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Chapter 64·致敬③

Chapter 64·致敬③

半小時後,二樓餐廳。

時敬之擡眼,他又低下頭,把袖子挽了挽,默不作聲地喝了一口。

他身體還很虛弱,自帶了一瓶熱可可味道的營養液。

這時候屋子依然沐浴在宇宙星座鑲邊似的金光中,等菜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別開臉,沖着窗外看風景。

時敬之喝了一大口營養液,忽然開口說:“聞命,當時為什麽讓我猜結局?”

聞命似乎在想別的,他看着餐桌的另一邊,從神游中捉回神思。

他看過來,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你為什麽讓我猜結局?”時敬之說。

“你覺得呢?”聞命轉過臉,他穿西裝但是不打領帶,坐姿閑适,一只手肘搭在扶手上,在桌下翹着二郎腿,又向後微傾,露出英俊的半張臉。

然後他輕輕笑起來:“這麽鄭重其事,我以為是什麽事呢,吓我一跳。”

時敬之看着他笑,神色不變地說:“我一直在想,那個結局是什麽樣的。”

時敬之面對着半開的窗,窗子的上半部分都被白色百葉窗蓋住,他微微後仰,在流星耀眼的光中眯着眼睛,滿屋金碧輝煌,聞命被懶倦浸染,他像是在唱歌:“帶着荊棘的王冠,自己為自己加冕,”說着他直起身湊過來,“這個嗎?”他說:“你以為呢?”

他說的是影片中,貝倫區過年時候,居民們自導自演的話劇。

身前劃過了溫暖的氣流。那一刻流星終于燃燒完,與他擦肩而過,光暈昏暗,在深厚雲層裏黯然隕落。背後的窗子透過風,塵埃也開始急落,時敬之微微擡起臉,看着眼前的男人說:“我會想到奧斯維辛。”

他睜着黑亮的眼睛,認真說:“讓我想起了奧斯維辛。故事裏的人不是死于極端人物之手,每個普通人都是兇手。”

聞命看着他,光影描摹着他狹長的眼睛,時敬之盯着他說:“歷史在前進,逆流而行的人總是很辛苦。”

時敬之又喝了一口營養液:“人間十年一偉人。你知道阿列日嗎?在阿列日,在戰争期,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是遺民,戰争留下、篩選下的移民,有這樣一群男人,他們喬裝打扮成一群女人,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活着還是死了,這兩種選擇哪個會讓他們更幸福、更有尊嚴。他們也許該為正義而死,為光榮而死,這樣才更正确,不然有失公允。”

聞命古怪地回答:“阿……列日?”

時敬之點點頭,繼續一本正經說:“我還想到什麽呢?在十七到十八世紀的啓蒙時代,理性之光點燃前進的火炬,那時候名人輩出,而有一部分邊緣文人行走在街頭,他們一貧如洗,住在閣樓和地下室裏,住房租最低的拉丁區,第六區,他們在格勒布街寫最不入流的色情文學,他們抨擊權貴,妄圖有一天揚名立萬,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只是一群烏合之衆。在他們頭頂,是啓蒙運動的先驅,他們的光彩才是最亮的。”

“在波提爾,那些書籍販子、印刷商不遠萬裏穿越連綿的阿爾卑斯山,從瑞士回到法國,把違禁書藏在鋼筆火漆還有信封中間販賣傳播,他們在書籍業完全被控制的法國走私。”

“還有什麽呢?”時敬之繼續看着那雙黑色的眼睛說:“這種事在古老的東方和現代的東方都發生過,很久以前,有個君王焚書坑儒的時候,孔夫子的徒弟把他的著作藏在孔府的牆壁中,斷壁殘垣裏藏着為數不多的古書,人們為了紀念這件事,把那面牆稱為‘孔壁’。”

聞命看着他喝營養液,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禿嚕了禿嚕頭發,他嘆了口氣說:“哎,你。”他眼睛裏突然帶了點光:“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你真的是東方人?”說完他又自我懷疑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嗨!你懂!你懂我的意思!”

時敬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懂。

聞命繼續說:“對!就是那個意思!”他說:“就是那樣!”

時敬之點點頭,他忽然笑起來,低聲說:“聞命,我還以為你讨厭我。”

對面的聲音停住了。

時敬之說:“聞命,我想到什麽呢?”

