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 40·鏡像
Chapter 40·鏡像
聞命站在門口,忽然僵直住身體。
時敬之的話夾雜着恨意和指責,“………從此我夜夜難眠,嚼穿龈血。”
他冷聲反問說:“我怎麽可能不恨呢?”
我怎麽可能不恨呢?
原來你是怨恨的嗎?
聞命想。
原來是時時刻刻不在怨恨嗎?
聞命想。他的腦海忽然變得空曠,種種冰冷的感覺在心裏擴散。
你竟然一直這樣怨恨着的啊。
竟然……這麽怨恨的嗎?
時敬之的話刺痛了很多人,時先生如同暴怒的獅子:“你跟哪些不三不四的雜種學的?!誰讓你這麽跟你爹說話的!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時敬之很煩,他冷笑着,笑容裏全是報複的暢快,當然是我朋友。
“你最瞧不起的、惡心到極點的、出身社會最底層的、不三不四的——”最後五個字是被用力咬出來的:“朋友。”
“你怎麽這麽自甘下賤!”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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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
特別輕微地,緊閉的房門似乎被人撞了一下。
屋裏瞬間安靜下來,凝聚的空氣咔嚓碎裂,摔在地上,軟趴趴的,毫無壓迫感。
時敬之突然狠狠地砸了下桌面,他煩悶地扯開領帶,時夫人還在哭,她被門聲震住,于是哭聲小了八度,就只是看着時敬之,嗓中發出愣愣地、痛苦地嗚咽,顯得非常渺小。
那種為了所謂體面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模樣實在紮眼。
仿佛讓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時敬之深吸口氣,空氣開始凝聚,窒悶的感覺再次襲來,讓他渾身動彈不得,無比惡心地閉上眼。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夢,在果塔延,巡邏官會拿着咔嚓作響的剪刀減掉女人們的頭發。
他們在集市中逮到妓女,打下烙印,強行剃發,這樣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們。
只有規規矩矩的女人才可以擁有烏黑油亮的秀發。
那些眼神空洞的女人們呢?
她們的頭發哪去了呢?
人們只知道她們光禿禿着頭皮,醜陋不堪。
他想,我終于說出來了,我怎麽可以不怨恨呢?
可是我該恨誰呢?
他愣愣盯着面前的桌子腿,我該恨誰呢?
他記性那麽好,他下意識提醒自己,要記住此刻刻骨銘心的恨意。
只屬于自己的恨意。
他的內心有一只餓乎乎的野獸,餓了好多年,怎麽也喂不滿,可是這一刻它在不停吞噬,十分飽足。
沒勁,沒勁透了。
他像是爛俗橋段中的棄婦拿着銀釵戳胸口,假裝戳胸口,而且雙眼通紅,杜鵑啼血。
太難看了。
太難看了。
他想。
時父滿臉鐵青,他向門口走了幾步,又沉聲問了句:“誰在外面?”
窗外的鈴蘭花突然搖曳,秉持着擦粉進棺材死要面子的“士大夫式”家醜不可外揚的家風,時約禮站在原地打掃幹淨心情,他努力緩和表情打開門,二樓的陽臺窗開着,迅速竄過一只黑貓。
時約禮在原地緩慢地轉動視線,将視野範圍內所有的空間掃射一遍,才又把頭小心翼翼探出房門,左右看了看。
只有孤零零的窗簾在晃,二樓走廊裏空無一人。
“嘎吱”一聲,古老的木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樓宴會廳,TINA女士一腳踩下去,碾死一只在地板中鑽營的蟑螂。
她面不改色,轉而眉開眼笑,遠遠朝着樓梯上的人招手道:“聞先生!來喝一杯呀!”
“聞先生!”人群太擁擠,對方遠遠看到了她,腳步一頓才迎過來。
“嘭——!”
就在這一刻,空中突然傳來巨響,古老的維多利亞式吊頂大燈瞬間全亮,緊接着寂靜的人群中猛然傳出一陣歡呼——
“薇薇安!”
“薇薇安!”
聞命忍不住順着人群望過去,轉而聽到身後一人望着看臺驚嘆道:“啧啧!這不是Arthur的相親對象嗎!”
聞命順着對方手指的地方繼續仰望,身後的嘈雜聲變大:“Arthur什麽時候相過親?!”
