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碎片
Chapter2·碎片
臨睡前,聞命接到了時敬之的電話。
“我今天不過去。”時敬之說。
“啊——”
“聞命。”時敬之的話語如同時間表一樣刻板:“下周三,我帶你去看醫生。”
聞命有些低落,因為還沒等他回答,時敬之已經挂斷了通話。
但是,他很快又開心起來。
因為他聽到卧室門口的唱片機裏傳出一首音樂,一曲如癡如醉的法國香頌《Les Feuilles Mortes》,也就是《落葉》。
這是時敬之設定的定時安眠曲,聞命便又開心了。
*
挂斷電話後,時敬之啓動艦艇離開。
時敬之其實不是每天都去聞命那裏。
時家家大業大,他的父母在德爾菲諾多個區域都有房産。
時敬之很早之前就自己搬出來住,最開始住職工公寓,他時有加班,碰上節假日和突發事件時,幹脆住在辦公室。
現在聞命住的那間房在一處小高層上,是時敬之這幾年新置辦的房産。
時敬之來到郊區的房前,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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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九晚五,嚴格執行時間表和計劃表,從儀表到生活都一絲不茍。
衣服永遠是千篇一律的制服與西裝,搭配領帶,袖扣,絲巾,黑傘,腕表,還有工作時常戴的寬大眼鏡,所有細節武裝到牙齒。
他在最應該犯錯和沖動的年紀過早沉穩,也在最應該野心勃勃的時候理智而克制地選擇了一條花朵錦簇的道路,仿佛早就跑完了別人花幾十年才能跑完的路,看起來光鮮耀眼,成為衆人滿眼豔羨的天之驕子。
也許少年時代流落黑街的意外是歧路,但遠算不上滑鐵盧,所以那只是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沒有人會去在意。
教育資源壟斷、公私學校分流,最便捷最大衆的階層躍遷方式已經斷流,年輕人可以輕易看到自己的工作天花板與人生天花板。
低欲望與高消費并行不悖,他們往往喪失大志,因為太早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于是也便沒了妄想,頹喪與早衰成為一種常态,甚至碌碌無為都會得到贊美。
一三部門的工作成為熱門,因為安穩。
除去理想崇高甘于奉獻的人物,更多的人貪圖安穩。
盡管每天做着單調到千篇一律的工作,但是“安穩”兩個字已經可以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于是對比起來,時敬之是特立獨行的存在。
像他這樣冷淡克制的人,簡直是後現代太空移民時期的八卦天菜,為大家索然無味的生活帶來目标與調劑。
曾有下屬發誓說,盡管工作朝九晚五一成不變,容易使人消磨活力,可是一旦看到時敬之那張美人臉,便瞬間感覺生活又變得有奔頭起來,為了多看幾眼,他們寧願調入最繁忙的部門,延長加班時間。
只是時敬之太自律了,下屬們想。
他們腦中偶爾會冒出古怪的念頭,比如這樣無憂無慮、意氣風發的人,整個人的作風竟然刻板又老舊,手握大把工資無處花費。
可是轉念一想,他們又釋然,這就是金字塔頂端人物與俗人的不同之處吧。
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
所以,真要說點什麽他作為年輕人才會沖動做出的事,大概是他一擲千金,四處買房。
不僅僅是在德爾菲諾當地,時敬之在蘇格蘭附近的海域還購買了一座海島,小島位于赫布底裏群島附近,是白色鷗鳥的天堂。
只是那地方荒無人煙,天氣惡劣,除了有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所在地的名頭,簡直是一片毫無價值的荒山野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要買一片灘塗遍布的荒地。
即便是在交通如此發達的2085年,要去那座小島,也要耗費幾番周折。
赫布底裏群島位于北大西洋與北冰洋之間,交通相當不便。當地天氣也很惡劣,一年中有好幾個月都連綿陰雨,風高浪急。
普通人若想去往那些島嶼,需要提前預約輪航公司的限量年票,那些小船從德爾菲諾西北部的小鎮奧本港口出發,要幾經波折才可以到達海洋之中的小島。
