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Chapter 61·鏡像②
Chapter 61·鏡像②
“我曾經在這裏開辟了一片電臺。”
時敬之說:“北部的通訊并不好,而我的工作又負責幫扶邊緣地帶,所以我在這裏開辟了一片電臺——”
“什麽時候?”
聞命艱澀地說:”……什麽時候?”
時敬之無聲地看着他,他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卻沒有回答。
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每當聞命想要去探究點什麽的時候,他就望着遠處,眼睛悟道似的久久凝視,而臉上會露出這種輕描淡寫的,仿佛好不在意的表情,讓人平添更多的憂慮和猜疑。
旁人再去追問,他總會神情寡淡地,無比冷靜地垂首,所以旁人慣于仰望他,等待他的回答,在人們久久等待後,聽到他淡淡發出幾個單音,沒什麽的。
仿佛沒有什麽可以觸動他,打動他——有好多次,聞命如鲠在喉,那種被扼住要害的感覺非常不妙,如同猛獸被捆在繩索中,成為一具在海洋中忽起忽沉的,不知何時就會被一箭穿心的浮屍。
“我……”時敬之低聲說,那樣子更像是不願意回答:“我記不太清了。”
“到底是——”
“你想去看看嗎?”
“什麽?”
“你想去看看嗎?”
時敬之一副柔順和沉默的态度,他好像沒有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麽微妙,而對方是多麽的緊張,激動,心髒究竟有多麽失序地噗噗跳動着——
“好……”
見對方露出疑惑的表情,聞命用力吞咽一下,壓下心中的不安和擔憂,揚起一個笑容說:“好。”
他重重點頭,時敬之竟然也笑起來,仿佛放松不少,眼中甚至帶着狡黠:“我們已經快到了。”
然後他又露出一個略帶疑惑的表情:“我這是欺瞞嗎?”
“不…什麽意思?”
“我這算欺瞞嗎?”時敬之莫名懊惱,他言語支吾道:“是我在騙你嗎?”
“當然不算!”聞命說。
時敬之半信半疑。
他在前方走着,那座他所說的海島已經很近了,以至于他的聲音都輕快不少:“…就在這裏,你看到那些白塔了嗎?你說是信號增強器,但是也不太算,我自己後來改裝過的……”
他沒有注意到對方突然遲疑的表情,聞命甚至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凝視時敬之突然變輕快的腳步,甚至忘記了開口。
我的确有事情瞞着你。
聞命想。
但是現在似乎,以後都會好的吧。
“我其實——”
聞命看着遠處的塔尖,他的目光從這座塔尖跳到另一個塔尖上,看着空蕩蕩的海平面,他心裏卻隐約多了些焦慮。
聞命皺起眉,有些不快地想,還有最後一件事了。
他沖那個背影說:“還有一件事——”
時敬之很奇怪,他停下腳步,回過頭,滿臉遲疑。
“其實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啊……有那麽重要嗎?”時敬之盯着他的表情,一臉莫名其妙,聞命突然被堵的說不出話。
“還有一件事——”聞命潛意識裏覺得不對勁,他悶聲道:“其實——”
時敬之卻突然打斷他:“剛才你說的那些,欺騙也好,過往也好,我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也太多,雖然我沒有辦法一時說清楚,但是我很明确,我的确會憤怒——但是我感覺我的第一反應是茫然,夾雜着心軟,于是我發現,我永遠沒有辦法怨恨起來——”
他真的是很聰明,有時候也太善于察言觀色,以至于在對方開口的一瞬間就從音調的細微變化體會到了那種巨大的、難以言說的痛苦——
時敬之看向對方驚訝地望過來的眼睛,低聲說:“至于你說的,我想利用誰,去捕獲誰,弗洛侖一行會被島上的精兵強将抓捕……”
聞命有些聽不懂,他皺眉:“所以這是你的目的?”