“哪個Arthur?!”
“還能是哪個?!嗨你們這些人!孤陋寡聞了吧!我可是親眼看到過Arthur給她送花,天天送,生命科學學院的花,一次不落下!”
“知道海上大廈的十二塊電子屏不?承包十二塊大屏幕表白的事知道不?!”那人斬釘截鐵,滿面紅光:“我敢保證!Arthur幹的!含蓄不露,低調大膽!”
聞命轉頭看過去,只見三五青年紮堆站着,唾沫橫飛指手畫腳,仿佛一群小學男生在廁所裏比賽到底誰能尿更遠:“Arthur?你說的那個人?哈你騙鬼吧?!”
“你們誰見過這麽奇葩的相親對象?!”又一個男人吐槽道:“問人家能不能接受穿裙子,問人家要是不想喝牛奶怎麽辦,問人家會不會做飯,致命三連!結果怎麽着?!他自己先提的拒絕發展,理由是你不知道電視機後面那三個彩色插口分別都是幹嘛的!所以不合适。”
“鬼知道它是幹嘛的!”
“別吹牛皮!Arthur能看上你?!”
聞命滿臉鐵青,逆着人流沖那邊走,聒噪的小團體更加熱火朝天,那人上了瘾,大笑道:“我沒說是我!是我七大姑家姥姥妹妹的三外甥女!”
*
真是見了鬼。
在人們聆聽薇薇安彈奏豎琴的時候,鄭泊豪鬧心死了。
他剛進門就看到了目标人物,忍不住從背後扣住對方的肩膀。
他看着三步之外的男人,滿心戒備地拿舌頭頂了下後槽牙,繼而眉開眼笑地一把摟住男人的上半身,用力拍了拍:“聞先生!來喝一杯?!”
“唉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聞先生!”鄭泊豪嚷嚷着摟緊對方暗中角力,不忘從志願者手裏拿過酒杯強塞給人家一杯cider。
他看向臉色難看的男人,眉飛色舞,興味盎然,連聲音末端的尾巴都卷出笑意:“還以為您腿斷了終身殘疾了呢!看看這不活蹦亂跳的嗎!”
“才不跟陰溝裏的爬山虎似的瞎巴結,你瞅瞅,啧啧啧,這人高馬大一點不像吃軟飯的!”
鄭泊豪哥倆好地同人碰杯,喜笑顏開道:“您住哪呢現在,在哪高就啊?”
“鄭先生——”
“沒什麽,只是感覺和聞先生很投緣。”鄭泊豪輕輕同他碰杯:“我突然想到,聞先生落戶奧本,是奧本本地人嗎?”
“聯合政府幾年前頒布了新的戶籍管理條例,奧本鎮管轄周遭數十平方海裏的區域——”
“哦?”人潮湧動,聞命感覺溫暖的陽光從彩色花窗滲進來,灑在後背上。
一隊蝴蝶快速飛過黑暗。
“鄭先生怎麽突然這麽問?”聞命一愣,不緊不慢地說。
他沒有拒絕那杯酒,卻也沒有喝下去,對方的動作很是冒犯,鄭泊豪肆無忌憚地盯了他片刻,才緩緩将目光對上聞命的眼睛。
空氣忽然凝聚下來。
鄭泊豪下意識拿舌尖頂了頂牙齒,咧着嘴角微笑:“沒什麽,就是感覺和聞先生特別投緣。”
“您剛才的這個問題,真是令我措手不及。”聞命安靜地說,說完了猝不及防笑起來:“讓我一時不知道該先自我介紹,還是該先贊美一番聯合政府的福利政策。畢竟誰都知道西北邊境全是荒山野嶺,是光都照不見的犄角旮旯。”
“只是政策竟然是新出的,我以為過了好多年了。”聞命捏着滿是冰塊的酒杯,聞到空氣中蔓延的蘋果酒香:“時代真是發展太快了,不是嗎?”
他在對方疑惑的審視下望着手中的杯子,密集的泡沫在杯沿凝聚:“可惜我常年呆在冰島,可能錯過了某些消息吧。”
“冰島?”
“冰島。”
一道明亮的陽光從窗邊移過,讓聞命的面龐突然亮起來。他重複一遍:“冰島有通往北冰洋的海船,我常年在海上往返,不久前才通過官方獲得了德爾菲諾的工簽——”
“為什麽離開?”