如果刨除公共交通,私人想要航行,也必須獲得單獨的遠距離跨海艦艇駕駛證書,并在特別的時間內沿着特定的航線前行。
所以地産界太子鄭泊豪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的好朋友為什麽會買這樣一座荒島。
大手一揮全款買房,刷卡完畢以後的時敬之,又變回那個寡言少語的人。
他本質循規蹈矩,不熱衷于流行的娛樂,與消費和商業有關的東西對他而言也無甚吸引力。
從時敬之的家裝就可以窺見一絲本性,郊區房子的裝修同他那些西裝一樣,幾乎都是雷同的。
從牆壁的顏色與花紋,到家具擺設的位置,全都和聞命所在的那處房産一模一樣。
曾經鄭泊豪評價,如果給時敬之一臺巨大的可用于3D打印的造房機器,他一定會批量生産,住宅名字就叫做“時敬之模板房一號”,主打北歐性冷淡風格,随時可以挂牌出售。
時敬之解開袖口,摘下領帶,換了一套家居服。
他看了一眼通訊器的畫面,書房,卧室,客廳,花園……機器精密記錄所有的場景。
時敬之扣上最後一顆扣子。這棟房屋是複式結構,一共有兩層,帶一件間閣樓。
時敬之進入一樓的第三間房,推出一輛輪椅。
然後他推開後院的大門,走進大片長滿桃樹的花園中,坐進輪椅當中,調整高度,從直立到坐姿,他的身影陡然變矮,消失在樹林深處。
一小時後,時敬之接到了醫生的電話。
聞命的主治醫生來電問詢康複狀況,以及約定下一次的複診時間,時敬之斟酌幾秒,看着前方的一株桃花枝說:“下周三吧。”
醫生說好,同對方再見。
時敬之卻又突然出聲:“李醫生,你現在有時間嗎?非常冒昧,我想拜訪您一趟。”
李醫生感到詫異,他愣了愣,翻看着着桌前的登記表:“我看看……今天我值班,二十二點到二十三點十分……你這個時間來吧。”
“一個小時零十分鐘,對嗎?”時敬之問。
李醫生下意識道:“是。這個時間……我都在辦公室。”
“好的。”時敬之說:“冒昧打擾您,我三個小時後到。”
夜間二十二點十三分,李醫生值班完畢。
住院的病患家屬向他多詢問了一些事宜,于是他便耽誤了一會兒。
在電梯間裏,他三番五次查看手表,等跑步穿過走廊,推開大門時,頭發稀疏的腦門上已經沾滿細汗。
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裏,時敬之背對着門看街景。
李醫生匆匆關上門,頂着滿頭大汗說:“時先生……久等。”
說完他才看到對方身下的輪椅,李醫生訝異道:“您的腿……”
還沒有好嗎?
半截話堵在李醫生的嗓間。
他很是困惑,如果他沒記錯,時敬之上次只是扭到了腳踝而已。
時敬之聞聲轉身,對上對方的眼睛,他輕描淡寫:“今天有些冷,腿酸。”
李醫生便松了口氣,恍然大悟般猜測,時先生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性格難講,行為挑剔。
但是他對時先生的觀感還是不錯的。
雖然性情冷淡,但是對自己的話會認真聽,尊重自己的意見,相當配合自己的工作。
他随口問道:“痛嗎?”
時敬之說:“不痛。”
“您的傷還是要多注意,不然容易形成習慣性損傷,年老以後會受罪。”
時敬之點點頭,同李醫生講:“辛苦您了。”
李醫生擺擺手:“您太客氣。”他對于配合自己工作的病患家屬都是很滿意的。
倒是時敬之又鄭重道謝,說住院的時候要李醫生多費心了。
這得怪當時醫院地方不夠,因為事出緊急,時敬之住院的地方在新樓,聞命呆的卻是隔壁的舊樓,時敬之作為清掃隊長需要向受傷人員進行回訪,可是他傷了腳踝,行走不便,很多工作是李醫生幫他協調的。
李醫生繼續笑呵呵,對這位年輕人的好感度多加幾分。
時敬之同對方敲定了周三的複查事宜。
臨走前他推開門,又轉過身,遞過來一把黑傘道:“李醫生,今夜一直有雨。而且據說周三有雨,您需要傘嗎?”
李醫生一愣,對對方的熱情感到措手不及,他下意識向窗外望了一眼。天空不知合時開始落雨。
今夜突然陰天,窗外落起沉悶的雨。這裏的天氣總是這樣,一旦到了雨季,十天半個月不放晴。
李醫生辦公地方有片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的雨水粘在上面。
李醫生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向角落,那裏立着一把花傘,是他夫人前幾天看過天氣預報,特別替他備下的。
李醫生哈哈大笑:“謝謝您時先生!我有傘!您看!那是我夫人叮囑我帶的!”