他把營養液喝了三分之二,沒等對方回答,繼續說:“在德爾菲諾歷史上,也有個小故事,說的是有次學校裏放露天影片《悲哀與憐憫》,這個片子長達四個小時,校工們抱怨它是‘要耗費十二個酒瓶子的電影’。因為在電影放完以後,遍地都是學生喝完的酒瓶子,如果不喝酒,他們都快睡着了。”

“這樣像什麽?”他看着對方,烏黑的眼睛暗沉沉,他慢條斯理地說:“剛才我給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懷有深深的厭倦。”

“因為我本人就像是那場需要耗費十二個酒瓶子的電影,而你是喝酒的人——不要急着否認,當年的你演技并不怎麽好。”

時敬之神色不變,繼續喝了一口牛奶:“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猜測,當年你到底為什麽會拯救我,我想了想,答案很簡單,因為你看我不順眼。”

他說:“你的想法應該也再簡單不過了,這個人看起來目中無人,盡管平日裏光鮮亮麗,但是誰知道他到底怎麽想的呢?東方人向來狡猾,文明社會的精英道貌岸然,說不定他只是喜歡拿着謙虛當低調,但是那麽礙眼,那我為什麽不去拯救他,讓他暴露,忏悔,臣服——”他說:“你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眼裏的不屑嗎?”

聞命的嗓子堵住了,他向前探探身體,有些急切地回答:“我……我不是。”

“嗯,你不是。”時敬之後退一點,窩進沙發裏,他的手指敲擊着杯壁:“後來你發現我不是那樣。”他聳聳肩說:“後來你知道了。”

聞命突然噤聲。

時敬之微微垂頭:“聞命,你對東方文化一竅不通,但是人情世故該懂不少。”他擡頭看他:“有一種場合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他說,“我有一位朋友,曾經遇到過這樣一件事。”

聞命不懂這種以“我有一個朋友”做開場白的套路到底是怎麽來的、又具有怎樣的含義——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總說東方人不講宗教,沒有信仰,可是宗教和信仰,也只不過是一種生活範式而已,說得再平常一些,就是怎麽吃飯,怎麽講話,怎麽穿衣服,怎麽為人處事,在這方面,我們的生活方式,可能要歷史悠久的多。”

“按照平常的說法,宗教界總有一個神,他在天上注視着你,讓你面對火焰與痛苦,源源無盡的折磨與苦難,可是他愛你。”

聞命一怔,他想問為什麽,最後卻只是低聲重複一遍,“可是他愛你。”

時敬之輕輕笑了聲,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嘲諷:“這樣說來,其實我自己也有些糊塗,第四象限的人似乎很喜歡講這些蠱惑人心的鬼話——”那一刻他輕輕罵了句髒話,“上帝放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狗屁。”

緊接着他話鋒一轉,又若無其事道:“不過我們東方人,頭頂沒有這樣的人,我們比較相信傳統,訓誡,沉默,信令,苦難教育和金科玉律——”

“有這樣一個人——”時敬之慢條斯理地說:“有這樣一個人——他光鮮又驕傲,是規範訓誡出的榜樣範本,可是他也走過歧路,他曾經看過一本那樣的所謂禁書,或者說,他本人沒有看過這樣一本書,不過那并不重要,所有人都認為他看過,他窩藏,他有罪過,所以他被人押送到了學校的三方法庭進行審判。他需要寫下自己的證詞和忏悔書。”

時敬之依靠在沙發椅,他輕聲說:“他還沒回到家中,消息就被傳了出去,好多長輩同侪都知道了這些事,知道了有這樣一位離經叛道的異類。”

他說,“你猜他寫了什麽呢?”

他看着他的時候,聞命也在看他。他坐在他對面,扯開了襯衣最上方的兩顆鈕扣,深邃且英俊的臉孔朝向這邊,眼中帶着不解。

他們彼此對視。

時敬之目光平靜地注視對方,慢條斯理地說:“你要不要也來猜一猜他的結局,是什麽呢?”

***

對方很久沒有說話。

就在時敬之以為他不會回應的時候,聞命突然說:“什麽時候知道的?”

時敬之一愣,但是很快也反應過來。“虛拟系統關閉儀式那天晚上。”

這有些出乎意料。

聞命怔然,表情些許怔忪,看起來茫然、天真、混雜着可憐,令人非常不忍,可是那一刻他的表情變化非常快,隐藏在黑暗的海水一般的宇宙光影中,産生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氣氛。

其實聞命只是心裏油然而生出一種心悸的傷感。

竟然那麽早嗎?