“北方太冷,想換個溫暖的地方呆着。”
“為什麽來這裏?”
“德爾菲諾的工簽福利最好——”聞命友善地笑着,拿起杯子和鄭泊豪在空中碰了一下:“可以讓我後半生衣食無憂——”他頓了一秒,才把話說完:“還可以讓我遇到有緣人,比如鄭先生,不是嗎?”
他端起酒杯喝下一口。
鄭泊豪在黑暗中和他對峙片刻,才又開口說話:“家裏想投資片海島,最近正在做攻略——”
他說到這裏,忽然嘲弄地大笑道:“我如果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繼承家産。”
他像是所有刻板印象中的太子小開那樣吊兒郎當,還帶點“老子有錢老子有理”的嚣張霸道,鄭泊豪臭不要臉又雲淡風輕地擺擺手,硬攔住他的手臂,随意指着一個方向道:“嗨!您有所不知,鳥巢區那片樓全是我家建的。您知道鳥巢區的吧。”
他重複問:“您知道的吧?”
“我要是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收租點錢了。”
“是我們不能想像的生活。”聞命平靜地說。
不能被聞命想象的生活鄭泊豪每天都在過,他可能真的和聞命先生有緣,一定要拉着有緣人死乞白賴地談人生。
“本來我爸媽就對我沒什麽指望,不過我天生聰穎,老早畢業為了全人類做貢獻。”鄭泊豪忽然很惆悵地嘆了口氣:“我本來我有機會調入巡邏官當個正式的巡邏官的。當年跟着人家上海島打擊反政府軍,抓了好多人。”
“哦,當時還有兜兜。”鄭泊豪盯着對方的臉,觀察對方的反應。
聞命誠實地笑起來:“您說的是Arthur嗎?”
“對啊。”鄭泊豪也笑:“聞先生發音很好呢,讓我誤以為您是亞裔。可是看長相又像是混血兒。”
地理大分區時代誕生了太多混血兒了,像鄭泊豪和時敬之這種純亞裔小孩其實只存在于他們自己的文化村落中。
“是這樣嗎?”聞命笑說。
“字正腔圓,怎麽看都該是亞裔。”鄭泊豪道:“世界語講得這樣好。聽說您會八國語言呢。”
“海船上的人群非常國際化。”
鄭泊豪點點頭,又說:“真是羨慕您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
“那應該感謝你們維護和平。”
“聞先生在冰島,聽說過反政府軍嗎?”鄭泊豪突然提到一個名詞,“第四象限”。
“海盜起家的武裝力量,自上個世紀以來一直致力于領土獨立,并和反政府軍密切聯系,藏匿在西北數百座島嶼中。”
“當年我們可是拼命考試,好容易進了軍部開始試用期。尤其是小敬,本來還想進前線的核心部門,試用期開始輪崗的時候每天都是拼命三郎,但是他在清掃反政府軍的時候受傷了,那次很嚴重,時阿姨就以死相逼不讓他去。”
“從此以後他不再插手太過危險的事。”鄭泊豪平靜地講了些過往:“沒聽他說過嗎?他後來被分進了清掃隊,幹的都是和老少婦孺相關的工作,雖然也要深入危險地區,但總比動刀動槍好很多。”
聞命的臉不知為何沉了下來,他問:“他受傷了?”
“是呀。”鄭泊豪笑道:“和反政府軍周旋,受個傷不是很正常的嗎?肚子上劃了一刀,好大一個豁口,拿治療儀祛疤祛了一年半呢。”
聞命感覺鄭泊豪簡直是故意的,對方惡劣地開玩笑:“啧啧,他可能忍疼的呢。”
聞命沉聲說:“他為什麽要去西北海島?”
“聯合政府讓去為什麽不去?”鄭泊豪又笑,笑裏帶着居高臨下的嘲諷,好像聽了個“一加一為什麽等于三”的問題:“像他那麽剛直不阿的家庭裏養出來的人,天生帶着使命感和正義感,怎麽可能不去?”
下一句話讓聞命愣住了,“你見過他殺人嗎?”
聞命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聲音沙啞低沉:“他……殺過人?”
