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二天林羨玉重寫了一份訴狀, 分別拿給赫連洲和納雷看了一遍,得到了滿意的評價之後,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去了官榷。
可惜世事遠比他想得艱難。
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去告發監官阿古木。
衆人見到他, 紛紛側過身去, 面色倉皇不定,簡直視林羨玉如蛇蠍一般。林羨玉一頭霧水, 在官榷裏轉了兩圈,都沒人理他, 最後在角落裏發現了提醒他去搜賬本的達魯, 他連忙跑過去, 說:“達魯, 我找到賬本了!”
達魯聞聲剛擡起頭,林羨玉就被驚得往後踉跄了兩步, “你——”
達魯的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駭人得很。
他蹲在扁擔後面,見到林羨玉下意識要起身, 又像是陡然想到了什麽,蔫蔫地縮了回去。林羨玉連忙問:“他們打你了嗎?”
達魯神色躲閃, 支吾着不說話。
林羨玉有些懊惱,他該想到的,整個官榷都被知府和監官們牢牢把控着, 四處都是這些貪官污吏的眼線,一個小小的斡楚商販湊上去同懷陵王妃耳語, 這畫面怎麽可能不引起官府的警惕。
鼻青臉腫只是警告,估計再有下一次, 就是要他的命了。
“多謝你那天的提醒,懷陵王已經派人去阿古木的家裏找到了賬本, 他五年來壓榨勒索商販的所有罪狀都清楚明白地記在了賬本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将此事上告官府?”
達魯眸色閃動,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低着頭說:“王妃,小人不知道,小人什麽都不知道,您不要為難小人了。”
林羨玉也不想為難他,可是滿官榷的商販裏只有達魯還有一線希望。
懷陵王妃來到绛州不過四天,就這樣攜着一紙訴狀沖到绛州府衙,難免有多管閑事之嫌。只有“應百姓之請”,才名正言順。
林羨玉無奈只能寄希望于達魯的身上。
達魯見狀就要挑着扁擔離開,林羨玉連忙追上去,和阿南一左一右地跟着他。
“達魯,我這次一定會保護你的安全。”
達魯低着頭徑直往前走:“王妃,您是北境懷陵王的王妃,小人是斡楚部的人,本就是勢不兩立的關系,您怎麽保護小人的安全?”
“懷陵王的軍隊就在附近,你可以和你的親眷待在軍隊裏,懷陵王會護你安全。”
“王妃您不要說笑了,懷陵王是北境的二皇子,他不護着官府,反而護小人?”
林羨玉追着他出了榷場,不顧監官和看守銳利的目光,揚聲說:“懷陵王絕不是貪污枉法之流,他來這裏是為了還邊界的百姓一個安寧的生活,若有冤案,他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達魯腳步頓了頓,就在林羨玉以為他被勸動的時候,他又快步向前走。
林羨玉忙問他:“你還有什麽顧慮?”
達魯始終沉默。
林羨玉望着他蹒跚的背影,說:“你要是真的怕了,今天就不會來這裏!”
達魯的腳步倏然頓住。
林羨玉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他身邊:“昨天被他們這樣欺辱,今天還要頂着鼻青臉腫來到這裏,不就是因為咽不下那口氣嗎?”
達魯撇過臉,林羨玉依舊能看出他滿眼的憤慨。
但他還是不應答林羨玉,繼續往前走。
官榷建在绛州和斡楚之間的山林之中,林羨玉囿于身份,不能追過去。
就在他灰心喪氣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山林中傳來,“達魯!”
林羨玉走過去,看到一個穿着朱紅色短褂、長發編成許多條辮子束在腦後、身材壯實的女人走到達魯身邊,拿出棉帕給達魯擦了擦額上的汗,又拿出一塊餅遞給他。
達魯說:“不是讓你不要來的嗎?”
女人看着他吃餅,笑着說:“我擔心你,胳膊還疼嗎?”
“不疼了,回家吧。”
女人注意到了林羨玉,問:“那是誰?”
