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部(第一人稱視角)

上部(第一人稱視角)

年柳蘭——“真正的柳蘭早就死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了”

媽媽說,乾隆四十年的一個冬日裏,她在怡紅堂的暗門處發現了我,那時我看起來才剛出生不久,裹在襁褓裏臉凍得通紅,嗷嗷大哭。她實在不忍心看着一個孩子凍死,在驗明性別後,将我帶回堂裏扶養。

當時我的襁褓裏藏着一朵蘭花。媽媽想,若是父母希望這孩子成為幽蘭一樣的女子,那她被抛棄在這煙花柳巷之地,是難以得償所願的。

自我記事起,媽媽的婢女——阿紅開始教我識字,讀啓蒙書,識別各種樂器,唱歌跳舞。而我的另一個玩伴——江南,他也是孤兒,被媽媽撿來養在身邊。他會陪我在後院的秘密花園裏捉迷藏,我們繞着假山跑來跑去,偶爾喂喂魚逗逗鳥。江南告訴我他今天學的新招式,我唱新學的歌給江南聽……這是我一生中,最單純而寶貴的幾年時光。

八歲那年,媽媽用長長的裹腳布把我的腳裹得三寸長短,告訴我這叫三寸金蓮,男人們最喜歡的。可是我疼得哇哇哭,我說我不要三寸金蓮也不要男人喜歡,我寧願每天和江南在院子裏曬太陽捉螞蚱,也不想像現在這樣寸步難行。可是媽媽很嚴肅地告訴我,以後我都不能再和江南玩耍了,我每天必須待在後房裏練習唱歌跳舞。正如她所言,我再也沒見過江南。但她說,如果我跳舞跳得好的話,江南就可以回來陪伴我。

十三歲那年,媽媽看着我娴熟自如地彈奏琵琶、婀娜多姿地跳驚鴻舞後,認真地打量了我一番,捏捏我的臉,說了一句将改變我一生的話:“真漂亮的臉,若是長開了……我會把你打造成怡紅堂的頭牌。”

從此以後,我要學習的東西就更多了,我每天被包圍在莺莺燕燕之中,學她們走路嬌弱又風騷的姿态,學她們怎麽和男人調笑時嬌嗔滿面,學她們怎樣把男人勾得團團轉……但媽媽告訴我,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是藝伎,賣藝不賣身。所以媽媽每天晚上教我作詩作畫,分茶下棋。她說将來天下所有男人都會為我傾倒,而我只要像天外飛仙一樣偶爾降臨“人間”,跳幾支舞,彈幾首曲子,作幾首詩助興,就會有無數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十四歲那年,我的一曲驚鴻舞名動京城。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但我可比那琵琶女高級多了,媽媽曾悄悄指着座位上的人告訴我——紫色衣服的是大理寺卿,腳着方頭靴子的是當今最受皇帝賞識的翰林,着黑袍的是某個內閣學士……怡紅堂,在歌舞升平中暗藏政權争奪的波濤暗湧。媽媽輕撫着我的頭頂:“以後若是陪他們喝酒作詩,要記着他們說的每一句話,若是有特別之處,要來告訴我,知道嗎?”我點點頭,卻不自覺地多想:媽媽難不成也和朝廷有什麽關系嗎?

輕歌曼舞,陪酒賦詩了一年,我漸漸學會看着各式各樣的人怎樣笑裏藏刀,阿谀奉承,漸漸學會怎樣把自己最美的神态呈現在他們面前,也漸漸有點厭倦每天幾乎一模一樣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一曲舞畢準備休息,卻被媽媽拉進一個暗房裏。我心裏覺得奇怪卻沒聲張,看着媽媽打開暗房裏的密道,順從地跟着她走進去。

媽媽問我:“你知道陳紅紅嗎,江南第一舞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的贖身費是三千兩白銀。如果有人給你三千兩百銀,你願意離開怡紅堂嗎?”

我直截了當地問:“贖了身會怎麽樣呢,嫁給他當妻子,還是成為他養在外邊的小妾?媽媽,有人要贖我嗎,我可不止三千兩。”

媽媽笑了,卻聽不出什麽情緒地說:“柳蘭說得對,妻子和小妾有什麽區別呢,都是睡覺罷了……那如果有人,花六千兩白銀想和你睡一覺,你願意嗎?”