“那種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還沒殺過個把人呢?”鄭泊豪見怪不怪,好奇問道:“聞先生見過殺人嗎?偷渡船上經常會發生血腥暴力事件,不過北冰洋條件那麽惡劣,應該是沒有偷渡客的。”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誰會去想想殺不殺人的事呢?”鄭泊豪的視線在聞命臉上停留三秒,才又開口慢慢道:“他殺那些人的時候的模樣,你絕對想象不到呢。”
“不過,就那次以後,當地人的想法開始慢慢轉變了,年輕人開始離家遠走,再也不回去。也就是那個時候,聯合政府加大了西北地區戶籍福利政策的推進。”
他更靠近對方,不知不覺中,他們在花窗下的角落裏對視,互相審視着彼此的眼睛。
“說到這裏,又要提小敬。別看他不上前線殺人了,幹的都是電子掃盲計劃相關的活,文裏文氣,不成個氣候。”
“但是他跟我說,他拿筆殺人,是一樣的。”鄭泊豪的目光炯炯有神,話語毫不留情:“畢竟他可是恨之入骨——他最恨那些人了。”
“不然他為什麽總是加班?”鄭泊豪微笑道。
“終歸誰都知道,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民風越是彪悍,而要改變一個地區的封閉狀态,除了動之武力,必先動搖當地居民的文化根基,不是嗎?”
*
二樓的管風琴和豎琴聲交織在一起,薇薇安将手從豎琴上收回,聽到身後響起掌聲,她平靜地提起裙擺準備離席,卻突然兩眼一亮,跑下樓梯。
時敬之恰好在上樓,薇薇安絆倒在他懷裏。
一樓宴會廳傳出接二連三的口哨聲,聞命随着衆人仰頭,恰好看到一位黑頭發的男人緩緩調整薇薇安臉上的口罩。
那個人背着聞命的方向,遠遠地,只能讓人捕捉到半個雪白的側臉。
女人的美貌再次引發一陣驚嘆。
而這股起哄聲在男人送出花束時達到頂峰。
“今天很漂亮,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時敬之對自己動辄出場就帶來轟動的日子煩不勝煩、見怪不怪,後來他明白,他無法阻止旁人因為随便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引來的大呼小叫。
他以一種麻木的平靜過濾掉讓他不喜的部分,順帶忘卻那對夫婦為自己帶來的陰影。
三分鐘前,他出門透氣,又在一樓收發室撞到了因沒有邀請函而被拒之門外的快遞員工。
時敬之為成人之美,強迫自己笑起來,笑着将一束火紅玫瑰送出去:“時藏薇。”
“這是剛學會的新技能嗎?甜言蜜語?”薇薇安滿臉虛假微笑,她對收到花朵見怪不怪。
相對而言,她對時敬之的改口更加感興趣。女人如同最最端莊的淑女将手指搭在他的臂彎裏,一邊沖樓下不住點頭一邊咬着牙齒小聲講:“見過沒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雖然不怎麽熟絡但是還算投緣,哪怕總板着一張死人臉說些遮遮掩掩虛張聲勢南轅北轍的破爛措辭,心思比海底針還要難琢磨,可看在你無怨無悔幫我擋了無數爛桃花的份上——”
最後一句話讓時敬之不明所以。
而時敬之的不明所以讓薇薇安陷入徹底的沉默。
時家家大業大,主旁系衆多,怎麽就出了這麽個不開竅的棒槌。
她壓下心裏的無語,望着一樓的狂歡人群輕聲開口說話,因為太溫柔,顯得更加真摯動人:“比起尴尬僵硬的溢美之詞,我其實更想聽你真心實意地叫我聲姐姐。”
*
将凝固的視線從二樓的一雙人影上收回來,
聞命再次陷入沉默。
因此顯得身邊的聒噪極其煩人,一張人嘴頂群蒼蠅。
那個難纏的傻逼暴發戶還在炫耀自己的英勇事跡,草包富二代真是沒話可講,從三歲拿了“最能吃的少年小英雄”的獎杯說到十八歲上島英勇作戰拿到了優選計劃的名額。
這個德行像酒吧裏賣蠢賣萌哄騙大姐姐的愣頭青。
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沒這麽蠢了。聞命心道。
“……不過我放棄了,我最終留在了清掃隊。”鄭泊豪微妙略過了自己留下的原因,只是再次強調:“只是反政府軍內部從此四分五裂,這是我最想看到的事。”
聞命只是沉默,他安靜地立在幽暗中,似乎帶着一種超乎憤怒的平靜。
他對于反政府軍內部怎麽四分五裂一點也不感興趣,不得不硬生生打斷對方的話題:“鄭先生如此英俊多金年輕有為,怎麽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鄭泊豪突然清醒下來,“你怎麽這麽老派?”