時敬之一頓,緊接着他苦惱地周圍,露出一個微微僵硬的表情:“你先聽我說我,我的意思是,這當然……”
船這時候已經航行地非常近了,塔尖陡然映入眼簾。
不對——
有什麽不對——
聞命下意識想。
“不——”
有一件事,如果所有的信息都被截斷了通訊,那麽時敬之又怎麽會收到那封斷絕關系的書信,而按照他的描述,他的父親是一位極其相信“家醜不可外揚”的人……
體面要大過天地…
聞命看着頭頂的白塔尖,感覺自己隐隐錯過了什麽。
如果是那樣的話…如果真的如同時敬之所言的話……
“那封公告信是——”
*
變故就在這一刻發生——
“syren…”
聞命的眼睛瞬間睜大。
因為他看到非常熱情地沖自己綻放毫無芥蒂的笑容,他忍不住向身後望去。
其實那個位置非常微妙,聞命站立的地方,恰好可以輕易擋去身後所有的陰影,可是當他側過身,時敬之被遮擋的視線範圍陡然擴大。
穿越狹窄的走廊、擁擠的樓梯——
一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人就這樣出現在視野中,時敬之最先捕捉到那抹身影,他忍不住驚喜地呼喚:“老師?!”
可能是太過驚愕,時敬之的嗓音甚至有些變調。
那人身形一頓,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發現,女人慢慢擡起眼睛,把視線轉向時敬之的臉。她臉上有些難掩的驚愕,卻緊接着笑起來:“你竟然在這裏,孩子——”
時敬之非常熱情地沖她綻放毫無芥蒂的笑容,緊接着,她看到時敬之的臉色變了。
【前方航道已偏離,請在适當位置停止,重新規劃路線。】
【即将抵達終點,請提前做好離開準備。】
“嘩啦——!”
誰也不知道聞命是怎麽動的。
海風呼嘯,在洶湧的風暴潮聲中,遠處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
“嘭——!”
聞命面沉如水,他不知何時敲碎點心瓷盤,直沖到女人頭頂,舉着殘片翻身而下
——
在場的三個人面色皆變。
聞命面沉如水,他踏碎了桅杆旁的泡沫隔板,因為太過用力,身體的重量加上兇猛的動作瞬間把不鏽鋼欄杆砸出一道幹癟的長彎。
然後他腳步不停,将瓷器化為彎刀抵在對方的喉間——
“你為什麽在這裏?!”聞命厲聲道。
這個和聞命的預想完全不一樣。
時敬之生氣了,他知道。
時敬之有自己的主意。他也知道。
原本他想,時敬之會在最後的時候将信息傳出去,因為時敬之的通訊器沒有被完全屏蔽,尤其是他看到弗洛倫船艙下的裝置的時候——
在他的設想中。他們的船會抵達斯圖卡拉群島,那裏正在舉行一場葬禮,然後島民們會點燃四尺玉,那将是一個信號——
可是現在偏移了航道——
“轟——!”
*
“他說讓我去盯着你在東太平洋區的行蹤——如果真的和他猜的一樣的話……他讓我發送一封公告信。”
航空港的人造光并不刺眼,可是TINA依然戴着墨鏡,不知為何,她感覺頭突然刺痛一下,于是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說:“就在一座海島附近。”
“地址?”
TINA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根據他的安排,預約了阿伯丁的印刷廠,又以艾爾為圓心,在海陸直徑八十公裏範圍內分發傳單,那幾天艾爾恰好在進行空軍演習,很多人去觀禮,這樣的話可以盡快把消息傳播出去……”
“什麽公告?!”
“呃——”TINA噎了一下:“一封斷絕親子關系公告書?”
“什麽?!”對方輕易打斷他:“他為什麽要在那個地方把這個消息傳播出去?!”
TINA一愣,下意識道:“這個有什麽必要不必要,你都死了!!人家成年人還不能自己做個決定嗎?”
“我他媽好好的!”對方嘶吼道:“人這不是沒死嗎?!”