“是北境的王妃,她想讓我和她一起去府衙狀告監官。我怎麽敢去?算了,回家吧。”
女人卻說:“為何不敢?”
她聲音響亮,正巧山林呼嘯,和她的聲音合在一起,驚得林間的鷹鳥掀翅而飛。
達魯和林羨玉都愣住了。
“他們都已經不把我們當人看了,我們還有什麽不敢的?告!咱們去告!”
達魯連忙讓她閉嘴,女人卻直直地望向林羨玉,擡高了聲量,說:“大風把我們好不容易搭起來的磚土房給刮塌了,那是我們老爹攢了一輩子的積蓄,沒辦法,為了把磚土房重新建起來,我們只能賣貂肉賺點錢。北境官榷的價格高,為了養家糊口,你每天趕十幾裏的路過來賣,還要給這個貪官打點,給那個貪官送錢。我們的日子沒法過了,他們也別想好過。”
她走向林羨玉,态度不卑不亢,挺着胸脯說:“王妃娘娘,我男人不敢告,我去告!”
她轉頭望向達魯:“我舍不得你身上的傷,我替你讨公道去。”
林羨玉的眼裏瞬間露出喜色,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人從容道:“回王妃,小人名叫阿如娅,是達魯的妻子。”
林羨玉望着她,望着這個與衆不同的斡楚女人,望着她毫不膽怯的眼睛,和她明明年輕美麗、卻因為辛苦勞作而顯得粗糙的面龐,仿佛又透過她看見了百年前勇猛的游牧部落是怎麽征服草原高山,在這一片不宜耕作風沙不止的土地上繁衍生息。阿如娅讓他看到了一種剛強勇猛的力量,這力量與南方祁國截然不同,讓林羨玉感到無比震撼。
他幾乎要喜極而泣了,鄭重道:“謝謝你,阿如娅。”
于是一行五人乘坐馬車,往绛州的府衙出發。在路上達魯告訴林羨玉:“小人的妻子小時候便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匪丫頭,做事向來莽撞。”
他嘴上這樣說着,看向妻子的眼神裏卻全是寵愛。
林羨玉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
很快,他們到了绛州的官府。
林羨玉帶着阿如娅和達魯下了馬車,按照北境的規矩,先将訴狀交給門房。
府衙處理得比想象中的快一些。
沒到一盞茶的時間,專門負責審案的府令便親自出來迎接,和绛州知府一樣的态度,熱情恭敬,挑不出任何錯處,他在林羨玉面前跪下,說:“下官參見王妃,王妃金安,下官已經看過訴狀,王妃體恤百姓,愛民如子之心實在讓下官感動欽佩,下官這就升堂審案。”
林羨玉回頭看向阿如娅和達魯,三人的眼裏俱是驚喜之色。
很快,府令宣布升堂,林羨玉坐在一旁的松木椅上,阿如娅和達魯站在他的身後。
府令拍下驚堂木,先問:“王妃和這兩位斡楚商販要告官榷監官阿古木,是否?”
林羨玉答:“是。”
“罪名是受贓枉法,是否?”
“是。”
“可有證據?”
林羨玉朝阿南使了個眼色,阿南便将賬本呈了上去。林羨玉解釋說:“這是從阿古木的家中搜出來的賬本,其中明細清楚,大人自可分辨。”
府令翻看細看,神色微變:“一條條、一樁樁,确實是令人觸目驚心。”
林羨玉心想:這次一定能成功。
阿如娅也握住了達魯的手,兩個人相視而笑。
可下一刻,府令忽然說:“王妃有所不知,官榷雖然名義上是官家之榷場,但其中的監官、看守,都不屬于绛州府管轄,無品無級,并非登記在冊的官員。若不是官員,如何能定受贓之罪?”
