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林羨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 他坐在桌邊,看着桌上的白色瓷瓶,連聲嘆氣。
這陣子他的心事越積越多。
他以前哪裏用得着思考這些問題?他只需要懶洋洋地在他的軟煙紗床帷裏醒來, 等着家仆們端上豐盛的早膳, 吃完了就去爹娘房裏玩,枕着爹爹的腿, 商量着下午要去哪裏解悶,又去娘親懷裏膩歪一會兒。吃飽了水果喝足了茶, 下午再去鳴樂坊裏聽曲兒……
以前他最大的煩惱就是思考先去鳴樂坊聽曲還是先去梅園看雪, 而他現在竟然在思考如何幫助北境不費一兵一卒地收複斡楚。
這個問題連赫連洲一時之間都解決不了。
林羨玉苦惱地趴在桌子上, “阿南, 這根本不是我該考慮的事情,這太難了!”
阿南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
林羨玉又望向那瓶藥, 蘭殊說,這藥叫斂息丹,服用之後便無脈搏心跳, 如死人無異。
到時候他服下斂息丹,太子定要派禦醫來查驗, 發現公主确實沒了脈搏之後,赫連洲便将公主病逝一事昭告天下,林羨玉則趁夜逃離懷陵王府, 在赫連洲的幫助下回到祁國。
這是最好的計策。
他剛剛都已經沖到赫連洲面前了,話也已經到嘴邊了, 也不知為何,突然就如鲠在喉。
心裏有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若有機會回去, 不是很好嗎?”
他枕着自己的臂彎自言自語,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聲:“什麽很好?”
他擡起頭, 看到了赫連洲。
赫連洲換上了外出時穿的玄色錦袍,林羨玉剛要起身就看到他的裝束,旋即怔在原地。
他尚未開口眉頭先蹙了起來,預感到了什麽,連忙問:“你又要去哪裏?”
“去一趟绛州。”
“又要五天嗎?”
“這次大概要半個月。”
林羨玉的眼圈瞬間紅了。
赫連洲預料到了林羨玉的反應,他解釋道:“我要在绛州城外安營紮寨,部署兵力,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來回不方便,所以——”
林羨玉泫然欲泣,赫連洲只覺得心尖被人猛地攥緊,立即說:“我會盡快回來。”
“我也想去。”
“不行,”赫連洲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羨玉,他說:“那裏是北境和斡楚的交界地帶,時常發生暴亂,太危險了。”
赫連洲看着林羨玉眼裏的淚,忽然間就懂了牽挂的含義,這滋味讓他既欣喜又苦澀。
他強作鎮定地安撫道:“不是交了新朋友嗎?可以去找他玩,平日裏出去逛一逛,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我——”
話音未落,林羨玉就走上來抱住了他,胳膊緊緊圈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頸窩處。
“我會想你的。”林羨玉哽咽道。
林羨玉從不吝啬于表達,赫連洲僵硬了片刻才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沉聲說:“我會盡快回來。”
林羨玉依舊不舍,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悲傷中抽離出來,但還是仰着頭,淚眼婆娑地望着赫連洲,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
他想告訴赫連洲“假死藥”的事,但他還沒想好如何向赫連洲解釋蘭殊的身份。蘭殊是祁國人,是耶律骐的幕僚,這樣的雙重身份定會讓赫連洲起疑心。可蘭殊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插手斡楚的事。他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心,把“死”過一回的蘭殊再拖下水。
他忙活了半天,沒幫上任何忙。
就在這時,桑榮過來催促:“王爺,該啓程了。”
林羨玉立即眼巴巴地望着赫連洲。
赫連洲狠了狠心,還是轉身離開了。
赫連洲一走,王府頃刻間變得空落落的。
明明正值日中,天光卻暗淡。
風吹動槐樹的枝葉,嫩白的槐花撲簌簌地落下來。蕭總管過來問了兩次,阿南都說:“殿下不想吃也不想喝,還在躺椅裏發呆呢。”
蕭總管搖了搖頭,嘆道:“過兩天就好了。”
阿南問:“殿下這是怎麽了?”