時敬之慢吞吞收回傘,微微笑起來:“您和尊夫人感情很好。”
李醫生發現時敬之身側凹槽裏還有一把黑傘,不禁感慨對方的細心,
他摸摸胖肚皮,替時敬之拉開門,在對方路過自己身側時,又忍不住感慨,時先生真是一表人才,不僅站着身姿挺拔,坐着也是玉樹臨風。
高挑的人就是好看,怎麽樣都好看。
只是時先生坐着比想象中還要高一些。
時敬之沖他微笑起來,點頭致謝。
李醫生一愣神,被對方的笑容晃花了眼。
他連忙說再見。
時敬之同他告別,懷抱着自己的黑傘,滑動輪椅,靜悄悄地逐漸消失在走廊深處。
接下來的日子裏,時敬之依然加班,不過即便這麽忙,他也重新調整了計劃表。
很快的,他就敲定了聞命的複查事宜。
時間轉眼到了周三。
這天果然如天氣預報中說的那樣,連綿陰雨,地面濕漉漉,遠處浩瀚的大海仿佛都漲高了。李醫生在大清早出門的時候想。
時先生來的很準時,他總是很早到。
李醫生周三是最忙的時候,他匆匆推開門,扭動一下被汗水濕透的身體:“時先生…久等!”
那種感覺并不好受,仿佛渾身都被包裹住,李醫生站在原地長呼一口氣,又打起精神,迅速進入工作狀态。
時先生沖李醫生點點頭,卻并不答話。
李醫生早就習慣了他的寡言,視線便自然投向他身邊的病患,他關切道:“您的腿……”
聞命作答:“還好。”
李醫生問道:“痛嗎?”
聞命體會了一下,如實說:“不痛。”
李醫生看着電子屏上的造影和病歷記錄,奮筆疾書,嘴上還要不停叮囑:“您的傷還是要多注意,不然容易形成習慣性損傷,年老以後會受罪。”
時敬之同李醫生講:“辛苦您了。”
李醫生連連客套:“您太客氣。”
說完話,李醫生又忍不住擡頭看他。
時先生真的是一個面冷心熱的人,他心道。
說起來,時敬之對于聞命的病情似乎比李醫生辦公室裏最為親近的醫療儀器都要清楚,而且他事必躬親,次次陪診。
據李醫生所知,病患只是時先生做任務時候救下的人,只是沒想到,時先生連照顧路人都這麽體貼入微。
他又問了一些話,還囑托了部分注意事項。
有時候是時敬之答話,有時候是聞命自己講。
其實李醫生講話還是很有套路的,每次來都是車轱辘話。
如果聞命記憶好些,或者如果他的涉獵面廣一些,他就會明白,聯合政府多年前進行過醫療改革。
醫藥行業協會制定了嚴格的醫療用語使用規範和意見說明書,從初始問候語到後期的問診程序,所有語言都如同屬于人體機器的指令,嚴格按照順序執行。
說到聞命的傷勢,就不得不提他們的重逢。
多年以前存在過自然主義者和聯合政府的紛争。
有些保守的自然主義者認為,是高科技毀滅了信仰,讓世界陷入亂世。
于是他們移居深山和大海,回歸自然,向文明社會放棄攻擊。
最後他們落敗。
殘存的極端勢力負隅頑抗,部分人成為了激進的恐怖分子,在地球各處進行自殺式襲擊。
就在某一天,在北大西洋區的人工島上發生了爆炸。
***
時敬之是最先趕到的。
他在廢墟中進行現場救援,又在腳邊的石塊下發現了帶血的手指。
蜷縮的手指僵硬,努力活動着,傳遞出微弱的信號,時敬之下意識低頭,對方沾滿灰塵的手指在他鞋面上劃出血痕。
有人活着!