“媽媽,可我不是藝伎嗎,賣身是破壞規矩的。這樣以後我還怎麽在怡紅堂裏立足呢?”

“能出得起六千兩白銀的人,不會連這點秘密都守不住,”媽媽在微弱的燭光下搖搖頭,“柳蘭,你覺得六千兩睡一覺的買賣,值不值呢?”

我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媽媽,我看到她眼中倒映着的我,藍紫色的舞裙在忽隐忽現的燈光裏像是要化成萬蝶振翅,我聽到自己說:“媽媽,這個買賣很值,以後還會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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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會的。”媽媽眼中閃着贊賞的光,和我那時看不懂的深意。

暗道的盡頭竟然是一間客棧的後門,這間客棧和怡紅堂明面上隔了一條街,從沒有人想過這兩者之間有任何關系。媽媽帶我上了客棧的二樓,指示我進一個房間,叮囑我:“你該怎麽做,怡紅堂裏的其它姐姐早就教過你了。我只多說一點,今晚聽到的,看到的任何東西,出了這個房間就給我通通忘掉,聽到了嗎?”我點點頭,推開客棧房門,帶着嬌媚又羞澀的淺笑,走向床邊坐着的男人。

這個交易自然不止進行了一次,而我的藝伎事業也未受影響。媽媽用掙到的銀子為修葺了堂裏老化的設施,給我們置辦的最流行的服飾。一切都欣欣向榮起來,我也不禁想起媽媽以前說的,“如果你舞跳的好的話,江南會回來陪你。”現在我無論是唱曲,跳舞還是琵琶,都是京城一等一的存在,才子,官員,百姓都想一睹我芳容,沒有人能撼動我頭牌的地位。我抱着一點點期待,繼續忍受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只有平淡被打破時,我才意識到了平淡的幸福。

我懷孕了。

媽媽仿佛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似的說:“打胎可能會出人命的,你必須把孩子生下來。你目前可以繼續唱歌跳舞,但那些高難度的動作需要減少一些,注意安全。等你的肚子顯現出來時,我會安排你離開京城,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分娩。我會宣稱你外出游歷,只要你相信,沒有人可以影響到你的地位。”

事已至此,我無可奈何地接受媽媽的安排。五個月後,媽媽正替我打點外出的行李,告訴我,會有個人一路上作為我的馬夫和保镖,保證我的安全,我可以完全信任他。

正當我腹诽着怎麽可能完全信任一個男人時,房門開了。門外站着的,是我曾心心念念的江南。

他瘦了,高了,變黑了,也沉默寡言了。

我無數次幻想過會在什麽樣的場景下與他重逢,或許是臺下客與臺上人之間的驚鴻一瞥,或許是某個平靜的日子裏他翻窗進來,說門外陽光正好我們出去曬曬。可以是無數個場景,卻最不該是現在,我挺着略微明顯的肚子,他移開目光看着媽媽,空氣中彌漫着尴尬的氣氛。

媽媽打破了沉默:“我答應過你,等你舞跳得好了就讓江南回來陪你。這些年江南在外游歷,對京城外的情況非常了解,而且武功頗有長進。他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萬死不辭。”

江南接過了我的包裹,向我微微欠身:“小姐,馬車已經在樓下了,請上路吧。”

媽媽向我眨眨眼:“在外面你就扮作一個閨房小姐吧。”

我們從怡紅堂的後門悄悄離開,坐着這倆不起眼的馬車,往城外南邊駛去。

剛開始我們都很安靜,只聽得到噠噠噠的馬蹄聲和市井聲。等出了城,我開始問他這些年都去了哪裏。他說他一個人闖蕩江湖,遇到了一幫志同道合的夥伴,幫助他練成了很厲害的武功。他們現在隐藏在大清朝的各個角落,把行俠仗義作為自己的使命。

我問,那為什麽你要回來保護我呢,這可不算什麽正義又光明的事。

他沉默幾秒後說,這是他早就和媽媽約定好的。

約定了什麽?我問道。

我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徹底變強大,不再需要任何人保護的那一天。他一字一句,鄭重無比地說。