府令圖窮匕見,終于露出了那副和绛州知府一樣的神情,他笑着望向林羨玉。
林羨玉震驚而起,怒道:“雖不是登記在冊的官員,但行着官家的權力,以官府之名壓榨百姓,有何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榷場的稅金收入并不交予绛州的財政,既然如此,這不過就是民間自發而成的交易市場,這其中的金錢賄絡,便是百姓自願而發的行為,稱不上受贓。”
林羨玉氣得臉色漲紅。
阿如娅直接對着府令喊:“當初是你們說這是官榷,頭上帶着一個官字,說只有在這裏買賣貨物才不算犯法,逼着我們交稅金入場,你現在又說不是官家的榷場,簡直是不要臉!”
府令再拍驚堂木,冷聲說:“堂前須得恭敬。”
達魯連忙拉住阿如娅的手腕。
林羨玉沒想到他人生中第一次狀告官府就如此慘敗,他洋洋灑灑寫了一早上的訴狀,原來從根上就是錯的。根本傷不到貪官的毫毛。
“回王妃,北境律法共九百二十條,其中沒有一條寫着非本朝官吏可判受贓之罪,所以……”府令朝着林羨玉謙卑地笑了笑,說:“王妃此狀告實在無法可循。”
阿如娅怒道:“你們太不要臉了!阿古木手裏是不是有你們的把柄,你們這樣保他?”
府令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但當着林羨玉的面,臉上依舊恭敬萬分,他還熱心地對阿如娅和達魯說:“或許斡楚有律法,可以治阿古木的罪,不如二位回斡楚上告。”
府令彎着腰,萬般恭敬地将訴狀送回到林羨玉的手中,“還請王妃明鑒。”
林羨玉失魂落魄地走出府衙。
納雷跟在他身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阿如娅和達魯走上前來,剛要向林羨玉表達謝意,就見府衙裏湧出兩列士兵,身穿盔甲,整裝以待,林羨玉忙問:“這是做什麽?”
為首的總兵拱手道:“回王妃,府令下令,官榷長期以來以官家之名行事,因無人治理導致許多荒唐亂象,有違聖上治民之策,故今日派兵拆除,從此取締官榷。”
林羨玉愣在當場。
他做了什麽?他的一紙訴狀沒有治阿古木的罪,沒有拔出蘿蔔帶出泥,沒有整頓官榷的亂象,反而打草驚蛇,徹底毀了官榷。
那些商販怎麽辦?已經承受了不該承受的稅金,只想從貪官的手指縫裏賺上一點養家糊口的錢,現在又被他鬧得沒了去處。
他到底做了什麽,又做錯了什麽?
他想張嘴制止,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他的心裏如刀絞一般痛苦。
總兵見狀就要出發,林羨玉連忙說:“不可以,不可以!”
總兵似乎并不在意林羨玉的話,眼看着就要走,納雷走上前來,拿出持令将的腰牌,厲聲道:“我乃懷陵王禦下持令将,見此令牌如見王爺,王爺有令,官榷一事他需親自審理,所以官榷現不可拆除,一切待王爺定奪。”
府令匆匆趕了出來,和總兵一同跪下。
府令道:“可是知府大人說——”
納雷橫眉冷眼望向他,沉聲說:“王爺的口谕還比不過知府大人的話?”
府令慌忙低頭:“下官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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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雷将事情彙報給赫連洲的時候,赫連洲剛處理手中之事,今早他給斡楚的耶律骐送去了勸降書,耶律骐回了一卷空帛書。
意思是,免談。
納雷彙報到一半,赫連洲就停下來,只問:“王妃現在怎麽樣?”