TINA:“……”
“我就說這個方案不保險!這影響到後續!後續!為什麽選了方案B?!”對方拍桌子,幾乎吹胡子瞪眼:“瞎尼瑪胡鬧!”
這是個強壯的年輕人,渾身透着朝氣蓬勃的生機,TINA盯着他手腕上中二氣息濃厚的皮卡丘腕表,無語凝噎。
對方緊緊盯着屏幕上的身影:“利用計算機建模加虛拟系統空氣成像?!虧你想的出來!只要有一個細節有問題!全抓瞎!”
“按照我們一開始的想法……我們會把德爾菲諾大區為校長西蒙舉行的葬禮紀念儀式通過感官捕捉裝置錄下來……也就是我……帶着墨鏡裝置去錄影……然後把我看到的場景通過虛拟系統的計算機建模投射到street 43島上……”
TINA小聲道:“我們的技術很成熟了……”
“你們真是牛逼——”對方木着一張臉,幽幽地擡起頭,手中舉着一份簽滿名字的絕密資料:“church和cathedral的文字游戲?!!!為什麽換成了34號?!!!43號的地形明明更加适合開展行動!”
“拜托你們都不在!!那個時候信號又不好聯系不上你!大家急着開會讨論!!那我只能趕鴨子上架圈了幾個備選的方案給大家研究啊!”
TINA小聲說:“應該沒有多少人會在意street 34號和street 43號的區別吧……”
“膽大包天!”
“異想天開!”
“你怎麽會提出這麽個點子?!真是看不出來!”
然後他想到了關鍵的一點:“為什麽會同意?!為什麽會通過?!部門會簽了嗎?!大家座談了嗎?!”
“為什麽不同意…”
TINA捂了捂胸口,繼續小小聲說:“技術已經非常成熟,而且為了保證公民生命權——這才是第一位的,沒有人喜歡冒險……哪怕是做戲也都不願意上戰場的吧……”
“在很多人眼裏,比如你,戰争就是一場交易…啊不!責任…沒錯,但是那是一少部分人…作為公民,大家永遠把生命權放在第一位!!”
TINA咬着嘴唇,惴惴不安:“采訪…采訪你一下下…圍觀自己的葬禮感覺怎麽樣?”
對方瞪她,她一哆嗦,情不自禁道:“我可是圍觀了全程,我看到了好多大佬………救命啊好可怕!!!看得我眼睛好痛…!!”
她一邊想你這種詐屍行為真的好可怕!
一邊想ARTHUR竟然猜到了……
也好可怕!
“你再說!”鄭泊豪簡直要瘋了,他唾沫橫飛:“他為什麽會跟着去?!”
“為什麽他會去?!”
“那是一群什麽樣的人你知不知道?!”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TINA道:“他…他跟我說他去休假了…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我也不敢問…”
“飯桶!”鄭泊豪恨鐵不成鋼:“他說你就信!!!”
TINA眼淚汪汪:“你幹嘛罵我啦?!ARTHUR從來不撒謊!從來不罵我飯桶!你幹嘛啦?!有話不會好好說嗎?!不會講道理嗎?!”
“他真是把你慣的無法無天!”
“他樂意!”TINA忽然向前沖去,同他厮打起來,邊打邊吼道:“你們怎麽從來不問他怎麽想的他願不願意他開不開心總是替他做決定?!你們太讨厭了!”
鄭泊豪:“……”
出于良好的教養和某種難以言說的愧疚,鄭泊豪站在原地不動,因此這成為一場單方面的毆打。
TINA抓起身邊的文件夾扔出去,披頭散發地怒吼:“我再也不喜歡你了!壞人!我以後只喜歡ARTHUR!
你別想再讓我幫你寫報告寫總結申請獎金!我不幹了!我不樂意!”
“你白白賺了我好多眼淚!你吓死人了!”
“姑奶奶住手!住手!真能折騰!”
“嘭——!”