江南馬不停蹄地帶我到了城外的一片森林裏。裏面有一座小院子,內部設施給人一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也十分簡單。江南開始帶一些藥學方面的書給我。他說,在這世上,多掌握一項技能就是增加保命的機會。我每天除了看書,比對江南為我帶回來的草藥,曬太陽,在院子周圍走一走,保證适當的運動之外,無需再做什麽了,江南負責照顧我的日常生活起居。

有時我會纏着江南跟我講一講,他這些年在江湖中飄蕩的故事,他也不拒絕,講一些或有趣或悲傷的故事,但都與他自己無關。

現在的他好像裹上了一層濃霧。我摸不透他,也看不清他。我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小時候陪我玩耍的江南。但是我對他會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而他又是那麽的可靠體貼。

一轉眼三個月過去了。生下孩子後,江南帶着我離開了森林中的小院子準備回京。可是我連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甚至沒有機會看那孩子一眼。我問江南,是媽媽不讓我看到孩子的嗎?

江南說,媽媽知道你心還不夠硬。那孩子既然現在無法由你撫養,那你便當這世界上不存在那孩子一樣,再也不要去想這個孩子。

我說,可是這孩子在我肚子裏待了十個月。他的一呼一吸,甚至他的每個小動作我都能感受得到。

江南呼吸一滞,過了半晌才說:“你放心,媽媽會讓這個孩子平安長大的。如果有緣,你們将來會見。如果無緣……”他苦笑了一聲,“如果無緣,那也只能作罷了。”

我握住江南的手:“為什麽只能作罷?”

江南輕輕地,但不容拒絕地把我的手掰開,他說:“你終有一天會明白,人,是勝不了天的。”

我回到了京城,又過上了以前那種輕歌曼舞的生活,極偶爾的時候我會在夜裏接客。媽媽靠着這筆秘密的收入把怡紅堂建得越來越繁華,我的名聲和身價也越來越高了。我以為江南又會就此消失,所幸我一個月裏還能見到他兩三次。他每次都會帶給我不同的草藥,順便囑咐我,一定要堅持學習如何分揀與使用這些草藥。

過了半年,我又懷孕了。不過這次我也不再意外或驚慌。五個月後,江南照例帶着我去到城外那個森林裏的小院子裏安居。

不過這回江南外出的時間少了很多,他經常會在院子裏練劍,而我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陽光是那樣的好,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我把古籍蓋在自己的臉上,迷迷糊糊間就要睡着了,卻聽見自己好似在問江南:“江南…為什麽你好像有很多事情瞞着我,為什麽你不再像以前那般對我如此親近了,這些年你究竟經歷了什麽?你知道嗎,媽媽說我看人很準,來怡紅堂裏的大部分客人,商人也好,政客也罷,我和他們交談一番,便可大致清楚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可我看不透你…為什麽呢?”

江南停下了動作,輕喘着氣:“你不需要看透我。你只要相信我一定會盡全力保你平安,就夠了。”

我無奈地笑了:“好,那我不執着了。可我只想知道一個問題,江南,這些年來,你開心嗎?”

我以為他會問我什麽是開心,什麽是不開心?又或者告訴我,他這麽多年來,心早就如磐石般堅毅,變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但我一直都沒有等到他的答案。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夢裏也還在等他。所幸,我夢到他終是走了過來,把我臉上蓋着的書拿開,又舉着一把傘為我遮陽。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陪着你的時候,很開心。”

這次分娩的時候,我多留了一個心眼。我假裝昏了過去。卻悄悄地眯着眼睛,窺着接生婆懷裏的孩子。那是一個男孩,腰間有一塊小小的胎記。是胎記嗎?或許是我頭暈眼花看錯了。總歸我知道,我至少是有一個兒子的。

在京城裏的日子,每一天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臺下總是有客人叫好,可無論他們怎樣反應,都無法為我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份光彩。唯有每個月江南來的時候日子會有點不一樣,他身上有着草藥與泥土的清香,是我去不到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樣子。我把江南給我的那些古籍看了很多遍,又自制了一種香,叫安神香。這種香可以讓聞香者心曠神怡的同時,對這種香産生一點依賴性。我把這種香分給了怡紅堂裏的其他女孩子,怡紅堂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好了。

就這樣過了三年。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位不一樣的客人。媽媽沒有告訴我他的身份,卻說我一定要盡力讨他歡喜。若是能吸引住他,那麽我這些年來吃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

這男人35歲上下,雖是便裝,舉手投足間總有富貴氣質,眉眼間也透露着一絲傲氣,這種傲氣的背後,往往伴随着極其殷實的家底和極其堅實的靠山,幾乎裝不出來。我知道,這一定是位大主顧。可媽媽難道是想讓他贖我的身嗎?

