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阿南被蕭總管拖着, 在馬車外面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天完全黑了,蕭總管才說:“阿南, 你進去坐吧, 我和馭夫坐外面。”
阿南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心裏還焦急着, 想着世子怎麽進去之後就不出聲了?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結果一進去就看到他家小世子靠在王爺的肩頭睡着了。
睡得香香沉沉。
腿邊散落着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
赫連洲朝阿南點了下頭,阿南便蹑手蹑腳地鑽進來, 把東西收攏進布袋, 然後小聲問赫連洲:“王爺, 我來照顧殿下吧。”
赫連洲卻說:“不用。”
阿南微怔。
他坐在一旁, 偷偷用餘光打量赫連洲,心想:若不仔細瞧, 王爺和殿下這樣還真像一對尋常夫妻呢,之前在侯府的時候,侯爺和夫人也是這般恩愛, 可……可我家世子是男孩啊!
馬車徐徐駛回王府,道路颠簸, 林羨玉在睡夢中蹙起眉頭,哼唧了兩聲。
赫連洲便将肩膀完全放得更低些,身子完全傾向他, 林羨玉在赫連洲的懷裏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蹭了蹭額角, 呼吸又平穩了。
阿南看得呆了。
赫連洲忽然問:“他在家時也這樣嗎?”
阿南連連點頭。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阿南竟然發覺一向不茍言笑的王爺剛剛好像彎了下嘴角。
一盞茶的功夫, 馬車已經到了王府後門。
赫連洲本想将林羨玉抱下去,手已經到了他的腰側, 還是收回,只将他放在軟墊上,對阿南說:“把他叫起來。”說完便下了馬車。
阿南湊過去,拍了拍林羨玉的肩膀,輕聲喚道:“殿下,殿下。”
林羨玉玩得累了,醒來也是睡眼惺忪,還留了一半的魂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咕哝着:“等一等,我……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阿南疑惑:“誰?”
“算卦先生,”林羨玉把臉埋在臂彎裏,和困意作鬥争,嗡聲說:“不是,算卦的美人。”
阿南扶着林羨玉坐起來,“明天再去問吧,殿下,到晚膳的時間了,您先起來。”
“晚膳!”林羨玉瞬間來了精神,眸色也清明許多,他環顧四周:“赫連洲呢?”
“王爺已經進去了。”
林羨玉當即坐了起來,掀開簾子準備探身出去時,恰好看到遠方的彎月懸于天山之上,這是塞北獨有的巍峨壯闊。林羨玉想:日後回到祁國,說不定我還會想念這番景象呢。
他徑直去了堂屋,庖房早将晚膳端上了桌,林羨玉進去時,赫連洲已經在桌邊坐下。
林羨玉忽然想起:“對了,還有一個好東西沒給你看呢!”
他拿出兩瓶淡痕膏放到赫連洲手邊。
“聽說是月遙國的神藥,祛疤淡痕有奇效,你試一試呢,說不定有用。”
赫連洲看了一眼,“罍市的貨沒幾樣是真的,也就你這樣的傻子相信。”
“什麽?”林羨玉大驚。
他摘下瓶塞,湊到鼻間聞了聞:“有一股藥味啊,怎麽會是假的呢?”
他大失所望,正要把淡痕膏塞回布袋,忽聽赫連洲說:“怎麽是兩瓶?”
“給烏力罕的,”林羨玉眼珠一轉,又說:“阿南買的。”
阿南張了張嘴,然後閉嘴。
赫連洲将兩瓶淡痕膏從林羨玉手中拿回來,說:“等烏力罕回來,讓他試試。”
林羨玉眨了眨眼,半晌才心滿意足地笑了,又有一絲不解:讓烏力罕試一試,拿一瓶就好了,赫連洲為什麽要把兩瓶都拿走呢?
蕭總管端上一盤涼涼的水晶羊羔片,林羨玉的思緒就瞬間被帶走了。
他喝了好幾天的茯苓甘草茶,又戒了幾天的葷,終于把肝火降了下來。現在再看到羊肉,竟有幾分久別重逢之喜。
他夾了一塊到嘴裏,細嚼慢咽,然後眯起眼睛,滿足地“嗯嗯嗯”了起來。
蕭總管笑着問:“殿下,嗯嗯嗯是什麽意思?”
“好吃!”