原來竟然那麽早嗎?

他身體前傾,手按在桌子上想要分辨對方言語中的含義,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時敬之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落落大方的淡笑:“小豪提到一份文件,只有我們知道。”

聞命狐疑:“文件?”

“這件事處處透着蹊跷,他明明告訴我要參加選拔,卻突然出意外;他從來不酒後駕駛,又怎麽會在市中心出車禍?與其說這一切都是意外,不如說他在給我留下線索——唔,某些無法宣之于口的線索。”

時敬之微微一笑,淡聲說:“他的反應很奇怪,演技也太差勁,提前告知我要再參加選拔,卻又自相矛盾,所以我認為他有什麽難言之隐。”

“你的演技——”聞命忍不住說:“嘆為觀止。”

時敬之微微笑着,不動聲色換了話題:“我給你提取了語言協會認證證明,過幾天審批就下來了。”

真奇怪,時敬之又變得那麽冷淡又自制了,他條理清晰,有條不紊地講所有的布局,經過,鄭泊豪提前測試過的實驗基地、前期準備的無數資料與圖紙、排兵布陣的路徑、後續方案、申報流程……

但是這樣似乎才是他,目光堅定,帶着隐隐的壓迫感,被他那雙眼睛凝望着,哪怕是再急切的心情也會冷下來。

聞命明明應該感到快樂和開心的,可是他心裏酸澀難捱,甚至鬼使神差想到了那天負壓力艙開啓以後,時敬之隔着海水靜靜凝望他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們隔着血淚與仇恨,明明應該是生死離別的危急時刻,本來應該配上哭爹喊娘的背景音,可是時空仿佛停滞了。時敬之的面容靜靜融入海水中,如同某種模糊不清的幻影,聞命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受到明晃晃的恐怖,可是對視上他的眼睛,一切仿佛都忘卻了。

那時候時敬之似乎在和他說話,可是相隔那麽那麽遠,一切突如其來的魚群阻隔了他的視線,他完全看不清了。

那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呢?

“所以……”聞命猶疑地确認:“都是……都是裝的……嗎?”

他也許是心存幻想的,所以死死盯着時敬之的臉,“都是……”

他想問,那些所有的、混亂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可是如果不是假的,又有多少真的在呢?

時敬之靜靜望着他,很快地回答:“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大部分都是計劃內,只有偶爾會橫生枝節,這些全靠臨場發揮吧——很抱歉沒有提前通知你。”

他那個樣子有點薄情,但是聞命也實在說不出什麽,畢竟糾糾纏纏,看起來他才是理虧的那個。

他不知自己做出了怎樣的表情,可是,那應該是不美妙的,因為時敬之流露出某種憐憫的眼神,甚至多講了一句:“後來發生的一切,你都了解了。”

那股心悸還在,聞命心神不寧的,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冷靜,止不住道:“就這樣?”

時敬之點點頭,他甚至還笑了笑,很是平淡道:“就這樣。”

星光下,聞命不死心,喃喃道:“你知道我是syren.”

那一刻他其實是想辯解或者解釋的,那些捉摸不定的念頭冒出來,你知道我是syren嗎?你又對syren了解多少?你是什麽時候……

“其實——”時敬之擰眉想了想,又語氣平靜地敘述道:“我是在檔案廳的資料裏發現了syren這個人——畢竟當時的leader是鄭泊豪,單線聯系的人也是他——”

他講話的時候,是很鎮靜的,那種帶着淡淡的笑意,用不急不緩的聲調講話的姿态堪稱賞心悅目。

可是這種表情令聞命感到難過,而他甚至已經忘記了,到底有多久沒見到時敬之冷靜自持、游刃有餘的淡笑了。

這種感覺真是非常矛盾,聞命坐在他對面,卻感覺隔着很遠,天色慢慢暗下來,他隔着漫天的海水,遠遠相望。

“我只是記起來十四歲時候的事。”時敬之笑了笑,垂下眼說:“我記得你叫那個女人父親。只是時間太久了,我一時沒有記起。可是很多時候我的記憶又是那般奇怪,像是被什麽東西刻在某塊銘片上,一旦我再次面對那些刻痕,我可以把刀刻時候所有的一切都聯想起來。”

群星遙遠,聞命感覺時敬之的面容也模糊不清了:“我……”

