,聞言仰起頭,笑着說:“好呀,在我的床頭也放幾支。”
這時候阿南跑進來,林羨玉問:“阿南,你溜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吃蜜餞了?”
阿南卻拉着他的胳膊,要把他往外拽。
“阿南,你做什麽?”
“您要成婚了!快來不及了!”
“什麽成婚?”
林羨玉覺得好生奇怪,可是一轉頭,爹娘竟在他眼前憑空消失了。他騰地坐起來,再環顧四周,紫紗飄拂的卧房突然變成灰沉沉的四壁,窗外的桃樹變成草原,一切都消失了。
耳邊傳來阿南的喊聲:“殿下、殿下……王爺,這可怎麽辦?怎麽叫都叫不醒。”
王爺?哪裏來的王爺?
“受風寒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替代阿南的焦急呼喚,冷冽的氣息倏然逼近,林羨玉猛地睜開眼,看到了赫連洲緊皺的眉頭。
赫連洲穿着一身玄服,探進床帷,正用手背觸碰他的額頭,見他睜開眼,便收回手。
林羨玉睡得不安穩,錦被和羊毛毯都絞在一起,身上的碧色寝衣也随之淩亂,領口敞開着,露出瑩潤的肌膚。烏黑的長發堆雲般散在如意枕上,額上泛起一層薄汗,兩頰敷粉,一雙杏眸因驚醒而失色,旋即泛起淚光。
他一看到赫連洲,嘴角就向下撇。
總是這樣,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委屈。
赫連洲往後退了一步,觸碰過林羨玉額頭的手負于身後,微微握拳。
阿南見狀立即沖上來,見林羨玉睜着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連忙用帕子擦林羨玉額頭上的汗,“殿下,您吓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見醒,我還以為您發癔症了。”
林羨玉終于緩過神來,“我沒事。”
阿南去桌邊洗帕子。
林羨玉撐起身子坐起來,兩手攥着帷簾邊,只露出一張臉。他還記着昨晚的事,沒消氣,幽幽怨怨地瞪着赫連洲:“就是因為你昨晚兇我,我都發魇了,差點醒不過來。”
赫連洲正低頭看即将燃盡的銀骨炭,聞言轉過頭,對上林羨玉的眸子。
林羨玉立即吓得縮了回去。
阿南洗好帕子,鑽進床帷裏幫林羨玉擦了臉,然後拿起紅色的婚服,對林羨玉說:“殿下,把婚服換上吧,時間來不及了。”
林羨玉露出腦袋,看了看婚服,又看了看赫連洲,用眼神示意,赫連洲不解。
林羨玉急了,杏眼圓睜,惱道:“你待在這裏,我怎麽穿?”
赫連洲愣怔片刻,“你又不是女人。”
“男人就要當着別人的面換衣裳嗎?難道你不知道什麽是非禮勿視?真野蠻!”
林羨玉說得有理有節,沒想到赫連洲聽了竟少見地輕笑了一聲,似是揶揄。
林羨玉臉頰漲紅,氣急敗壞地說:“你笑話我!”
他剛要下床,赫連洲已經走出屋子。
“他就是在笑話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林羨玉看到阿南拿出來的東西,羞憤地捂住眼睛,撲到床上,嚷嚷着:“我不要戴這個!”
阿南拿着兩只棉布團,在林羨玉胸口比劃了兩下,“以前都有大氅遮着,不戴沒關系,可是北境的婚服是束身的,要是不戴,肯定一眼就被人家看出來了。世子爺,您別反抗了!”
林羨玉抱着羊毛毯不放。
阿南年紀雖小,力氣卻大,兩條胳膊灌足了勁,一用力就把林羨玉從床上拖了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在阿南和梳妝宮人的忙活下,林羨玉終于有了新嫁娘的樣子。
他穿着一身繡金錦緞大紅婚服,長袍束身,衣領的袖口各有一道白色裘絨,發頂的金飾周圍滿是紅藍瑪瑙串珠,綴在額前和臉側。他歪了歪頭,寶石流蘇就左右搖晃,走起路來,耳邊盡是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
他覺得有趣,轉了個圈。
串珠差點纏到一起,阿南幫他解開。
林羨玉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悄悄對阿南說:“沒來之前,我一直以為北境是穿獸皮吃生肉的蠻荒之地,誰知道還有如此精美的衣裳。不過還是我們祁國的絲綢更勝一籌,真想讓北境人看看我們的蠶絲雲錦和軟煙羅。”
阿南朝他笑,由衷道:“殿下真好看。”
赫連洲穿着一身深釉紅的繡金長袍,在堂屋門口等候,林羨玉走到他身邊時,他正向烏力罕和納雷交代移送呼延穆一案的要點,“讓人将呼延穆的口供謄抄一份留存,所有證據都登記在冊,跟他說清楚,到了侍衛司——”
他話說到一半,只見烏力罕的眉頭小山般皺起,如臨大敵,而一旁的納雷則露出笑容。
赫連洲轉過身,看到了穿着大紅婚服、滿身珠寶金飾的林羨玉,像初見時那樣,一身紅衣,冒冒失失地撞進他的視線。
納雷誇贊道:“王妃,您穿這一身還真像北境的公主。”
林羨玉被他這樣誇獎,就不覺得穿女裝難堪了。他露出笑容,轉了個圈,臉側的珠子砸在赫連洲的肩頭,他問赫連洲:“好看嗎?”