時敬之心中怦然一跳,緊接着全身戰栗起來。
他用力挖着石塊,又和随後趕來的人一起合作,救出了聞命。
激進的自然主義者,這是個被美化的說法——大衆意義上,他們被稱為“反社會人士”。
因為真正的自然主義和環保主義支持者們,都是溫和無害的科研工作者以及為了人類共同體的生存而殚精竭慮的世界公民。
可總有那麽一些人,假借某些名義,在災難時刻煽風點火,激化矛盾。
他們成立了邪教一樣的組織,以受害者的姿态不斷呼告,在世界各地制造恐怖襲擊。
十幾年前他們就這麽瘋狂,聞命知道。
這群人總是喜歡以受害者身份自居,以“人民的同盟者”身份來大聲講話。
聯合政府是好的,只是出現了腐敗而愚蠢的精英,他們是害蟲。
生命倫理委員會是好的,但是他們也存在失職,沒有嚴格執行監察規定,如果把頭部的領袖換一個人,比如真正深明大義為了人類共同體着想的地下基地開發者,事情再好不過。
聞命可以把他們的宣言背個滾瓜爛熟。
因為十幾歲的時候,他總是在業餘時間發放傳單、小冊子、甚至更加邪性的錄像帶和音頻,只要能賺錢,不管多麽瑣碎的零工工作,他都會做。
他出生在繁華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這是時敬之告訴他的。
聞命順着他的話語回溯,經常會在光怪陸離的奇特畫面中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時光,還有屬于14歲的時敬之的、白皙清瘦的面容。
事實上,2085年,失去記憶的聞命于醫院醒來,對面的人說自己叫時敬之,聞命只是循着氣味和聲音,便瞬間确定,這就是自己少年時代的夢中情人。
當時為了救人,時敬之拼盡全力,自己也受了傷,而現場傷亡慘重,所有人被轉移到醫院中。
因為事出緊急,等一切安頓之後,時敬之才知道,他和聞命被分到了相鄰的兩幢樓中。
這像是個冥冥中陰差陽錯的輪回。
畢竟當年半死不活的時敬之,就是被聞命在黑街光明街的垃圾桶旁撿到的。
聞命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景,時敬之留在身後和李醫生談話。
下雨天窗戶上沾滿雨水多遠處的巨大燈箱和霓虹燈模糊不清,呈現出色彩斑斓、規則不一的巨塊。
*
這其實就可以一窺光明街當年的景象了。
德爾菲諾大區的老城區——貝倫區,曾經被稱為世界隔都,孤獨星球。
這個星球上布滿各種貧民窟,從倫敦、紐約到孟買、加德滿都,它們大多數不位于郊區,而是繁華大都市的市中心。
貝倫區也是如此,曾輝煌過。
最最開始那裏是城市規劃中的商業區,後來移民湧來,貝倫大廈的業主陸續将住房租給無家可歸的人。
再後來鳥巢新區興起,當地原住民逐漸遷移了城市重心。
相比而言,鳥巢區是奇異又精致的瓷器,而傳說中的貝倫區是雜亂無序的老電線。
那些建築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開發商是亞裔,建築的大樓四周被城牆包圍的中式城池,整片貝倫區城寨由十幾棟聯排高樓組成,有些地方沒建完,淪為爛尾樓,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由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區淪為黑暗之地。
它如同一座巨型立體迷宮。
外挂式霓虹燈箱中的燈泡忽明忽暗,進入城寨,但見裏面甬道縱橫交錯,誰也不知道會通往哪裏。
狹窄的樓梯旁有居民自己設置路标。
昏暗,潮濕,破敗,光明,寧靜。
天臺上方的藍天是藍色的。
似乎不用着重強調它的顏色。
但是廢話都說了這麽多,那就再說一次吧。
穿越貝倫大廈昏暗、狹窄、潮濕的走廊,爬上天臺,你會看到孩子們在藍天下肆意奔跑。
貝倫區有一套完善而低端的、自給自足的生态系統。
傳說2069年大流感爆發的時候,各地自顧不暇,而貝倫大廈是一個零感染的居住區。
他們如同參天大樹下的蝼蟻,有一套自成一體的生态系統,可以足不出戶幾個月,維持脆弱而短暫的平衡。
*
時敬之悄無聲息地來到聞命身後:“在看什麽?”
“天空。”聞命擡頭笑說:“小敬,德爾菲諾總是下雨,是個避暑度假的好地方。”
灰蒙蒙的天空似乎總是不放晴,很容易讓人想起屬于倫敦的、黃慘慘的霧。
時敬之低低嗯了一聲。
他總是這麽沉靜,又讓人不易接近。
自重逢以來的大部分時間裏,他好像都是這樣,若即若離,讓人握不到實處。
聞命有些許不滿意,他握緊對方的手,神情專注地低下頭,在對方手背上落下虔誠一吻。
這種感受很奇怪也很陌生,時敬之有種被燙到的錯覺。
他冷不丁對上了對方的眼睛,屬于聞命的——
AUGENSTERN.
眼睛裏的星星。
時敬之想到這個詞。
“下一位!”是護士小姐的聲音。
陰雨連綿的落地窗之後,時敬之愣怔地盯着對方的臉,仿若失神。
聽到聲音後,他猛然掙開手,聞命一怔,剛要說話,時敬之卻沒站穩,直直撞向身後的人。
護士小姐從李醫生的辦公室裏退出來,一轉身便被人撞了個滿懷。
“小敬!”聞命驚呼。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他的身體本能地擡起,膝蓋傳來鮮明的刺痛,聞命的身體便又歪倒在輪椅上,他滿臉驚慌,顧不上大口喘着粗氣,急道:“小敬!你有沒有事!”