赫連洲在一旁忽然開口:“那看來不用吃菜了,把菜園關了吧。”
林羨玉明知道赫連洲是在逗他,還是忍不住鬧脾氣,見赫連洲的筷子即将落在羊羔片上,他當即眼疾手快地伸出筷子,搶先一步夾起來,塞進自己嘴裏。又湊到赫連洲面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
赫連洲看了他一眼,林羨玉臉色一變,又變成讨好模樣,放下筷子,兩手搭在赫連洲的胳膊上,說:“我的小白菜和小黃瓜就靠你了,求求你,不要不管它們。”
赫連洲沒搭理他,但林羨玉知道,赫連洲的沉默就是默許。
他重新坐了回去,繼續吃飯。
雖然他嘴上說得“好吃好吃”,實際上也沒吃多少,一塊豆餅拿在手裏吃了好久,放下筷子的時候還剩下一半,放在盤子裏,朝赫連洲撇了撇嘴,說:“吃不下了。”
“嗯。”赫連洲沒說什麽。
阿南正好也吃完了,就跟着林羨玉回後院了。
赫連洲看到林羨玉盤子的半塊餅,不動聲色地夾起來,放到自己碗裏。
蕭總管笑着說:“小殿下一看就是沒挨過餓沒受過苦的。”
赫連洲沉默片刻,說:“是好事。”
若政風清明,國富民豐,就不該有人挨餓受苦。只可惜太子醉心于阋牆之争,哪怕赫連洲一退再退,也消不去他的疑心。
終是百姓受苦。
次日,和桑榮預料的一樣,赫連洲剛上朝便遭到了太子黨的诘難。
太子果然拿斡楚之事試探赫連洲,他當着群臣的面,問:“斡楚部落無故發動暴亂,抓了四十二名北境士卒,懷陵王如何看?”
赫連洲答:“應調兵驅之。”
“绛州和渡馬洲的接壤處是畜種交易最頻繁的地界,人口稠密,若是調兵驅逐,必然引發百姓恐慌,依本宮看,不如勸降。”
群臣神色各異。
勸降斡楚,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斡楚部落與北境本是同根同源,只因地處偏僻,資源匮乏,幾十年前突然發兵占據北境以西一帶,自立為斡楚王。此後多番侵擾北境邊界,欲攻奪渡馬洲、绛州一帶的天然草場為己用。長久以來,北境南有祁國,西有斡楚,腹背受敵,直到十年前赫連洲的西帳營騰空而出,斡楚部落才消停一些。
太子把這個任務交給赫連洲,很明顯是想讓赫連洲當衆難堪。
懷陵王是出了名的莽夫武将,讓他勸降不如讓他攻城。
赫連洲還沒說話,太子黨羽已經開始一唱一和,兵部侍郎說:“王爺鎮守西方,常年受斡楚的侵擾,早已忍無可忍,怎甘心勸降?”
又一人說:“斡楚不同于祁國,和我們北境本就是同根同源,衣食住行都無甚差別,這些年雖然勢同水火,但從未禁止通婚通商,民間關系密切。更何況君上仁德,曾親口說過,斡楚不可剿滅,若能勸降,實是北境之大幸。”
德顯帝執政時的國策一出,衆人的目光紛紛落到赫連洲身上。
赫連洲若執意要調兵,便是違背了國策。
很明顯,太子黨想讓赫連洲知難而退,想讓赫連洲親口說出那句“臣弟無能”,想讓所有不願依附于太子黨的朝中大臣們都明白——
赫連洲不過一介匹夫,只會領兵打仗,沒有帝王之資,不要再對赫連洲抱有幻想。
赫連洲遙望向太子。
半月前的渡馬洲貪墨案讓太子徹底将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心裏清楚,只是沒想到,太子的下一計來得這樣快。
在他最動搖的時候,太子推了他一把。
太子想讓他退,他便不能退。
他的肩上擔着許多人,西帳營裏的将士還要封功受祿,烏力罕才十六、納雷和桑榮不過三十出頭,正是建功立業的好年紀,他不能往後退。
他退了,這些人都再無出頭之日。
還有後院那只蝴蝶,要回南方。
他擡手行揖禮,對太子說:“臣弟領命,定在半年之內勸降斡楚,不負聖恩。”
每個字都慷锵有力,擲地如有金石之聲。
朝堂登時鴉雀無聲。
太子臉色劇變,赫連洲遙望向他:“待臣弟勸降斡楚,必将兩國之間的舊賬一一算清,還邊境一片太平安定。”
他加重了“舊賬”二字,含義清楚。
不光是太子能聽懂,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都聽懂了,衆人面面相觑,神色各異。
太子差點沖下臺去,幸而有中常侍擋在他面前,才沒有失态。
中常侍低聲說:“殿下知道的,新的斡楚王耶律骐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懷陵王只是領命,并不代表他能做成,若做不成,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殿下勿驚。”
太子于是強壓下震怒,揚聲說:“那本宮和衆位大臣便在宮裏,等着二弟的好消息了。"
“無事,退朝。”