赫連洲又看了幾眼。
哪怕穿着北境的服飾,林羨玉還是不同于北境女子,他輕盈靈動,連同領口的白色裘絨都随風搖曳,他像一只誤入北方的蝴蝶。
林羨玉追着問:“好看不好看?”
赫連洲沒有回答。
烏力罕見狀扭頭就走,林羨玉叉着腰,朝烏力罕的背影哼了哼,“我還不想看到他呢!”
納雷笑出聲來。
赫連洲注意到林羨玉略顯起伏的胸脯,林羨玉連忙捂住,朝他瞪了一眼,“不許看!”
赫連洲差點沉了臉,沒搭理他,繼續對納雷交代完移案的細節。這時恰好皇宮派人來催,吉時将至,禦辇已在王府外等候。
林羨玉要跟随赫連洲去皇庭祭拜先祖。
良久後,婚隊緩緩到達皇廟。
太子在高臺上看着他們。
林羨玉伴在赫連洲身側,拾階而上。聽到中常侍在一旁高聲道“大祁嘉屏公主惠明貞淑,德貌雙全”時,林羨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赫連洲問:“怎麽了?”
“有點心虛。”林羨玉悶聲說。
赫連洲幫他看着裙擺,“從祁國到北境有三個多月的路程,現在才想起心虛?”
林羨玉滿腹怨氣,故意反駁:“你還好意思笑話我?你現在可是帶着一個男人進祖廟,竟然一點都不心虛,真是有忝祖德!”
赫連洲望向高臺之上的太子。
驀然想起他第一次取得軍功時太子看他的眼神,血親兄弟,尚且如此,談何先祖。
林羨玉見赫連洲沉默,還以為自己把話說重了,連忙找補:“我說的是玩笑話,你別當真。”
“我不心虛,你也不用心虛。”
林羨玉愣了愣,剛要說話,只聽赫連洲沉聲說:“看臺階。”
林羨玉低下頭,提住裙擺,盯着自己的鞋尖,穩穩踩上最後一層臺階。
三叩首。
拜祭先祖,告此婚約。
太子先是看向林羨玉,然後笑着對赫連洲說:“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靈,看到二弟你和公主相處得如此融洽,也會倍感欣慰的。”
林羨玉看不到赫連洲的臉色,但能感覺到赫連洲的情緒并不好,他也跟着揪心。
太子繼續道:“也是很巧,容妃娘娘生前就對祁國的風物饒有興致,二弟又娶了嘉屏公主,真可謂是姻緣天定。”
林羨玉不明白太子為何要一而再地提起赫連洲的母妃呢?難道其中有什麽秘辛?
他想起那座冷宮。
雖然他平時怕赫連洲怕得要命,又依賴赫連洲的保護,從不敢冒頭。但看到太子用充滿挑釁的眼神望向赫連洲時,他竟怒火中燒。
若不是太子,赫連洲半年前即可收複龍泉州,凱旋而歸,林羨玉也不用男替女嫁,還有昨日突然的皇召,均是太子的陰謀。
他一時沒忍住,壓着嗓子開口:“這姻緣不是太子殿下定的嗎?”
