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槐樹枝上的小花苞很快就蔫巴了, 成了一截枯枝,赫連洲将它放在桌案上。
他的桌案上擺滿了林羨玉送他的東西,亂七八糟, 什麽都有, 譬如一塊很像鳥的石頭、用明月和羌笛掉的兔毛搓成的毛球、還有林羨玉親自雕刻的方形木陀螺……赫連洲有時候很想将這些無聊又占地方的東西扔掉,幾番猶豫, 還是收進錦盒裏,以後再扔。
六月飛逝而過。
和風拂過草原, 帶來一陣清香。
渡馬洲的災民們已經在渡馬洲以西的青鹘山草場安頓了下來, 赫連洲抽了個空前去視察, 離了老遠都能看見袅袅炊煙。
桑榮笑着說:“沒想到這次的渡馬洲貪墨案處理得這麽快, 不到兩個月,流放的流放, 革職的革職,錢一半歸國庫一半給了災民……再等幾場甘霖,讓受災的土地恢複耕作, 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好過了。”
納雷卻嘆氣:“只是這次王爺公然得罪了太子,也不知道太子會不會懷恨在心, 再使出其他的計策對付王爺。”
“自然是懷恨在心的,太子最近一直在調整樞密院的人員,排除異己, 把好幾位在百姓之中很有聲望的官員調離了侍衛司和都察院,如此下去, 以後三法司裏就全是太子的人了。”
赫連洲騎着馬行在前頭,看着草場上一排排的白色營帳, 始終沒有說話。
納雷問:“王爺,您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一切照舊, 不必遮掩。”
赫連洲一向安之若素,納雷和桑榮也不再憂慮,同聲道:“是,卑職謹記。”
他們離開青鹘山,返回都城。
林羨玉發現,赫連洲近日時常晚歸,即使早歸,也一頭紮進堂屋,說要處理軍務。
林羨玉去找他玩,他也不怎麽理睬。
好像有意避開林羨玉。
這讓林羨玉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現在沒工夫思考這個問題,他快要自身難保了。
随着天氣轉暖,他愈發覺得口幹舌燥,身體不适。就在昨日,他竟然流鼻血了!
當時他正在院子裏看書,原本只是覺得嗓子幹,剛坐起來就聽見阿南一聲驚呼。
“殿下!”
林羨玉疑惑,順着阿南的目光,抹了一把自己鼻間,一低頭,只見指尖滿是血。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要死了!”
阿南吓得魂丢了大半,連忙喊來蕭總管,蕭總管也急忙差人去叫郎中。
很快,郎中趕了過來,給林羨玉仔細查看了一番,最後斷定:“王妃陰虛內熱、虛火上浮,應是從南方祁國而來,還不能完全适應北境的飲食水土,羊鹿肉吃得太多,導致體內熱重,陰陽失調。”
蕭總管松了口氣,連忙問:“那該如何調理?”
“可用茯苓、薏米、甘草等益氣健脾之物煮水,服用一段時間,其次飲食上盡量清淡些。”
蕭總管随郎中去開方子。
小命無虞的林羨玉虛弱地躺在床上,語氣裏滿是委屈:“我就說我吃不慣這裏的東西,哪有人家一天三頓肉的,都把我吃病了。”
阿南滿眼都是擔憂,把林羨玉鼻梁上的帕子拿下來,重新用水浸濕,重新敷上去,“殿下要好好休息,我去切兩個梨子來。”
林羨玉一個人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天。待喝了蕭總管給他煮的茯苓薏米茶,又吃了一顆半的梨子之後,狀态才有所好轉。他躺回到床上,還不忘叮囑:“阿南也喝一點。”
阿南咕咕喝了一大碗。
赫連洲回來時,林羨玉已經恢複了精神。
可等赫連洲踏進後院,他立即扮出可憐的模樣,裹在被子裏,在床角縮成一團。
赫連洲咳了一聲,他也不理。
赫連洲探身進床帷,隔着拍了拍他,林羨玉扭動了兩下,繼續縮成一團。
不用猜便知他是裝的。
赫連洲起身對蕭總管說:“什麽內熱?我看用不着喝茯苓茶,餓兩天就好了。”
話音未落,林羨玉立即掀開被子爬到床邊,氣咻咻地說:“不想看到你!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赫連洲見他臉色紅潤,才放下心來。
雖然他嘴上這樣說,但一出門就讓人去市集上買新鮮水果,可不管是黃梨還是甜瓜,亦或是青瓜,對于林羨玉來說都差不多,還是滿足不了他的口腹之欲,但問題是北境的市集上品類寥寥,也确實沒有林羨玉喜歡吃的。
林羨玉原本已經不抱希望了,直到今天下午,他去前院找赫連洲玩時,無意間聽見納雷和桑榮在檐下聊天。
桑榮說:“西帳營裏傳來消息,又在蒼門關附近抓了兩個牙販子。”
納雷語氣無奈:“這玩意真是屢禁不止。”
牙販子?林羨玉停下來,躲在回廊邊,豎着耳朵繼續聽。
桑榮說:“又是私運祁國的茶葉和香料,我就想不明白了,祁國的茶葉究竟有什麽好喝的?又苦又澀,遠不如咱們的羊乳茶,怎麽總有錢沒處花的人,非要冒險去買?”