“殿下想念王爺了。”
阿南很是不解:“可是王爺早上才走,連兩個時辰都還沒到呢,為什麽想念?”
“是啊,怎麽兩個時辰還沒到,就開始想了呢?”蕭總管看着他,撫須笑了笑:“阿南,等你再長大些,就懂了。”
阿南更加迷惑。
蕭總管自言自語道:“一個烏力罕,一個阿南,咱們院子裏都是不開竅的小呆瓜。不止呢,這兒還有一個最最不開竅的,真愁人啊。”
阿南都聽不懂蕭總管在說些什麽。
他回到林羨玉身邊,問:“王爺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殿下,您這次怎麽這般難過?”
林羨玉也不知道,他怔怔地望着不遠處的小菜園,腦海中全是赫連洲為他翻土的身影。
“殿下,王爺這才走了兩個時辰,您就茶飯不思了,以後回了祁國,可怎麽辦呢?一旦回了祁國,您和王爺那就是天各一方了。”
林羨玉的眸中閃過一絲驚慌。
“殿下,我覺得既然蘭先生給了您那瓶藥,不妨再去問問他,這藥如何服用,對身體有沒有害處……這才是您現在最應該考慮的事情,而不是王爺的軍務。”阿南十分不理解林羨玉近來的煩惱,他坐在躺椅旁,說:“不管王爺這次能不能勸降斡楚,您都是要回祁國的,不是嗎?”
阿南這話不無道理。
赫連洲和太子的對弈不會只停留在勸降斡楚一事上,就算這一次赫連洲成功勸降了斡楚,太子還會繼續給他出難題。這不是普通的兄弟阋牆,是皇位的争奪,牽扯整個北境朝廷,沒有三年五載結束不了。林羨玉若總想着等到一切太平,等赫連洲大獲全勝,再風風光光地回家,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再者說了,祁國公主本就是太子用來牽制赫連洲的工具,若是病逝,對赫連洲來說反而是好事,他再也不用背負樂不思蜀的罵名了。
林羨玉總想着替赫連洲分擔,可他在家時也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閑散世子爺,只懂吃喝玩樂,在北境又能做出什麽名堂呢?
他嗡聲說:“阿南,你說得對。”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蘭殊的家。
他給蘭殊帶去了豆餅和水晶羊羔片。
蘭殊的臉色好了很多,還起身給林羨玉和阿南各倒了一杯茶。
是祁國的茶葉,聞起來有花果的清香。
“身體好些了嗎?”林羨玉問。
蘭殊在床邊坐下,“老毛病了,每逢季節變換,身子就發虛,多謝殿下挂念。”
林羨玉驀然想起赫連洲那日在禁室裏的異樣,他至今不知原因。
“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蘭殊的聲音,林羨玉陡然回過神。
蘭殊說:“殿下好像有心事。”
林羨玉搖了搖頭,把食盒打開,熱情地說:“你嘗嘗懷陵王府的廚子做的豆餅,挺酥脆的,阿南最喜歡吃了,一頓能吃四張。”
阿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蘭殊拿起一塊嘗了嘗,誇贊道:“很甜。”
他忽然望向阿南,問:“你喜歡甜口?”
阿南點頭。
蘭殊的目光變得柔軟,他靜靜地看着阿南,像是透過阿南看到了誰的影子,直到看得阿南不自在地低下頭,他才收回目光。
林羨玉問起斂息丹如何服用,蘭殊告訴他:“只需服用一顆,三日後便可醒來。”
見林羨玉神色愁悶,蘭殊問:“殿下擔心這藥不起作用嗎?我敢拿性命向殿下擔保。”
“不是。”
“這藥沒解殿下的燃眉之急?”
“我的燃眉之急是赫連洲,我擔心他不能勸降斡楚。”
蘭殊半晌才反應過來林羨玉口中的“赫連洲”就是傳聞中戰無不勝的懷陵王,他心中微微納罕,不禁問:“王爺已經知道您的身份了?”
林羨玉點頭。
“他為何替您隐瞞?您手中有他想要的東西?”