□□愉後,他果然很喜歡我,依依不舍地與我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而我也趁機詢問媽媽他的真實身份。

媽媽也沒有賣關子,警告我一定不能說出去後便告訴我,那人是當今聖上的第十五個兒子——颙琰。

十五皇子?這幾乎是我接近的離朝廷權力中心最近的一個人物了。可正因我們的雲泥之別,他幾乎是不可能替我贖身的。那媽媽的葫蘆裏到底賣着什麽藥呢?

從此,媽媽再也沒有讓我在晚上接過其他的客人,我只會每個月按時見十五皇子一次。

一年後我又懷孕了,與前兩次懷孕不同,這一次,媽媽十分欣慰地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我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與此同時,十五皇子登基了,成為現在的嘉慶皇帝。媽媽說,三個月後,嘉慶皇帝會微服私訪怡紅堂,那個晚上我要将我懷孕了的事情告訴他。

而我卻也有一肚子疑問。媽媽如何能确信嘉慶皇帝一定會相信這孩子是他的呢?怡紅堂與15皇子之間的秘密交易,真的是偶然嗎?甚至于他成為皇帝,會與這件事有關嗎?媽媽讓我将肚子裏的孩子告訴他,又是打着什麽算盤呢?

我把滿肚子的疑問拋給了媽媽,媽媽只告訴我了一件事——她會努力讓嘉慶皇帝迎我入宮。

入宮?我心裏波濤洶湧。入宮幾乎意味着徹底失去人生自由。我見不到媽媽,見不到江南,見不到怡紅堂裏的姐妹們。還要面對着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男人。這或許算是一個好歸宿,至少我有了榮華富貴。可後宮裏險象環生,媽媽為何要讓我去涉這樣的險呢?

媽媽問我:“如果現在有個機會,讓你不用入宮,也不用每日在怡紅堂裏唱歌跳舞、吟詩作賦。如果你徹底獲得了自由,可以去幹你任何想幹的事情。你會去幹什麽呢?”

我非常認真的思考了一番,告訴媽媽:“我想像江南那樣浪跡江湖,匡扶正義。我想去見世間百态,我想用我的腳丈量這天地。”

媽媽笑了:“好孩子,如果我說,等你進了宮,你的身體不自由,你的心卻可以比現在自由的多。你可以幹很多你以前幾乎想不到的事情,你也可以靠近江南所進行的事業。你會願意入宮嗎?”

我執拗地看着媽媽:“那你現在至少得告訴我,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後宮裏女人的戰場的險惡程度一點也不比朝堂或者刀光劍影的戰場的險惡程度少。我不願意為了一件我根本不清楚的事情賣命。”

媽媽說:“等你入宮之時,自然會知道。我打賭,等你知道你要做什麽時,一定會非常感興趣。”

我同意了。而一切事情也都像媽媽所設想的那樣正常進行着。嘉慶知道我懷了孩子的時候非常高興,可他卻不得不考慮朝臣的意見。他說讓我再等等,以後會迎我入宮的。

嘉慶不知道的是,我已經懷孕了三個月。而媽媽告訴我,這個孩子即便能順利生下來,也一定不會入宮。一想到本該成為皇子的小孩,不得不淪為一介布衣,我不禁替這孩子的未來感到有點惆悵。或許這就是命吧,時也,命也,運也。這些又豈是人能說的清楚的呢?我開始有點理解江南曾說的那番話。

我沒告訴江南我将要入宮為妃的事,而他也沒有問我。只是在每個月看望我時,給了我更多防身和害命的藥材。他告訴我,醫者仁心,可保自己的命才是頂要緊的。若是有一天我為了保命不得不去害別人時,也不要害怕。

我當然不會害怕,我想。多年來的頭牌生活讓我看慣了世态炎涼與爾虞我詐。我知道,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也許有部分人重要,但也遠不及自己重要。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不禁想。這世界上對我重要的人,到底有誰呢?一個是媽媽,另一個應該就是江南了吧。他們會一輩子護着我,愛着麽我嗎?他們對我的好是會索求回報的嗎?我不知道,我也不願意去想這些,每次一想到就會有種莫名的恐懼,擔憂與厭煩。說到底,我現在走的每一步都并不受我自己的掌控。這種未知感讓我好像行走在冰面上,不知道冰層什麽時候會破裂,也不知道冰層下的水裏究竟有什麽樣的毒蛇猛獸。