納雷笑道:“你也說了,錢沒處花。”
“都城南邊的馬鞍坊你去過嗎?”
“去過,怎麽了?”
“馬鞍坊後面有一處私場,白天如常,天色一暗就有牙販子聚集在那裏,販賣祁國的茶葉和蔬菜種子,不過他們十分謹慎,随時逃跑,官府竟一次也沒抓住現行。”
林羨玉聽得眼睛一亮。
茶葉、香料、蔬菜種子……
每個字都敲在林羨玉的心上,讓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快咧到耳根了。
他是不是可以偷偷去買?
祁國和北境相隔萬裏,新鮮的蔬菜水果自然是運不過來,但種子可以。他可以買來和阿南一起種在院子裏,北境的風沙雖大,但他願意花費心思悉心培育,多澆水,多堆肥。說不定幾個月後,他就可以在懷陵王府裏吃到小青菜了!
更不用說,茶葉和香料,林羨玉都快忘記它們是什麽味道了。
正美滋滋地幻想着,忽然聽見赫連洲的聲音:“傻笑什麽?”
林羨玉猛地回過神,看到赫連洲在他面前負手而立,他想都沒想,就撲上去抱住赫連洲的胳膊,撒嬌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說。”
“先松手。”
林羨玉連連搖頭,“不要,你先聽我說。”
不遠處的納雷和桑榮瞧見這副畫面,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兩人互相交換了眼色,然後一齊悄聲悄步地離開了堂屋院子。
“說什麽?”
林羨玉眼巴巴地望着赫連洲,說:“我想出去玩。”
“不行。”
“為什麽?”林羨玉急了,抱着赫連洲的胳膊來回晃:“都已經成婚兩個多月了,現在王府外面也沒有太子的眼線盯着了,我為什麽還不能出門?我已經被關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這實在太可怕了!
“你要去哪裏?”
林羨玉表現得很乖:“不去哪裏,就在王府外面看一看走一走,散散心嘛。”
“我不能陪你。”
雖然太子最近沒什麽動靜,但赫連洲和林羨玉還是不能同時出門,至少不能當着衆人的面并肩而行,萬一以後人雲亦雲成了“懷陵王和王妃情深甚篤”,那林羨玉必然會成為太子攻擊赫連洲的工具,林羨玉的安全也會受影響。
林羨玉明白這一層的意思,他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你真這麽想出去?”
林羨玉又扮出那副赫連洲司空見慣的可憐模樣,撇了撇嘴,說:“真的。”
“我讓烏力罕跟着你。”
林羨玉大驚失色,立即反對:“不要!他會壞掉我所有的好興致!”
“那就讓蕭總管跟着你。”
“好!”林羨玉興奮得不行,搖頭晃腦,就差在赫連洲面前跳一支胡旋舞了,他又一次抱住赫連洲的胳膊,說:“赫連洲你最好了!”
他剛靠近,香味撲鼻,赫連洲臉色忽地一變,眉頭蹙起,猛地推開了他,轉身就要回屋。
林羨玉吓了一跳,連忙追上去,扒在門邊問:“赫連洲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赫連洲看起來沒有異樣,可神色卻不如剛剛松弛,他在桌案之後坐下,擡頭對林羨玉說:“我有些軍務要做,你先回後院吧。”
“真的沒事嗎?”
“沒事。”
林羨玉忍不住抱怨:“赫連洲,我覺得你有點怪,為什麽你最近都沒時間陪我了?”