耳畔卻突然響起一陣反複的鋼琴聲。

聞命的話音猛然一頓。

時敬之凝神聽了聽,輕聲道:“是《恰空》。”

聞命怔住。

這是電影中反複出現的一段曲調。

巴赫,巴洛克,那麽華麗複雜,那麽平白簡單,化繁為簡。

但是宇宙終極到底是什麽,他們都不知道。

在那部電影中,空間站中的宇航員義無反顧沖上天去,沒有回來,“他的夢想是搞清楚宇宙的奧秘,架着自己設計的飛船飛到天上看看。”

片子裏的那個人會寫很好看的書法,他說物哀,幽玄,他會給夥伴們講大西克禮眼中的幽玄,"放眼遠看,群鴿掠海面,波濤殘月間”。

那樣一個人,是可以在末世中過得很自在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他背着太陽,風風火火,想去追逐月光。

他一直想把K3曲面應用到飛船的外觀設計上,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一起去看博物館中、《物哀》裏寫過的那個飛船,繁體的“傘”字形狀的飛船,他也曾經許願,去造一艘大大的飛船。

屏幕上星光點點,飛船遠去了,光點終于變黑暗,黑下去的屏幕上倒映着時敬之的側臉。

人們提起那個太平洋上空的空間站,他們把它當做西蒙理論實驗的某個坐标,為了紀念,他們叫它“被追逐的月光”。

每年會有人去廢墟上獻花,留下一些話,紀念了不起的英雄。

又或者,熙熙攘攘地走過某個長椅,上頭寫着,摯愛某某,她生于2065年,一直到今日。這是一種類似于祈願牌的東西,說着一些人們心照不宣的話:我們幸運并感激着。

而聞命問時敬之:“你猜他的結局是什麽?”

時敬之傾聽着音樂,給予他回答:“據說勃拉姆斯曾寫信給克拉拉,談到巴赫的《恰空》。只有單行譜表、只運用一件小樂器的系統,就寫出整個具有最深邃思想和最豐富情感的世界。我連想也不敢想自己能成就這樣一首曲子,不敢想象若我能把它構思出來——果真如此的話,我一定會激動地瘋掉。”

“德爾菲諾人對于文明、科技、統一的追逐,貫穿了整個世界,從最開始畢達哥拉斯的一切皆數,是的,他曾發現純粹的音樂和弦是由簡單比率決定的。到後來巴赫最著名的複調,這些看似缥缈無用的東西彰顯了德爾菲諾的一切——最根本的底層邏輯便是華麗的統一,只是我曾經那樣混亂,也曾經那麽叛逆,把一切混淆,從此以後再也分辨不清了。”

他苦笑道:“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點綴在這座城市上空的工具。”

聞命的臉色終于變了,他直覺一股寒意沖到天靈蓋,忍不住道:“你是什麽意——”

時敬之卻突然換了個話題:“聽說你把戶口落在了貝倫區。”

聞命瞳孔驟然睜大。

那一刻他真的如鲠在喉,慌亂、無措、難以支撐那種僞裝的體面,心髒抽痛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可是時敬之只是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笑容裏甚至帶着洞若觀火的寬容。

真是太奇怪了——

他明明應該生氣、難過、憤怒,或者作出其他發洩的行為,可是他那樣溫柔而寬和地笑着,仿佛可以包容萬物地輕聲講着話:“挺好的,聞命。”

似乎怕吓壞對方,時敬之很是體貼而禮貌地解釋:“真的挺好的,我沒有生氣,聞命。”

“你可能不懂得德爾菲諾的邏輯,但是這也正是我想要和你說的——”

“曾經我每天都在想,我不能落後,不能被比下去。其實遠沒有看起來都那麽游刃有餘和掌握全局是不是?”

“以前有人說,貝倫區又叫均勻東區,因為窮得很均勻。”迎着對方訝異的目光,時敬之輕輕笑了聲說:“不論是作為東區的貝倫區還是鳥巢區,所有人都在說,我給你快樂,你不要太累,你們需要寬容、多樣性、自由、認可……看起來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們終于不再需要變得焦慮,不滿,低落,喪氣。然而這只是一個假象。你可以選擇渾渾噩噩的在溫暖的夢境裏過一生,也可以選拼盡全力地去跨越那道越來越難翻過的天塹。”

“你以為想要的都得到了嗎?那是真正的快樂嗎?鴻溝一直在那裏,一直在。”

“這是一道信仰長城。”他說:“東區的小孩可以住進鳥巢裏嗎?“

就算住進去,他們會被看作真正的鳳凰,而不是山雞嗎?