話音剛落,太子和赫連洲都愣住,連同林羨玉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
太子臉上的笑容更是瞬間消失,他沒想到這位祁國來的公主竟敢當衆駁他的面子,而且還是為了維護赫連洲。
他語氣漸冷,眸色變得陰寒,輕笑道:“看來嘉屏公主不是心甘情願為了北祁兩國的和平嫁到這裏的。”
林羨玉自知失言,吓得連忙低頭。
赫連洲沉聲提醒:“皇兄,呼延穆一案已經移交侍衛司,牽扯出來的十多起貪墨案,涉及甚廣,臣弟為了朝廷的安穩,可以暫且不表。”
太子心中一緊。
“皇兄,”赫連洲比太子高出許多,他冷眼望向太子,說:“城外災民泛濫,北邊的斡楚部落也不安分,還望皇兄多在朝堂政務上費心,至于懷陵王府與公主,就不用皇兄操心了。”
太子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本以為逼迫赫連洲娶一個祁國公主,是對赫連洲最大的打擊,可是為什麽?這一招似乎沒在赫連洲身上奏效。
自從嘉屏公主進入都城後,赫連洲不僅不想辦法消除聯姻帶來的負面影響,還一反常态地幹涉政事,幾次以朝廷積弊威脅他。
太子難掩震驚,但他對于赫連洲提到的幾件事都理虧心虛,只能暫且忍耐,笑裏藏着刀,說:“是,二弟此刻理應盡享鸾鳳和鳴之喜,祭祖之禮已成,可以回府舉行婚禮了。”
赫連洲轉過身,帶着林羨玉回王府。
下臺階時林羨玉還沒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他顫聲說:“對不起,我不該沖動的……”
他當面沖撞太子,不僅會給赫連洲惹來禍端,還有可能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不該犯這樣的錯。
赫連洲卻說:“無妨。”
“真是太煎熬了,”林羨玉看到兩邊的佛像,小聲嘀咕着:“求佛祖保佑。”
“保佑什麽?”
赫連洲以為他定是保佑自己早回祁國,誰知林羨玉說:“保佑我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和親公主,從今往後,再沒有別人受這般煎熬了。”
赫連洲愣怔良久。
回到懷陵王府,依照着北境的婚俗,進堂屋之前,新婦要跨過十二只金馬鞍。
蕭總管一大早就将金馬鞍準備好了,從正門到堂屋,排成一列,林羨玉要閉着眼,由赫連洲牽着他的手,一只只地邁過去。
林羨玉還沒從說錯話的餘韻中緩過來,心仍舊懸着,赫連洲握住他手腕的時候,他抽了抽鼻子,小聲詢問:“太子會遷怒于你嗎?”
“不會。”
林羨玉怔怔地望向赫連洲,相識至今,赫連洲始終平靜如一汪深潭,又如屏障般護着所有人,好像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他恐懼。
他說不會,林羨玉就沒那麽怕了。
赫連洲說:“把眼睛閉上,擡腿。”
林羨玉連忙抓住赫連洲的胳膊,赫連洲想要抽回,他不讓,反而抱得更緊。
他試探着擡起腿,一只一只地跨過馬鞍。
赫連洲走路快,還沒走兩步,林羨玉就抱怨:“慢一點慢一點,你每次都這麽快!”
赫連洲蹙眉,然後放慢步伐。
林羨玉覺得這婚俗真是新奇,随後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如果跨完十二只馬鞍就可以得到月老的祝福,那我少跨一只,是不是就能避開?”
他體貼地解釋:“月老的紅線甚是珍貴,可不能浪費在你我二人身上。要不,你讓人偷偷拿掉一只馬鞍吧?”
赫連洲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林羨玉還在等他的回答,等了許久都等不到,也記不清跨了多少只馬鞍,直到一腳踩在平地上,聽到赫連洲說:“結束了。”
“啊?”
林羨玉還沒反應過來,赫連洲已經松開他,獨自往前走。
林羨玉怔了怔,望向身後的最後一只金馬鞍,又望向赫連洲的背影,不知何意。
阿南頂着兩只蕭總管送他的銀羊角,跑過來,難掩喜悅道:“恭喜殿下,成婚啦!”
林羨玉叉腰:“臭阿南,你取笑我!”
正要打鬧,身後響起徹耳的鼓聲。
牲酒賽秋祀,簫鼓迎新婚。
伴随着一聲高亢嘹亮的“嘉禮初成,良緣遂締”,婚禮和月色一同落下帷幕。
赫連洲同軍中好友喝完酒,回到主堂屋時已是微醺,推開門,餘光一掃,便看到在他床上昏睡的林羨玉,四肢舒展開來,裙擺翻到小腿之上,胸口的棉布都露了出來,睡得毫無顧忌,生怕別人看不出他是男替女嫁。
睡就罷了,也不知他從哪裏找來了羊絨毯墊在身下,直把赫連洲的床墊高了三四公分。
他的小書童坐在床邊的腳榻上,閉着眼,腦袋一晃一晃,也快要睡熟了。
赫連洲輕咳了一聲,只吵醒了阿南。
阿南見到赫連洲還是很緊張,吓得立即起身,“王爺,您回來了,外面人都散了嗎?”
赫連洲朝他點了下頭,阿南會意,連忙說:“我現在就把殿下帶回後院。”
他俯身去喚林羨玉,林羨玉沒反應,他輕輕推了推林羨玉的胳膊,林羨玉卻翻了個身,抱住赫連洲的錦被,呼吸更均勻了。
紅帳映着他的臉,像是一抹胭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