“沒有。”
“那是為什麽?我所知道的懷陵王是個極具威嚴,不可侵犯的天生将領,聽說他軍紀嚴明,對待下屬和身邊的人都十分嚴苛,我還以為殿下在王府中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林羨玉立即反駁:“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所有的傳聞都是太子惡意醜化抹黑他的。你沒有去過西帳營,你不知道那裏的将士有多崇拜他,你沒有看過他和将士們一起訓練,和将士們吃一樣的肉湯和粟餅。你也沒有去過懷陵王府,你不知道他的府邸很多年都沒有修繕,門匾的彩漆是斑駁的,回廊的石階也壞了,因為他把薪俸都拿去赈濟災民了,他所有的事都親力親為。我在他的後院裏種祁國的小白菜和黃瓜,他也不生氣,還幫我播種翻土,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為什麽整個北境都沒有人能幫幫他……”
蘭殊聽得怔然。
林羨玉說着說着就哽咽了,低着頭說:“我很想他,他去了绛州,一去就是半個月,往後能和他朝夕相處的日子就越來越少了。我不想吃斂息丹,不想吃,他答應了要風風光光地送我回去,我不想眼睛一閉,再睜開時就天各一方……”
阿南呆呆地望着林羨玉,心中的迷霧慢慢淡去,他好像明白昨日蕭總管話中的意思了。
這就是想念嗎?
蘭殊同樣動容,良久之後,他緩緩開口:“殿下,若要勸降斡楚,除了突破耶律骐,您還可以讓王爺從邊境的百姓身上入手。”
林羨玉擡起頭,眨了眨淚眼。
“斡楚雖然想攻占北境的土地,但民間的往來從來沒有中斷過,北境和斡楚一直保持着通商和通婚,因為北境的帛、布、蜜、蠟是斡楚的百姓生活中最需要的,而斡楚的貂鼠、駝肉和膠魚,品相和口味也比北境出産的好很多,在邊界線附近生活的斡楚百姓加起來有上萬人,他們都以互市為生,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蘭殊望向林羨玉,“若能讓他們意識到,北境能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讓他們不再恐懼北境的軍隊,這也許能成為戰局的轉機。”
林羨玉倏然起身,把阿南吓了一跳,立即跟着站了起來。
“蘭先生,我聽明白了。”
林羨玉難以置信地望着蘭殊,“我以為……你說你不再插手這件事。”
“這是為了百姓,我無愧于心。”
“謝謝你,蘭先生。”
蘭殊朝他笑了笑,又望向阿南,輕聲說:“原以為此生一眼望到頭了,沒想到還能結識殿下,還有阿南,是我的幸運。”
林羨玉離開蘭殊的營帳,一回到王府就說:“我要修書一封,送到绛——”
“不,”他停下腳步,對蕭總管說:“我要去一趟绛州。”
蕭總管和阿南同時驚愕道:“什麽?”
“我要去一趟绛州,我想知道邊境的百姓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
蕭總管肯定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林羨玉的撒嬌糾纏,林羨玉抱着他的胳膊從天亮求到天黑,嘴巴都說幹了,蕭總管最後只能勉強同意。
恰好烏力罕還沒出發回西帳營,蕭總管瞧見他的身影,如天降甘霖一般,立即去求他:“小烏将軍,你能不能護送殿下去绛州?”
“不可能。”烏力罕當即拒絕。
“從都城到绛州有一千多裏,馬車要走三四天,老奴實在是不放心啊。”
烏力罕皺眉怒道:“他就不能安分一點?”
“我是去幫王爺的!”林羨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對着烏力罕說。
烏力罕很是不屑,“你能幫王爺什麽?”