分娩後的第二天,我回到了京城。彼時我剛從鬼門關裏出來,比前兩次都虛弱得多。我沒力氣去看我生的究竟是男孩女孩,也沒力氣思考為什麽三次分娩的接生婆都不是同一個人。我只聽到太監傳“接旨”的聲音。怡紅堂裏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跪着聽旨。

“……冊封怡紅堂年氏為年常在,三天後入宮。賞怡紅堂黃金八百兩。欽此。”

媽媽打點好太監的賞錢,送太監離開後,怡紅堂一下子炸開了鍋。沒有人想到當朝皇帝竟然會将京城第一藝伎宣入宮中,更想不到是封為“常在”。一時間怡紅堂裏議論紛紛,而我也知道,很快,整個京城都将議論紛紛了。我感到有些疲憊,一個人回到了房間。

沒想到,江南站在我房間的窗戶邊上。剛才太監的話他都聽到了嗎,他為什麽不出去接旨呢?不過我腦子疼得厲害,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些,我現在只想休息,只想好好休息,最好是能一覺醒來,有人告訴我這一切只是個夢。

江南似是看出了我狀态不對,扶着我坐到床邊上,為我端了杯熱水:“這些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沒有接過他的水,而是擡頭看着他,問:“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他呼吸一滞,有些艱難地說道:“可能見不到了吧。”

“那我一定要入宮嗎?”

“可你當初已經答應媽媽了,而且如今聖旨也下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有些事情是即便再後悔,也一定要去做的。”

我帶着些許諷刺地笑着:“你希望我入宮嗎?”

他不說話,只是把熱水遞到我面前,示意我喝下那杯水。

我卻在這個時候有一股執拗的勁兒。我想我眼眶一定是很紅的,聲音應該也是很嘶啞的,因為我近乎是聲淚俱下的問他:“你和媽媽是早就計劃好的,是嗎?會不會我從成為頭牌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已經想到有這一天了呢?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要一下子離開這世界上唯二的我最重要的人呢?如果你早就知道我們會有這一天,你為什麽還能這樣冷漠呢?你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是怎樣要好的了嗎?你沒有心的嗎?”我當時應該又悲傷又氣憤,身體的虛弱和情緒上頭讓我忘記了他曾怎樣為我搜刮醫藥方面的書籍,只為讓我有自保的能力,忘了這些年他也算是一直在我身旁。只記得他是那樣的冷淡,仿佛我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一般。

他垂眸看着我,眼裏是卻滿是自嘲的笑,和我看不懂的神色。小時候他偷偷看我被媽媽裹足時,也是這樣的神色。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是啊,我沒有心。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有心的。”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卯足力氣掀翻他手裏的茶杯,陶瓷杯摔在地上發出了令人心碎的聲音。我用盡全身力氣,平生以來第一次大吼道:“滾!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陶瓷碎片收拾好,一眼也不看我,翻窗走了。

我躺在床上流着淚,回想着我這21年。如果我沒有被媽媽在怡紅堂的後門撿到,我應該過什麽樣的生活呢?也許就是個平民家的女孩,穿不了金戴不了銀,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人。但是我可以在鄉野間奔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到了現在,就算沒有在家裏相夫教子,也至少可以跟我喜歡的人一起看落日餘晖。也許不像現在這樣帶點傳奇色彩,但至少是我喜歡的。

我想我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媽媽之前告訴我,我進宮後會知道一件我可以幹的事。這件事最好足夠驚天動地,足夠吸引我,否則拿什麽拯救我這腐爛又枯燥的人生。

我睡着了,又做了一個夢,夢裏江南抱着我,在濃霧裏哭啊哭啊哭。他沒告訴我為什麽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流這麽多眼淚。看着他哭得那麽傷心,我也忍不住哭了。我和他一起哭了很久,沒有說一句話。

醒來後的兩天。我和媽媽一起收拾着進宮所需要的衣服首飾,以及江南在走之前給我留下的很多藥材。我問媽媽,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計劃了嗎?