“咔啦——”外面傳來叽叽喳喳的吵鬧,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鄭泊豪臉色一沉,推門大步而出:“什麽聲……哎呦卧槽?!”
門口兵荒馬亂,鄭泊豪卻突然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撞了個滿懷。
“伯父……!”
三分鐘後。
“邀請我的長輩來參加我的葬禮這種挨揍的事我幹的可真是不少呢——”
鄭泊豪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讓您擔心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某些無良媒體的大肆渲染我就這樣英年早逝了呢喝喝。”
時約禮欲言又止,鄭泊豪忍不住補充道:“說不定是看我爹媽年富力強還能再生個二胎繼承家産呢,您說是吧伯父?”
時約禮:“……”
“咳——”TINA說:“還以為您去北歐了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
見對方不答,TINA又搶先打招呼:
“咱們是不是見過面呀?哦咯咯咯咯——”
站在原地的兩人都沒什麽反應,一臉莫名其妙。
TINA強咧開嘴笑道:“不好笑嗎呵呵呵呵?!!我們期末考試前可是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咱們是不是見過面呀?”是的,上次見過。我今天是補考。"
"嗯。那上次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麽?"教授問。
學生回答說:"咱們是不是見過面呀?"哦呵呵呵呵難道不好笑…………嗎?”
鄭泊豪:“………”
時約禮:“???”
TINA閉上嘴巴沉下臉:“沒什麽。”
鄭泊豪很想捂住臉可是手掌卻下意識去捂屁股——這是他挨揍挨多了以至于緊張時候做出的下意識的反應。
TINA咬唇,抿嘴,咬唇,抿嘴,手腳不知道該往哪擱,最後只能瘋狂抖腿擡頭望天——
氣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鄭泊豪在空氣凝結的間隙裏車轱辘轉般迅速思考了諸如“我詐屍了撞見我的長輩怎麽辦”“我的好兄弟落跑但是我遇到了他爹我該不該透露他的行蹤”以及“德爾菲諾大區教育監督委員會副會長即大區議員在爆炸現場出現我應該跳海自盡以示英勇嗎”之類的一系列問題。
“看到外面那棵樹了嗎?——”時約禮卻突然出聲說。
鄭泊豪抓屁股的手停住,TINA咬住的下唇逃離牙齒掌控,不可抑制地發出一聲清脆響亮的“啵——”
時約禮長嘆一口氣。
鄭泊豪感覺自己的心都被吊到嗓子眼裏。
時約禮一臉莊重,他臉色發青,緊皺眉頭,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語重心長地開口:“口語考試的時候,教授對學生說:"看到外面那棵樹了嗎?"
"看到了。"
"等那棵樹長出葉子的時候,你可以再過來。"
TINA:“………”
鄭泊豪:“………”
兩人一臉石化,時約禮木着一張臉,大惑不解:“不好笑嗎?”
TINA最先反應過來:“哈哈哈哈!!!……哦呵呵呵呵………”
真是太尼瑪好笑了!!!!
鄭泊豪內心咆哮。
“年輕人嘛。”時約禮大松一口氣說:“我還是很趕得上時代潮流的。”
鄭泊豪嗓子眼裏的氣松了半口——
時約禮看到屏幕,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随口道:“這是在舉行葬禮嘛…”
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不好!
“這一位是——”時約禮靜靜打量着屏幕上的面孔,在自己的記憶中翻找,他的記憶力其實很一般,很多時候需要幾十年前教過的學生主動開口打招呼他才能辨認出對方到底是誰,有幾張面孔依稀熟悉:“這是隔壁郡——”
“我們在看直播!”TINA一個箭步沖上前,摘下墨鏡、撫平裙擺微笑道:“我們在看葬禮的直播——”
“葬禮…?”時約禮大惑不解,他眉頭緊鎖,這時才有時間去打量身邊這位女士:“我們剛才是不是…”
“是的!我們剛剛在飛機上見過面!”TINA語速飛快:“我剛剛參加了一場葬禮,是的,就是您想的那樣——這邊信號不好,經常有延遲,所以我們正在收看回放——”
她說着,非常流暢而自然地把墨鏡塞進身旁的包裏,身體靠在機器旁,而那臺機器依然在身殘志堅地工作着——
“哦——”
過了好半晌,時約禮才吐出一個單音節。
說完他友善地笑了笑,主動解釋:“這邊信號的确不太好,天氣也總是多變,雷達受到幹擾,航班臨時取消了,我們被臨時轉移到這裏——”
TINA繼續賠笑:“哦呵呵呵……原來是這樣的航班取消了……”
鄭泊豪如釋重負:“原來是雷達受幹擾航班取消——了……!”