他好早就想問了,一直沒機會。
赫連洲先是挪開目光,然後沉聲說:“軍務繁忙,等到八月底就好了。”
“哦。”林羨玉臨走前再次确認:“我今天真的可以出去玩嗎?”
赫連洲點頭。
林羨玉火速跑回了後院,把他的偉大計劃告知了阿南,阿南倒吸一口涼氣,害怕地說:“被王爺知道了,王爺會責罰我們的。”
“不會的,要是他真的責罰我們了,我擔下所有的責任,我不會讓你受罰的。”
“不是受不受罰的問題,是……”阿南還是覺得不妥,說:“殿下,我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您也只是知道一個牙販子所在的地址,連确切的時間都不知道,要是我們去了,撲了個空,或者正巧碰上官府,那可怎麽辦啊?”
“哎呀阿南你怎麽烏鴉嘴?”
“殿下……”
“要不這樣,我們先出去逛一圈,等到天一黑,我就找借口去一趟馬鞍坊,我們只在那裏停留最多半刻鐘的時間,如果沒有看到牙販子,我們就立即回來,可不可以?”
阿南想了想,妥協道:“好吧。”
林羨玉說通阿南,又去對蕭總管軟磨硬泡,但他沒說自己要去私場買種子,只說:“聽納雷将軍說北境馬鞍坊的工藝堪稱一絕,蕭總管,我想去瞧一瞧。”
蕭總管還覺得驚訝:“殿下怎麽突然對馬鞍感興趣了?”
林羨玉笑眯眯的,含糊解釋。
幾人稍作準備,申時一刻左右便出發了。
雖說是為了去私場,但到底是林羨玉這兩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出門玩,他像從籠中飛出的小金絲雀一樣,趴在馬車的窗口,目不轉睛地看着府外的一切。蕭總管提前給他備了一套北境女子的衣裳,以免穿着祁國服飾惹人注目。
今日天高氣清,正好适合游玩,林羨玉東街買糖葫蘆,西街買糖畫,玩得不亦樂乎。快到天黑時,還是阿南提醒他,他才想起來今天最重要的任務,他連忙對蕭總管說:“總管,天快黑了,我們抓緊時間去一趟馬鞍坊吧。”
蕭總管不疑有他,對馭手說:“去南邊的馬鞍坊。”
到了地方,林羨玉才發現,馬鞍坊比他想象中的大好多,鋪面足足有一排氈帳那麽長。
蕭總管讓馭手把馬車停在路邊。
林羨玉抓着阿南穿過人群,躲開蕭總管,趁亂跑到氈帳後面,果然看見一群人圍坐着,身上各纏了兩個布行囊。林羨玉剛往前走了一步,忽然緊張起來,阿南說得沒錯,實在是人生地不熟,林羨玉在家時從未自己買過東西,都是他随手指一指,爹爹或者管家就去付賬。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和私場的人說話。
就在他猶豫時,只見一個穿着打扮不似平民的人走過來,往兩邊打量了一番,朝着地上的人,熟練地問:“有茶麽?”
林羨玉眼睛一亮。
待那人交易結束後,他也鼓起勇氣,走上前,顫聲問:“有、有茶嗎?”
牙販子臉曬得黝黑,看了一眼林羨玉,大抵是瞧他是副生面孔,起了疑心,林羨玉磕磕絆絆地說:“我想要五兩宜春綠茶,還有……還有種子,我想買青菜、白菜和黃瓜的種子。”
“你怎麽知道我這兒有?”
“我……”林羨玉靈機一動,說:“我原本住在蒼門郡,那兒有個長期供貨的牙官,後來我遷來都城,他告訴我,馬鞍坊後面有私貨。”
牙販子思忖片刻,應是信了,撩開布囊,露出裏面的貨:“你今個來得不巧,種子只剩白菜和黃瓜了,沒有青菜,宜春綠茶倒是有。”
牙販子一伸手:“八兩銀子。”
這純是漫天要價,縱使是最奢侈浪費的林羨玉,都覺得兩袋種子五兩綠茶要八兩銀子實在是搶錢,但此情此景,他也還不了價。
他付銀子,牙販子交貨。
阿南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小布袋,把東西收進去,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準備轉身離開。
另一個牙販子見林羨玉出手闊綽,連忙追上來,快聲說:“我這兒還有信陽毛尖和長青茶,看姑娘容貌,定是住蒼門郡那一帶的,長青茶您定然知道,我這兒還有各式各樣的香料,您瞧一瞧聞一聞,都是頂頂好的。”
林羨玉連忙說不用,牙販子還不放過他,一直追到氈帳最前端,林羨玉剛要說話,忽見人群突然快速湧動起來,牙販子拔腿就跑,林羨玉愣在原地,聽見官府之人高聲喊:“将違禁物色帶至關內,當街售賣,依律緝捕!”