“在練馬場的土坡上坐了好久,不吃晚膳,一動不動,王爺,您去看看吧。”
赫連洲到了練馬場,遠遠地就看到土坡上的小小背影,林羨玉背對着他們坐着,迎着高原之上的碩大落日,看起來像只小沙狐。
阿南捧着食盒站在栅欄處,見到赫連洲來,連忙低頭道:“王爺。”
“食盒給我,你去吃飯吧。”
阿南擔憂地望了望林羨玉。
赫連洲說:“放心,我會把他帶回去的。”
阿南這才把食盒遞到赫連洲手上,然後跟着納雷回了軍營。
赫連洲緩緩走到林羨玉身邊。
林羨玉托着腮,呆呆地望着落日西沉,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猛然回身,一對上赫連洲的目光,嘴角就不自覺地撇了下來。
“我……我搞砸了……”
他的眼裏閃爍着淚光,看起來委屈得不行,赫連洲雖然早有預料,但看到林羨玉如此落寞的模樣,還是不免有些心疼。
納雷在路上向他講述了經過,對于府令的話,他并不意外,昨夜他曾在讀訴狀的時候,幾次暗暗提醒過林羨玉,但林羨玉沉浸在流芳百世的興奮中,根本聽不進去。
不過,今日之事也不全是壞處。
他沒有直接安慰林羨玉,而是牽着自己的銀鬃馬,走到草場之上。
“過來,”
林羨玉淚眼朦胧地擡起頭,只見赫連洲和他威風凜凜的銀鬃馬站在一起。
讓他想到初見那日。
他像是被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赫連洲将他抱上馬,然後自己也躍身上馬,拽起缰繩,銀鬃馬就開始繞着草場緩緩前進。
大概是馬背颠簸,又或是赫連洲的懷抱太溫暖,林羨玉的眼淚不争氣地流了出來,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赫連洲的手背上。
赫連洲輕笑着說:“這就哭了?某人不是說過,以後再也不在我面前哭了嗎?”
林羨玉哭得更兇。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我明明什麽都不會,還洋洋自得,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做……我害了他們,我害了阿如娅和達魯,我害了他們,我好難過,我想回家了……”
“玉兒。”
赫連洲忽然這樣喊他,林羨玉怔住,豆大的眼淚懸在眼眶邊。
“這匹銀鬃馬原本不是我的馬,是我在厄倫山剿匪時無意間得到的,那次我被幾十個山匪圍住,帶回了他們的部落,所有人都以為我沒命了,可是我運氣好,不僅逃了出去,還順帶着牽走了馬廄裏最好的一匹銀鬃馬。”
林羨玉呆呆地聽着。
“這匹銀鬃馬跟了我将近十個年頭,陪我度過了無數個危險的時刻,我幾次被它救了命。”
銀鬃馬漸漸停了下來。
赫連洲松開緊摟着林羨玉腰的手,說:“所以,你怎知今日之事就一定是壞事?關了一個不利于民的官榷,真的是害了百姓嗎?”
林羨玉猛然愣住,沉默良久。
“你的意思是……”
赫連洲在他耳邊說:“能解九連環和魯班鎖的小神童,連這點事情都轉不過彎嗎?”
“他說我無法可循……”林羨玉喃喃自語道:“無法可循,既然沒有律法可以管束……”
他反應過來,高聲道:“那旁人做得,我也做得!”
赫連洲眉梢微挑。
“他們開一個斂財傷民的官榷,我就開一個利民利商的私榷,誰能管我?”
林羨玉豁然開朗,他扭過身子,想要抱住赫連洲,卻伸不開胳膊,于是急急忙忙催着赫連洲下馬,待赫連洲翻身下馬,他張開胳膊就要撲到赫連洲的懷裏。
赫連洲托着他的腿彎,任他像只小猴一樣纏在自己身上,興奮地左右搖擺,差點兒就要一口親在赫連洲的臉頰上了。
“我要開一個私榷!”
“沒人幫他們,我來幫!”
“赫連洲,你真好,你簡直——”
赫連洲打斷他:“林羨玉,你要是敢說我像你爹爹,我現在就把你扔下山去。”
林羨玉愣了愣,忽然想到今早達魯看阿如娅的眼神,心尖微微發麻,原來他真的見過那樣溫柔的眼神,他見過的,在赫連洲的眼裏。
那是一個丈夫看妻子的目光。
那赫連洲呢?
林羨玉不受控制地微微低頭,和赫連洲碰了一下鼻尖,赫連洲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呼吸交彙,周遭仿佛都安靜下來。
林羨玉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若摟摟抱抱都是他從父母那裏養成的膩歪習慣,那剛剛呢?他和父母從來沒有這樣過。
林羨玉只覺得心跳猛然加速,慌亂地把臉埋在赫連洲的肩頭,不敢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