“我們現在流行炮友、開放式關系、同居!”
這話不知在哪裏觸動了聞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我們現在流行炮友、開放式關系、同居?”
“對啊,玩玩而已。”鄭泊豪不假思索說:“畢竟我們上層社會都流行門當戶對。”
聞命只是嚴厲地看着他,注視了好久。
鄭泊豪毫無懼色,他想到什麽,特別愉悅地繼續解釋:“就是有些人總想着逃離特別優越的環境,搞些富家女跟着搖滾青年跑路的戲碼。”
“不自量力。”
“愚蠢至極。”
他面帶微笑,講話的尾音有些許奇異,這是他把某些字眼講得特別重的緣故:“這種故事我見多了,從小到大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總有些人癡心妄想、心懷鬼胎……想通過不正當手段得到些不該得到的東西。”
他仿佛才反應過來身邊有人,滿臉求表揚的表情:“您說是不是?!”
聞命突然笑起來,感覺聽到一個不得了的、傳染力極強的笑話,笑聲引發了鄭泊豪的愣怔,緊接着他也大笑起來,再次哥倆好地拍拍對方的肩膀,制造出歇斯底裏般的笑聲風暴。
聞命笑岔了氣,平生第一次攬住鄭泊豪的肩膀,分外開心地拍對方後背,附在對方耳邊說:“鄭先生真是幽默!我們一般把這種行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那笑聲太刺耳,薇薇安忍不住環視一周,忽然沖着樓下的方向一笑,伸手同人打招呼。
時敬之對于起哄聲向來避之不及,他實在沒什麽興趣,除了盡職盡責地扮演工具人,他目光懶散地盯着頭頂遙遠的寶藍色花窗。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薇薇安突然聳聳肩膀撞他,“你可能沒什麽意識。”
時敬之随口回:“怎麽?”
“下次不要再幫我帶花。”
“這有什麽。”時敬之微笑:“又不麻煩,舉手之勞而已。”
薇薇安對着他的遲鈍甚是無語,說好的不要在意外界評價,但是也別這麽極端的吧?
“你就不怕別人誤會我們的關系?”
時敬之還是沒反應過來:“誰都看得出我們長得像吧?”
“但是全校都知道,薇薇安喜歡戴口罩。”薇薇安指着自己說:“你以為別人起哄是因為什麽?因為見到了你所以起哄的嗎?”她心想,到底是誰給了你這種盲目的錯覺和自信:“拜托!你其實也沒多麽厲害的好嗎!”
時敬之終于有了點覺悟,他面帶遲疑,不可置信地指着對方:“所以……”
薇薇安以眨眼拒絕對方的猜測。
“也不是因為我。”
“拜托——”她突然上前一步,在樓下愈演愈烈的劇烈笑聲裏靠近時敬之的耳朵:“是因為我們兩個人啊,弟弟。”
“人家都說你是我的追求者。”薇薇安不知看到了什麽,身體忽然一頓,緊接着沖人綻放笑容,溫柔的聲音響徹時敬之耳畔,重如千鈞:“聽到起哄聲了嗎?我上次不是隐晦地提醒過你?”