一轉頭,剛剛圍坐在地的牙販子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官差逢人便盤問搜查,林羨玉一時間找不到蕭總管,沒法躲進馬車裏,吓得臉色煞白,連忙對阿南說:“快、快把東西扔了!”
阿南有點舍不得。
身後忽然響起熟悉又低沉的聲音:“八兩銀子,就這麽扔了?”
林羨玉慌不擇已,還沒反應過來,一邊盯着遠處官差,一邊抓住阿南懷裏的布袋,催促道:“一百兩銀子也要扔啊,快扔了!要是被發現了,赫連洲會宰了我的!”
話音剛落,他猛地回過身。
看到了穿着一襲玄色錦袍的赫連洲。
臉色晦暗,風雨欲來。
蕭總管站在後面,無奈地搖了搖頭。
林羨玉吓得一哆嗦,連平日裏最擅長的讨好賣嬌都忘了,還沒開口,就被赫連洲抓住胳膊塞進馬車裏,赫連洲冷聲說:“老實點。”
林羨玉便縮在裏面一動不動。
阿南瞟着赫連洲的臉色,在一旁也不敢動,赫連洲知道他只是小跟班,不是主謀,态度放緩些,只說:“你也進去。”
阿南忙不疊溜了進去。
只見林羨玉坐在車裏,抱着小布袋滿臉呆滞,嘴裏反複念叨着:“完了,我完了!”
阿南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兩個人丢了魂似地擠在一處。
回到懷陵王府,林羨玉連馬車都不敢下,蕭總管和阿南百般哄勸,他都不敢,直到赫連洲走過來,說:“下來。”
林羨玉知道自己窮途末路了,負隅頑抗也沒有用,只能抱着小布袋,慢吞吞地鑽出來。一擡眼就對上赫連洲的目光,他哭喪着臉,委屈巴巴地央求:“你別兇我,我害怕。”
“你害怕?我覺得你不怎麽怕。”
赫連洲轉身就往堂屋走,林羨玉連忙追上去,“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赫連洲一直走到堂屋裏才停下,林羨玉剎不住腳,悶頭撞上赫連洲的胸膛,他捂着腦門,嗚咽着說:“好痛啊……”
赫連洲本來想好好教訓他一番,可見他捂着臉,好像真的撞到了。
猶豫之下,還是問他:“怎麽了?”
察覺到赫連洲态度松動,林羨玉立即抓住機會,握住赫連洲的手,說:“我嘴饞想吃蔬菜,偷聽到納雷将軍說牙販子的事,就起了心思。瞞着你是我不對,不告訴蕭總管也是我的錯,你如果要責罰就責罰我吧,不要罰阿南。”
他還演了一出主仆情深。
赫連洲甩開他的手,林羨玉又撲到他懷裏,央求道:“你大人有大量,也別罰我了,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
赫連洲身子僵住。
林羨玉好像不知道不太懂親近的分寸,就像此刻,他環抱住赫連洲的腰,兩個人心跳交疊,赫連洲連呼吸都亂了,林羨玉的眼神卻依舊清澈單純,除了讨好就是依賴。
他什麽都不懂,只是愛撒嬌。
赫連洲感覺到身體裏的火越來越盛,哪怕夜晚微涼,還是愈發強烈,
他原本不想去找林羨玉,可總覺得不安,還是追了過去,然後就在馬鞍坊後面,看他跟私貨販子買祁國的綠茶和種子。
“這麽想回去?”他冷聲問。
林羨玉咕哝着:“回去是肯定想回去的,可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所以我才買種子——”
話音未落,就被赫連洲锢住了腰。
赫連洲稍一用力,林羨玉整個人都貼了上去,近到能感受到赫連洲的呼吸,還有他發熱的胸膛。赫連洲比他高出許多,他呆了一瞬,連忙伸手抵住,有些慌亂,但還不知緣由,小聲說着:“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下一刻,赫連洲就将他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