赫連洲剛出宮門便領了十來個人,和桑榮一同去渡馬洲和绛州的交界地打探情況。
北境的四十二名士卒還被關在斡楚部落的營帳之中,新上位的斡楚王意圖绛州,在營帳之後是即将壓境的五萬大軍。
赫連洲剛到绛州,就在離绛州城門不足十裏的地方,和傳聞中的耶律骐打了個照面。
耶律骐看着年紀尚輕,身形雖然高大,但病容枯槁,弱不勝衣,坐在鑲了金邊的輪椅中。聽聞懷陵王就在不遠處,他緩緩擡起頭來,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
“懷陵王。”他輕聲念道。
“十年前就是你将斡楚逼退到這裏。”
他忽然笑了,但眸色仍是冷的,嗓音邪獰:“這一次,本王必奪绛州。”
桑榮只遠遠看了一眼,便覺遍體發寒,轉頭望向赫連洲,赫連洲坐在銀鬃馬上,似乎也察覺到了耶律骐的挑釁。
勸降,的确并非易事。
赫連洲對桑榮說:“寫信給納雷,讓他先調五千兵馬來绛州,配合绛州總兵做好部署。”
桑榮低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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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都城需要兩天的路程,赫連洲和桑榮一路商讨了許多對策,但不管行何種辦法,都是困難重重。
路上還遇到一陣狂沙,吹得赫連洲幾乎止步不前,仿佛天意昭示,勸降斡楚一事也如此艱難。赫連洲有些累了,肩上的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驿館歇息時,他也一夜未眠。
第二日回到都城,他剛下馬就覺得腳步沉重,本不想去後院打擾林羨玉,還是沒有忍住,穿過狹長的回廊,走到後院。
林羨玉在家。
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随後又覺得這念頭實在可笑:這不是林羨玉的家。
今日陽光正好,嗜睡的林羨玉又窩在躺椅裏睡着了,長發散亂,身上蓋着白色的薄毯,毯子上還沾了幾朵小小的槐花。
赫連洲只覺得腳步愈發重了。
他走到林羨玉身邊,低頭望去,林羨玉大概正在睡夢中吃着祁國的翡翠白菜,嘴巴咂了兩下,嘴角還微微翹着。
赫連洲怕自己手上的繭弄疼林羨玉,所以只俯下身,隔着薄毯輕輕覆住他的手。
赫連洲不得不承認,他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無私,他還是有私心的。
雖然注定要分開,他還是起了貪念。
林羨玉能不能在他的後院裏再住一段時間。這裏有久燒不滅的銀骨炭,有密不透風的羊絨毯,菜園裏的蔬菜也長出了嫩芽,離苦寒的隆冬還有三個月。
你不要急着離開,好不好?
林羨玉忽然動了動,赫連洲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藏起不能宣之于口的貪念,收回手負于身後,變回了平常的淡漠神色。
林羨玉剛睜開眼就看到赫連洲,還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揉了揉眼。
赫連洲依舊站在樹下,靜靜地看着他。
赫連洲臨走前急匆匆地回來告訴他,去一趟绛州,前後五天。所以林羨玉今天哪兒都沒去,從早上等到下午,等得昏昏欲睡,結果一睜眼就看到赫連洲,簡直沒有比此刻更幸福的事了。
“你回來了!”
他掀開毯子就要往赫連洲懷裏撲,赫連洲卻往後退了一步。
這還是林羨玉第一次撲了個空。
他怔怔地望向赫連洲,赫連洲說:“我剛回來,身上髒。”
林羨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扁了扁嘴,開始吐苦水:“小白菜發芽了,我想寫信告訴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裏。”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它會發芽的。”
“可這是我們一起種的小白菜,我想讓你知道它每天的變化。”
“這樣還舍得吃嗎?”
這話倒讓林羨玉犯了難,他還真有點不舍得呢,咬着嘴裏的軟肉,皺眉沉思,但他也不是矯情的性子,扭捏了幾下就說出了心裏話:“舍得,因為我真的很想吃它。”
赫連洲輕笑,連日的疲憊就這樣一掃而空。
林羨玉問:“我聽蕭總管說,太子又為難你了,你是不是很辛苦?”