時敬之還沒從徹底的震驚中緩過神,又突然被薇薇安不容置喙地扯着向樓下望去,她嘴角挂着最最得體的笑容:“你過來,姐姐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時敬之渾身僵硬,呆在原地。
一樓大廳裏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鄭泊豪迎接了新湧出的笑意,他在黑暗中同人對視,對方的目光突然順着他的肩膀向上望去,只是一個瞬間,卻讓鄭泊豪心裏一跳,他下意識想回頭,對方的目光又移動回來,繼續在自己眼睛停留。
然後聞命笑了,他露出一個友善又瘋狂的笑容,禮尚往來般在鄭泊豪耳邊呓語,因為光線不好的緣故,整個人陷在陰影中,顯得模樣分外兇狠乖戾:“我們一般用癡心妄想,不自量力來形容那些人,他們總想攫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鄭泊豪滿心戒備,眼睛一眨不眨,聞命繼續冷笑道:“暴力、財富和知識是社會權力的基本源泉。就像機器工具可以制造出更多的機器那樣,武力、財富或知識适當地使用,可以使人掌控更多更廣的權力源泉。因此,無論統治精英或個人在其私人關系中怎樣利用另外的權力工具,武力、財富和知識都是最終的杠杆。它們在權力中三合為一。但是,它們是有區別的,暴力是最短暫、低質的權力。”
聞命嘲諷道:“鄭先生不會不明白吧?”
他們可以清楚看到對方脆弱的脖頸、虛僞的笑容、以及眼中流露出的、毫無隐瞞的殺意。
鄭泊豪愣了兩秒,一臉震驚:“你……”
聞命對對方的反應分外滿意,他注視對方被恐懼襲擊的眼睛,微笑着開口:“我非常認同你的觀點——”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些珍貴的寶貝,珍貴到讓人想據為己有的寶貝,珍貴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寶貝,珍貴到讓人寝食難安、憤怒又屈辱的寶貝。”
“他珍貴到特別紮手,璀璨奪目到你只想牢牢抓緊他,打碎他,不讓人家看到他,但是一旦他皺起一丁點眉頭,你的第一反應依然是心驚膽戰地擔憂他到底疼不疼。”
“——而不是他是不是真正屬于你。”
“鄭先生天生呆在湖中心,天鵝看多了,挑花眼了,估計很難體會這種感覺吧。”
“但哪怕是天鵝,那也是不一樣的,每一只天鵝都不一樣。哪怕都是白的,你也可以一眼把他從隊伍裏認出來。”
聞命斂了神色,他面無表情,眼光鋒利,陰沉沉地盯着鄭泊豪的臉:“要是我家有個這樣的寶貝,也得看好了,別讓不懷好意的人近身。”
危險。
鄭泊豪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威脅,他常常感覺母語字正腔圓、铿锵有力,但對方這樣沉着聲音把字眼一點一點咬出來,每個音節都帶着十足的壓抑。
“最高明的攻擊,應該是攻心。”
聞命說完,又陷入了沉默。他始終面帶笑容,終于直起身,同二樓的人遙遙四目相對。
太奇怪了。
聞命的話太奇怪了。
那聲音太平靜,卻如此駭人,讓人起雞皮疙瘩。
鄭泊豪渾身肌肉緊繃,腦海中略過一絲驚疑,他忍不住瞪回去,卻只捕捉到對方似笑非笑的側臉。
鄭泊豪忽覺不妙,猛然起身回頭看。
遙遠的地方飄來蘇格蘭風笛聲,窗外有群女學生在唱歌編頭發,歌聲順着花窗縫隙飄進來:
“從前,一個漁夫出海去了——”
“西風吹着,吞沒了他的船——”
時敬之目光閃爍,久久注視樓下的人。
那歌還在唱,“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他在岸上的妻子步入歧途——”
學生們跳着困惑又絕望的舞,抱作一團,在時敬之的餘光中化為一場大規模械鬥。
不知為什麽,明明隔着那麽遠,他卻體會到了一種危險,将他牢牢禁锢于原地。
“來打個賭嗎?讓我看看我的直覺準不準。”
有人在說話,時敬之恍恍惚惚,有人在和自己說話。
薇薇安對于自己的直覺向來自信,她再次望向一樓鶴立雞群的男人,沖身邊人伸手一指:“看看,那個是不是你甜蜜的麻煩?”
寂靜懸在空中,時敬之同一雙尖銳而壓抑的眼睛對視。
他看到了自己,便油然笑起來。可是眼神卻那樣奇怪。
………那樣鮮明、那樣冷酷。
時敬之的知覺被磨過了,更銳利了,他渾身顫抖地捕捉直覺,又把瞬間竄起的恐懼全部壓抑下去。
目光緩緩劃過聞命的臉,凝聚于眼睛。
還有其間流露出的,令他膽寒發豎的、無比鮮明的……
最重要的一點——
他看得明明白白,那是來自聞命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