因為呼吸不暢,聞命的脖子全部泛紅,眼前一陣又一陣發黑,飄渺的黑霧籠罩着大片視野。
就在這一刻,時間仿佛被靜止住了,所有的一切被凍結一般停滞不前。
拍打在透明玻璃窗上的綿密雨絲、走廊裏接二連三傳出的驚呼、混亂跌倒的身影——
再向外,遙遠的天際線如同裁紙刀,在烏雲中劃出一道細細光線,漏了一點天光出來。
亮藍色的消毒射線橫掃大片寬廣的海面,再晃悠至彼端,周而複始。
聞命被刺目的燈光晃花了眼,他掙紮着望過去——
李醫生的辦公室半敞開大門,他聽到醫生軟綿綿的聲音續續傳出,“我的夫人……”聞命捕捉到一些關鍵詞,“…傘”。
傘。
雨水真的大啊。
聞命又開始頭痛。
他茫然張着眼,看到遠處雷電忽閃,群山之巅的空氣沉悶到透不過氣,一場暴雨仿佛就要傾盆砸下。
一只鳥雀自烏雲壓頂的天邊極速略過。它破開沉悶的空氣,從冷風裹着雨水的遠方沖着高樓林立的城區飛來。
就在那一瞬間,雨勢驟然加大,飛鳥遇到風雨的阻礙,猝不及防,猛然撞向光污染嚴重的摩天大樓。
将那一秒鐘無限放慢——
在它身前的建築物裏,白熾燈大亮的醫院走廊內,時敬之的左腳被磕絆一下,他踉跄着後退,撞上護士小姐的鞋邊。
緊接着,整個身體像被安裝過彈簧的紙片,再次跳動。
聞命看着眼前的一切,發生的這一切。
停滞的畫面伴随着嘈雜的聲音,緊接着又像是按下了播放鍵,人們開始動作,在他的面前,一切似乎被加了慢動作演示,一幀又一幀的影像緩速而卡頓地播放。
那只鳥終于飛過來,在窗外沖着時敬之的方向飛來,避無可避地觸碰到透明玻璃板——
時敬之不得不伸出手臂扶向護士小姐的身體,又被慣性帶着掼向左方,他的肩胛骨無可避免地撞上牆壁,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在電光石火之間,浩大的聲音潮水一般遠去,在退無可退的彼方回旋狂飙而來。
“嘭…!”
聞命仿佛被刺了一下,乍然驚醒。
他看到時敬之猛撞上牆,力度很重。
聞命喃喃道:“小……”
小敬。
這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被撞擊的護士小姐背對着時敬之,臉上還挂着半分職業微笑,同李醫生的告別話語剛剛吞咽至喉間。
“啊…啊呀!”護士小姐驚訝道。
男人及時将她向外推了一把,她的手中恰好攥着門把手,因此借力站好,并未受傷。
只是那個男人比較悲慘,他撞翻了一旁的醫療器械車,人仰馬翻,玻璃瓶碎了一地。
“嘩啦——!”
“啊呀!”
“這位先生!”
周圍的人瞬間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将時敬之扶起,對撞到的人表示,并且自動圍出一片空地。
聞命無措地睜着眼睛,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在他的視野中,時敬之緩慢站起身,慢慢向着自己走來。
聞命急切地張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夾雜着焦急與恐慌:“小…小敬。”
小敬。
你的手。
聞命正對着落地窗的方向,在他的餘光中,時敬之背後的窗外恍然閃過一道黑影,一只飛鳥化為黑點,在雨水中極速墜落,再也消失不見。
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就像被劃過痕跡的光碟,所有的景色幾乎都卡頓成圖片,伴随着刺耳聲音。
刺啦。
刺啦。
恍如真實。
如隔雲端。
聞命忍不住擡頭,他看到時敬之逆着光,一步一步靠近,他又看到時敬之面無表情,仿佛視而不見般,同自己擦肩而過。
聞命腦子裏亂糟糟的,而時敬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
對方應該是在和醫院負責人商讨賠償事宜。
他聽到時敬之淡漠如水的聲音,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可是又那般遙遠,仿佛隔着一層空洞容器,陌生又聽不真切。
他聽到時敬之說:“抱歉。”
緊接着被打斷:“Arth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