林羨玉不想和他做口舌之争,也知道自己孤身前往绛州實在危險,于是能屈能伸,主動讓步,說:“麻煩烏将軍不計前嫌,幫我這一次。”
烏力罕愣住,看陌生人似地看了一眼林羨玉,板着臉背過身去,就在林羨玉不抱希望的時候,烏力罕說:“明早辰時一刻出發。”
林羨玉瞪大眼睛。
“馬車每天只停一次,王爺不在,哭了可沒人搭理你。”烏力罕說罷就揚長而去。
林羨玉茫然望向蕭總管,總管笑了笑:“他這就是答應了。”
有烏力罕護送,林羨玉懸着的心終于安定下來,他回到後院和阿南一起收拾行囊,還不忘叮囑蕭總管:“總管記得每天幫我的菜園子澆水,還有我的小兔,麻煩總管幫我照顧好他們。”
蕭總管一邊答應,一邊幫他準備四天的幹糧,馬車後面裝得滿滿當當。
林羨玉握着蕭總管的手,不舍道:“總管你也照顧好自己,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蕭總管很是感動,差點兒老淚縱橫,點頭道:“好,老奴在家裏等着你們回來。”
第二天日光微熹,林羨玉還沒睡醒,就昏昏沉沉地上了路。
他一進馬車就繼續昏睡,阿南縮在他身邊,很快也睡着了。半路上烏力罕撩開帷簾,往裏面看了眼,冷嗤一聲:“真是又懶又弱的祁國人。”
饒是林羨玉已經過了将近三個月的北境生活,習慣了風沙和塵土,然而再次經歷馬車的長途颠簸,還是讓他腰酸背痛,叫苦不疊。
阿南想幫他揉腰,但也使不出什麽力氣。
林羨玉委屈地想:等過兩天見了赫連洲,一定要他好好幫我揉一揉。
快到绛州時,馬車上了山,原本正沿着山路飛馳着,卻陡然停了下來,差點把馬車裏的林羨玉甩了出去,他的肩膀撞在門框上,剛想掀開簾子怒斥烏力罕,卻看到一個老人倒在路上。
還有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無措地站在一旁。
烏力罕沖上去,把老人扶了起來。
林羨玉也顧不上疼痛了,立即下了馬車。
老人看上去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穿着灰麻短褂,胳膊和腿都瘦弱得像截枯木,他大概是被馬車吓到了,仰頭倒下,扁擔上的風幹青鼠肉散了一地。
烏力罕檢查了老人的胳膊和腿,倒是沒有擦傷。
“您帶着這些是要去哪裏?”林羨玉問。
老人有氣無力地說:“去……去绛州的官榷。”
“這是哪裏?”林羨玉問烏力罕。
烏力罕說:“是绛州和斡楚之間一個專門用來交易的市場,但不是這條路,老人家,你怎麽走到這條山路上來了?”
“去官榷的正路要過兩重衙門,交兩次稅金,我這一扁擔的青鼠肉最多賣一兩銀子,交完稅金就不剩多少了,只能繞過正路,走山路。”
老人看清烏力罕和林羨玉的裝束,忽然起身跪下,惶恐不安道:“小人這就走,還請官大人不要罰小人。”
林羨玉連忙将他扶起來,說:“我不是官大人,我是北境懷陵王的王妃。老人家,我們正好要去绛州,不如坐我們的馬車一同前往。”
烏力罕詫異地望向林羨玉。
老人原本不敢,但拗不過林羨玉的請求,最後便抱着他的小孫子,瑟瑟發抖地坐在馭夫身邊,一同前往绛州。
赫連洲和绛州知府商讨了一早上,将兵力的部署方案确定下來。納雷過來彙報耶律骐的最新情況,赫連洲掀開簾子,邊走邊聽。
“耶律骐又派了一只幾百人的小隊繞過鹿山朝我們的方向行進而來,大概是想打探此次西帳營調了多少軍馬,不過幸好王爺您有先見之明,事先安排了人——”
納雷說着說着發現赫連洲心不在焉。
“王爺,您怎麽了?”
赫連洲看了一眼腰間挂着的小金葫蘆,正要說話,忽然聽見納雷一聲驚呼:“那是王妃嗎?”
赫連洲一轉頭,看見一個穿着藍色長袍,身上帶着明閃閃寶石的人從馬車裏探出身子,幾乎把整片灰蒙蒙的軍營都照亮了。
不是林羨玉,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