他猛然站起身:“您說什麽?”
*
弗洛倫摸着手中的東西,臉色不定。
“我覺得我們應該安裝在那裏——”
奧黛麗指着遠處的儀器分析說。
弗洛倫滿臉狐疑。那一刻她很想解釋,那個人曾經告訴過她,有種東西會發光會變熱,叫做電,如果去炸掉生産電的裝置,整個城市都會停電。
那種感覺類似于,整片夜空沒有星星。
“嗷!”
一分鐘後,弗洛倫捂着酸麻的膝蓋大口喘息。
他罵了幾句髒話,奧黛麗一把扔掉手中的發電裝置,那是個相框的邊角,但是現在沒有人在意它到底從哪裏來。
奧黛麗手足無措:“對不起……我…我沒想到那麽厲害…”
“我……”她捧着手中溫熱的物件,剛剛弗洛倫遞給她的,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那枚最新型的炸彈:“我……我只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那個瞬間她想不出救意味着生還是死。
“奧黛麗…”弗洛倫眼前陣陣發黑,他大口喘息着,奮力向前伸出手,推她:“奧黛麗…!”
于是那個身影踉跄着,頭也不回地跑向教堂外的郵筒箱一樣的東西,如果她稍微學過一點點現代科學有關的東西,她會明白,那個大筒的名字叫做“電磁波轉換與穩定儀”。
在奧黛麗身後,蘇格蘭風笛聲變得更大了一些,很多人聚集在一起,進行禱告和默哀。
樂聲停止了,而人群的聲音漸漸變得大了起來。
“…感謝你們在今天來到這裏,我們失去了一位偉大的德爾菲諾領袖,偉大的德爾菲諾英雄——”
“他用自己的勇氣,服務于德爾菲諾,獻身于德爾菲諾,他為德爾菲諾樹立了榜樣……”
奧黛麗蹲下來,手上動作不停,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裏一片空白,但是有些沖動促使她這樣去做,嘴裏喃喃細語:“我只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她想,地獄就在腦海中——
遠處的人群在湧動,痛哭,看看這些已經毀滅的、文明的遺跡,看看這些可笑的、冠冕堂皇的口吻,還有永遠克制、禮貌、內斂而虛僞的嘴臉——
她埋下那顆炸彈——我是對的,我只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
遙遠的天際突然炸裂開陣陣煙火,聞命在震耳欲聾的聲響中愕然擡頭:“四尺玉?!”