媽媽告訴我,不急,等一會你就知道了。

即将入宮的前一個晚上,風雨交加,電閃雷鳴,讓人有種莫名的不祥之感。

媽媽把我叫到了她房間中,告訴我,入宮前還需要我做最後一件事。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把匕首,放到我手上,對我下了最簡潔的命令——拿着它,殺了江南。

我幾乎要驚叫出來:“殺了他?為什麽?”

“他是我們計劃實施的最後一塊絆腳石,想要計劃能順利實施,必須殺掉他。”

“為什麽,因為他知道得太多太清楚了嗎?可是媽媽,他保護了我那麽多年,你知道他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不能有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到你将要做的事情。”

恍惚間,媽媽牽着我,走到我的房門前。而我還沉浸在殺了江南這一任務的震驚當中。我突然意識到,他們的計劃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龐大得多,沉重得多。

媽媽推開房門,把我一把推了進去。恍惚間,我只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如果從這個房間裏走出來的人不只有你一個,那麽你們兩個人今天都一定會死。我手下寧願有廢棋,也不能有不聽話的棋子。”

我從沒見過她那麽冷血的表情,一股絕望湧上心頭,我艱難地轉身,看到江南靠在窗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也是你們的計劃嗎?”我顫抖地問。

江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提着刀艱難地走向他,在離他不到半米時,他仍然沒有動。我“哐當”一聲把刀丢在地上,抓着他的肩膀,幾乎是哀求道:“我們一起從窗戶外逃走,好不好?我們再也不要回到這裏,你可以帶我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去哪我都願意。”

他任由我抓着,說:“不可能,我活不過今天的。”

我又一次陷入絕望:“為什麽,難道你被人下毒了嗎?那我們一起去找名醫,救你,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沒有被人下毒,也沒有人脅迫我,我做這一切都是清醒且自願的。”

我難以置信道:“為了什麽,就為了你們的計劃嗎?是什麽能讓你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他輕輕的掰開我的手指:“這世界上有兩件事能讓我甘願獻出生命,一個是我的理想與信仰,一個是你。”

我腦子轟的一聲,仿佛煙花炸開一般。他溫暖的手握住我冰涼的手,又塞了一個東西在我手裏,他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在告別前,我要送你幾件禮物。第一件,是這把匕首。我找了江南最厲害的兵匠,用這些年我搜集到的最好的材料,打造了這把匕首,你可以給它起個名字。它鋒利無比,且可以很好地吸收毒藥,可以幫助你自保。

“第二件,我給你留了一些古籍,就在我身後的布袋子裏。它們有的是教你如何制出這世界上最毒的幾方藥,有的是一些簡單的武功。練會了可以增強體魄,更方便你使用這把匕首。

“第三件…”江南握着我的手,開始在他身上比劃, “這裏是離心髒最近的位置,一擊致命的話應該往這裏捅…這裏是胃,捅這裏可以……這裏是小腸……你記住了嗎?”

我機械地點點頭。

“你不是一直都想問我很多問題嗎?我最後送給你兩個問題,無論你問什麽我都一定會如實回答。”

我下意識地問出我最想問的一個問題:“我七歲那年後,你去了哪裏?”

“這個說來話長,”他思索了一下:“簡單來說就是,媽媽送我到了江東堂學習武功和治療之術。随後,我跟着我江東堂的師父開始雲游四方,匡扶正義。在路上我看遍了人間疾苦和百态,對我的性格有了非常大的影響。到了你15歲那年,我回來履行我從小向媽媽許下的諾言,保護你。對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字叫江煙柳。”

煙柳,煙柳,煙花柳巷麽。我在心裏苦笑道。

“第二個問題呢?”

我看着江南,艱難地把雜念摒除,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和媽媽一起計劃了這一切對吧,那假設媽媽也和江東堂有關,你們的目的是什麽,或者說,你們的計劃裏需要我做到哪一步?”