赫連洲說:“沒有,不算辛苦。”
林羨玉總是像沒骨頭一樣,站着站着就往赫連洲懷裏粘,赫連洲這次還是沒讓他如願,握住他的手腕,說:“我先回去沐浴更衣。”
“好吧。”林羨玉失望地留在原地。
赫連洲從溫熱的浴桶裏出來,擦了擦身上的水,換了一身新的寝衣,還沒系上腰側的緞帶,林羨玉就跑了進來。
“赫連洲,你嘗嘗——”
赫連洲快速将緞帶系好,擡頭望去,只見林羨玉呆立在門口,直到赫連洲輕咳了一聲,他才眨了眨眼,傻兮兮地說:“我還沒有看過你頭發放下來的樣子呢!”
赫連洲穿着一身蒼青色的寝衣,他松了平日裏一絲不茍的發髻,林羨玉竟然有種陌生感,半晌才捧起小碗,接着說:“嘗嘗蕭總管做的冰乳酪。”
赫連洲坐到桌邊,林羨玉便捧着小碗貼了過來,“很好吃的,我都吃兩碗了。”
赫連洲剛接過來,他又把凳子搬到赫連洲身邊,非要粘着赫連洲坐。
赫連洲把湯匙放到一邊,直接拿碗喝,一口就是半碗,兩口就喝完了。
本來也沒什麽,直到轉頭和林羨玉的眼神對上,林羨玉立即笑得東倒西歪。
“赫連洲,粗魯粗魯!哪有人這樣吃冰乳酪的?簡直是豬八戒吃人參果!”
赫連洲沒搭理他,林羨玉又湊上來:“好不好吃?”
問得好像冰乳酪是他做的一樣。
赫連洲還是點頭。
林羨玉突然伸出手指,抵在赫連洲的臉頰上,赫連洲心神劇震,剛要起身,就聽見林羨玉說:“你這裏有一道很細很細的血口子,已經結痂了,怎麽回事?”
聲音裏滿是擔憂。
赫連洲都沒注意過,“回來的路上遇到塵暴了,可能是不小心被砂礫劃傷的。”
“我去找藥!”
赫連洲下意識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來,心裏想着:林羨玉,你又沒有龍陽之好,為什麽對男人也可以如此撒嬌?
嘴上卻說:“你不是買了淡痕膏嗎?”
到底還是應了私心。
林羨玉完全沒有察覺到赫連洲的神色變化,還湊到赫連洲的臉前,仔細瞧了瞧,咕哝着:“你不是說罍市裏賣的都是假貨嗎?”
“試試,說不定有用。”
他把淡痕膏拿給林羨玉,林羨玉問:“另一瓶給烏力罕了嗎?”
“嗯。”
“你都不知道這是真貨還是假貨,怎麽就敢給他用?”
“他皮糙肉厚。”
林羨玉噗嗤一聲站出來,轉身去添水的小木桶裏洗了下手,再拿出帕子一邊擦一邊問:“你是怎麽說的?”
“說是你買的。”
林羨玉皺着臉:“你這樣說,他肯定不會用了,白白浪費了我的銀子。”
“你為什麽一定要讓他用?”
“因為他是你的養子啊,”林羨玉将淡痕膏的木塞拔出來,指尖探進去,拭了一點乳白色的軟膏,“臉上有那麽長的一道疤,多難看啊,将來還要不要娶媳婦了?”
他湊到赫連洲臉前,仔仔細細地塗着。
“本世子大人有大量,才不和他那種小孩一般見識呢!”
赫連洲說:“他上過戰場殺過人,你和他比起來,誰是小孩?”
“上過戰場有什麽了不起?你又偏心!”
赫連洲想:我的心還要怎麽偏?
林羨玉不敢給赫連洲塗太多,只塗了薄薄的一層,還鼓起嘴巴,對着那道細細的血口子吹了吹氣,那股風吹到赫連洲的耳廓,
赫連洲先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
他想推開林羨玉,可是林羨玉靠得太近了,近得他無處着力,只能屏息。
“赫連洲,我最近交了一個朋友,就是那天在罍市給我算卦的人。”
赫連洲的眸色倏然冷了。
“他長得很好看,還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卦象占蔔,詩書禮樂,他全都通曉,簡直是博古通今,改天我要讓你見一見他。”
赫連洲只聽到第一句:“很好看?”
林羨玉先是點頭,随後忽然皺起眉頭,在赫連洲之前先愠怒起來,一口咬在赫連洲的肩膀上,氣鼓鼓道:“我說了那麽多,你為什麽只關心他好看?你還從來都沒有誇過我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