那聲音太大了,隔着幾十海裏都可以聽到,毀天滅地一般的巨浪沖上天際。
轟隆——
遠處巨大的爆炸聲席卷了天地,在千鈞一發間,聞命硬生生收回手臂,淩空撐住桅杆,就地一滾,嘩啦一聲狠狠砸在船艙門上,塵土兜頭砸下,胳膊上流出一道血痕。
“我的确放置了信號屏蔽儀,但是我的目的,和你想的不太一樣。”聞命身後的聲音說。
那聲音裏透着疲憊,似乎還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
一樓船艙下的女人仰頭同他四目相對,那一刻他們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彼此的面容,他們的面容那般清晰,猝不及防的,倒映在彼此烏黑的眼底。
那一瞬間,聞命似乎看到了自己那迂回的、黯淡的、拖得長長的如同荒誕戲劇一般的一生。
他很想向前奔跑,如同像世界宣告,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生命也可以茍活下來,只要他向前跑,就能沉浸在幹燥溫軟的陽光之下——
他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他在潮濕的海邊走,連續走上好幾個小時,将海邊的海鮮帶回,再從垂懸着舊鞋子與高壓線的屋檐下捧出一束新鮮的玫瑰,經過大笑不止的人群,經過長長的床單被罩遮掩的陽臺,經過搖搖欲墜的貼滿色情雜志的書報箱,經過滿街市集小販和擁擠不堪的電車軌道,将花朵販賣給似乎閃着光的花店中。
其實還有一件事——
他想……
還有一件事………
而在幾步之外,時敬之迎着海風向外望去。
然後他很快地轉過頭,毫不猶豫地繼續擡起手,因為動作太快,沒有人看清他到底什麽時候出手,他盯着空中的身影,嘴唇翕動,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沖着聞命的背影無聲說了些什麽。
那似乎是一聲呼喚,“syren。”
那一刻聞命若有所覺,他很想回頭望,卻只聽到自己劇烈的、失序的喘息。
那支鋼筆正對着的方向,染血的子彈破空而出,一滴熱血撒在了對面女人的眼角,在她的餘光中,遙遠處,和那些再遙遠的地方,流光溢彩的四尺玉怦然綻放。
只是白天看不見任何彩色光亮,只有轟鳴巨響不斷傳來。
血花在聞命的胸口炸開,他看着遙遠的天際,極速墜落。
他有很多事不太明白,就像自己現在的處境一樣。
為什麽可以輕易将屏蔽儀放到船上?
為什麽欲蓋彌彰地點出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
為什麽那麽僵硬麻木地聽自己講述藍圖?
為什麽……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幾天前的畫面,在海邊玩草地上,他們講了一個故事,他其實并不怎麽會講,因為這些年背負了太多混亂和罪惡,好像麻木才是他必備的一部分。
他聽到自己講,小豬跳跳說,“那我們玩一- 二三木頭人好不好”
小豬跳跳用力地擁抱了小羊,小羊全身的雨水嘩啦啦地擠了出來。“好啦! 這下你能動了
吧”他又指指自己的胸膛,“兩顆心的靠近可是沒有任何水份的!’
小羊摸摸被打濕的劉海,笑了笑,“謝謝你,小豬跳跳,現在我們快回家吧!”
“那、我們夢裏見!”
“嗯,夢裏見!”
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聞命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他劇烈扭轉身體,下意識伸出手,又在一秒鐘內将手中的殘片投擲出去,即将抵在對方的喉間。
他再次看到了那個女人的眼睛。
然後他恍然回頭,他忍不住回望,看到了時敬之的眼睛,那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所有的事。
時敬之的欲言又止、猶豫不決…他時常暴露出的嘲諷表情和抗拒動作都有了緣由。
他恍恍惚惚地想,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看到了那支筆,其中的子彈無音地、冷靜地、準确地貫穿了他的胸膛,火焰般炸開。
心髒跳動的頻率完全失序,他看到了染血的鋼筆,還有上面的全家福,幼年的時敬之在懵懂地看他,然後他對上一雙浸滿冷意的眼睛。
聞命看清了,雙眼仿佛視穿了時敬之的身體,要把他深深印在眼底,他這次終于看清了他在說什麽。
“那當然不是我的計劃……”
和你成為戰友,同盟,一起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彼此原諒,彼此守護——
那當然不是我的計劃。
他們四目相對,時敬之無視喉間流下的鮮血,伸手重重推了一把。
漫天水花中,聞命看到汪洋海水中鼓出巨大泡沫,時敬之面無表情,他的嘴巴在動,似乎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目光沉冷,無聲說着,“我要炸掉德爾菲諾。”
“砰——!”
船終于靠岸,電子提示音按時響起——
【前方航道已偏離,請在适當位置停止,重新規劃路線。】
【終點已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