“江東堂一直以來行療愈之事,懷仁義之心,卻被其它幫派不斷地侵犯,終于到了不可不反抗的地步。我們的目的是護住江東堂,不讓它被其它幫派吞并,而你需要做的,是作為我們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內應,傳遞信息,必要的時候,參與行動。”

“這些幫派一定要相争嗎?”我追問着,而江南沒有計較這多出來的問題,回答道:“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下,是否相争是由不得我們選擇的。五大幫派曾經相抗衡,維持過一段時間的平靜,如今早已失衡。我們的回擊是對自己的保護……其實我本不想讓你也牽扯進這幫派之争中的,我多希望你可以幹幹淨淨地做一個藝伎,接受萬人吹捧,過着衣食無憂的安逸生活。”

我聽着他的話,開始回想起我何時被卷入他們的計劃之中的。或許是我第一次走入暗道時,與媽媽的談話展現了我的野心與貪婪,或許是我小時候在唱歌跳舞上展現出的極佳天賦,或許更早,早在媽媽為我起名“柳蘭”的那一刻,我人生的路就定了。

能開在煙花柳巷裏的幽蘭,必是先經歷一番腥風血雨。

我在這一刻恍然大悟,為什麽江南會那般沉重地說,人定勝不了天。

他也曾對世界,對自己懷有很強的信心,相信自己可以與命運抗衡,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實現自己的理想。可他注定看不到自己理想的實現,也過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甚至無法阻止自己年少夥伴,被拋到人生既定的軌道上。

我早在無意中淚流滿面了,他用衣袖擦去我的淚水,溫柔又不容反抗地說:“我們該告別啦。”

我搖搖頭:“我在知道這一切前就無法下手殺你,更何況我知道這一切後呢?”

“你還不懂嗎?事到如今,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不,我至少還有一項權利,”我近乎絕望地看着他:“我有掌管自己生死的權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匕首刺向心髒,卻還是被他攔住了。

“柳蘭!這不是逃脫命運的方式!這是懦夫的行為,根本不是勇敢!”

“那你告訴我,什麽才是勇敢?是接受命運的安排,殺了你嗎?”

“是殺了我,但不是接受命運的安排。如果這一切是你所掌握的,就不是被安排,而是你主動殺我以實現計劃。當你所掌握的東西越來越多,你能安排的事情越多,即便有的事讓你感受到是命運作弄,這也一定是你盡人力能實現的最好的局面了。如果每個人終将受到命運的愚弄,那實現愚弄下的最好結果,才是勇敢。人定勝不了天,但也應該嘗試反抗一下,說不定天會因為你的舉動而讓步呢,對吧?”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太溫柔了,是我從未見過的柔情,像毒藥般蠱惑着我。

“人終有一死,可我不願死于仇敵手裏。”江南的聲音裏帶着乞求,卻握着我的手和我手裏的匕首,慢慢地帶向他的心髒。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怕什麽不怕什麽,知道我無法抗拒他的溫柔與乞求,他幾乎是把所有“武器”在我輪番試了一遍,他實在太壞了。可他又太好了,好得我下不去手,只能任由他擺布我。

“柳蘭,如果有下輩子,你想做什麽?”匕首刺破了他黑色的衣裳,我的手比篩子還抖,不想前進,也無法掙脫。

我勉強思考了一下他的問題:“我要做個俠客,浪跡天涯。”

他勉強笑了,我知道,刀尖一定已經刺入了他的心髒,他現在一定很疼,可是他還是笑着回答我:“是嗎,那真好。其實浪跡天涯很累的。我要在深山老林裏支一間小屋,等你不想浪跡天涯了,就到那個小屋裏,好不好?”

我哭得要看不清他了,卻又努力睜大眼睛想要銘刻下他的面容。他為什麽要穿黑色的衣服呢,血浸泡在黑色裏讓人根本無法察覺,他有多痛呢?

“那我不浪跡天涯了,下一輩子我只要找到那個小屋。”

“不,”他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撫摸着我的臉,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抑制他的顫抖:“你要先為自己而活,去實現你的理想與追求,然後,再來找我。答應我,以後要對自己好,好嗎?答應我,你說……”

我大腦一片空白,我知道如果此時把匕首拔出,他會流更多的血。我只能緊緊抱着他,不斷重複着:“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一定對自己好好的……”

他力竭前,在我耳邊呢喃的最後一句話是:“斬斷所有的牽挂……往前走……永遠不要回頭……”

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可我還是緊緊抱着他,直到他壓得我跪在了地上,我才從持續的耳鳴中緩解過來。

緩過神來後,和這個世界第一下接觸,是窗外鋪天蓋地的雨聲,我卻好像失了聲,也失了神,忽然間有種不真實感。

江南死了,然後呢,我應該做什麽來着?

不對,江南真的死了嗎?

他說他隸屬于江東堂,在江湖上叫做江煙柳。不,他在說謊,因為我知道他明明是江南,他現在只是睡着了。

懷揣着這種念頭,我勉強有點力氣,把他拖到了床上,取來幹淨的白布,想為他止血。白布一瞬間全紅了,可血卻沒有止住。

這塊紅布,像是一個開關,我徹底崩潰地嚎嚎大哭。

我聽到門開了,是媽媽走了進來。

對這個世界的仇恨充斥着我,我一瞬間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拔出江南胸口的匕首,刺向媽媽。

而她竟然沒有躲開,我在即将刺向她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連忙偏轉了刀的走向,卻還是刺穿了媽媽的手臂。我連忙松手,匆忙後退幾步。

媽媽穿着一件粉色的裙子,她沒有把刀拔出來,所以我看着紅色在粉色之上迅速蔓延開來。我恍惚地想,剛才江南的血,也跑得這樣快嗎?

媽媽帶着一點痛苦和憐憫看着我,她問我:“你恨這一切嗎。”

我帶着淚水用力點頭。

“很好,帶着這份恨意,入宮吧。江南剛才告訴了你江東堂的事。所以,入宮以後,盡量不留痕跡的打聽江東堂,同時,江東堂的人也會聯系上你,他們會告訴你,下一步要怎麽做。入宮後做的一切事情都要小心謹慎,你不像其他嫔妃,有娘家撐腰。你從此是伶仃一人于世間,能幫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應該恨我。因為今天這個局面是由我一手推動的。所以明天全城人都會知道,你離開怡紅堂入宮,同時,與怡紅堂決裂。以後怡紅堂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與你沒有一點幹系。知道了嗎?記住,你再也不是怡紅堂的人了。”

我淚眼婆娑地看着媽媽:“你這般無情嗎?你沒有任何要囑咐我的嗎?”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在苗疆,有一種煉人的手法叫烏爾骨。相傳是需要剛出生的兩個雙胞胎,将其中一個嬰兒的骨肉喂給另外一個嬰兒吃。另外一個嬰兒會因此變得無比強大,或是無比怯懦。”

媽媽明白,我根本沒有聽懂這個故事的深意在哪。所以她也只是無奈的笑了笑,說,早點睡吧,夜已經深了。明早就要入宮了。你去我房間睡,我來處理江南的屍體。

我止住了媽媽的動作,回頭最後一次看着江南,似是要把他的樣子深深的鑲嵌在我的腦海裏。我俯身在他的眉間落下一吻,感到無比的虔誠。可我不信任何宗教,我甚至都不知道這份虔誠從何而來。

媽媽開玩笑似的說,你要與他殉情嗎?

我搖搖頭說,我種下了一顆種子,下輩子我會找到這顆種子開出的花,找到他。

雨停了,天蒙蒙亮時,帶着幾車的嫁妝,我坐着轎子上路了。轎子外的吹手吹着喜樂,我卻總有種感覺,好像是在給江南送葬。我突然想起來,我都沒問媽媽江南會葬在哪裏……路過茶館時,我聽到茶客們議論的聲音:

“你聽說了嗎?那車裏坐着的是準備入宮的年柳蘭,昨晚和怡紅堂決裂了,還傷了老鸨一條手臂,說是再也不踏入怡紅堂半步呢!”

“我聽說她原本懷了皇上的孩子,不知怎麽,昨晚流了産,你說,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決裂的啊。”

“這誰知道,不過入了宮就是不一樣,底氣足得很吶!”

“我要有她那美貌與才幹,我也得底氣足啊。”這是老板娘的聲音,但很快被其它議論聲蓋過了。

我突然想到,媽媽早上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來着?她問我,你會變得強大嗎?

真奇怪吶。

這時我聽到了路邊幾個行人嘀咕:

“你知道嗎,昨天晚上好像城郊外面死了個人呢!喝酒鬥毆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弟就是守城門的兵,據說是一刀斃命呢!我弟拖着他的屍體到了亂葬崗,路上好像還碰見了鬼!”

“喲,男鬼女鬼啊?”

“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紅色的嫁裙濕了一片。

【第一人稱視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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