人心裏怎麽想的?

不說出口的東西,就代表不存在了嗎?

那些眼神,敵意,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的優越,傲慢,偏見,還有愚昧,無知,和狹隘……

這段話也許不是聞命可以理解的,但是時敬之卻只是一筆帶過了。他接着說:“不過你選在貝倫區,挺好的。”

他說着貝倫區,眼裏是笑着的。

他的臉色依然很蒼白,帶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和疲憊,精神也不是特別好,但是笑起來時,又很溫和。

“真的挺好的。貝倫區有這個世界上難得的和諧生态,所有社會精英、大學教授、政府政策制定者想要研究明白的多元化課題,在這裏找到了答案,很多讓人焦頭爛額的事也迎刃而解——當然,必然不是以這群精英人物所能理解的方式。”

世界隔都,龍蛇混雜,九反之地。

說起來很難以置信,許多留學生喜歡在這裏租房子,因為“便宜”。

破舊雜亂的外觀之下,自給自足的生态系統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如果居民們樂意,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無須走出重慶大廈一步。

如同巨型立體迷宮的地方,甬道縱橫交錯,誰也不知道會通往哪裏。

狹窄的樓梯裏布滿居民自己設置路标——

昏暗,潮濕,破敗,光明,寧靜。

“你應該承認,我适合那裏。”聞命突然說。

“那是一種文明社會規範無法約束的東西。”

時敬之擡起眼睛。

在他對面,那個英俊的男人沉着道:“其實不需要遮掩這一點,用德爾菲諾的說法來講,是反英雄和惡人滿足了人們內心對獸性的渴望——人在長出牙齒之前,是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攻擊性的,可是擁有牙齒以後,又掙紮于攻擊性與暴力之中——這種克制與拉扯會貫穿人生的整個過程,只是說的更加樂觀一些,用所謂武術的哲學來講,擁有克制可以讓自己更加強大,而克制中誕生的強大,也能夠盡可能避免被置于受攻擊的境地。”

“我的前半生,我一直在這麽做。”

他曾經以為貝倫大廈樓上樓下的夾縫暗穴才是自己的栖身之處,但是現在似乎有什麽不太一樣了。

“你很誠實。”時敬之說。

“畢竟我們要做到開誠布公。”聞命坦然笑了笑。

“畢竟我們要做到開誠布公。”時敬之跟着他重複一遍。

這是一場堪稱和諧、友好、範本式的會面,顯然讓所有人相當滿意。時敬之輕微咳嗽,聞命為他倒了杯水,因為餐館默認提供tap water,聞命還專門起身去換了杯溫開水。他們一起吃完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偶爾低聲聊上幾句,臨分別的時候還進行了禮儀式的擁抱。

TINA站在汽車影院不遠處的艦艇旁等候,她的艦艇後備箱中,放着剛剛打包好的、聞命的行李。

時敬之同聞命過了馬路,又并肩走了一段。人工智能控制的天氣系統營造的場景停留在宇宙深處,星耀如同漫血死死躺在空中,拉出好長好寬,一片由豔紅轉為濃黑的星霧。

他們在十字路口停住了。

聞命轉身,輕輕抱住他,望着前方火燒般的星雲講:“我一直沒有正式和你說過對不起,以前是因為懦弱和其他無法克制的東西,後來似乎又發生了太多瘋狂、荒誕、無法捉摸的事情,現在卻覺得……”他低低笑了聲,突然叫了他一聲:“時敬之。”

“嗯。”時敬之說。

聞命又叫他,“時敬之。”

“嗯。”時敬之回答。

“沒有關系。”

他聲音悶悶的,溫柔而緩慢地講:“沒有關系,聞命。”

聞命恍然,如釋重負似的松開他,灑脫退開幾步遠,他突然伸手飛快摸了把臉,沖他笑起來:“時敬之——”這次他沒有等待對方回應,就那麽看着他說:“時敬之,我就是想叫叫你。”

“嗯。”時敬之點點頭。

他們中間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合乎禮儀的社交距離。

時敬之淡笑着望他,輕輕說:“我也沒有告訴過你,希望你能收下這份,遲來了七年的感謝。”

“謝謝你當年救了我。”他的聲音緩慢,沙啞,所以不會因為某些原因而變得發抖。

聞命扯開嘴角,笑容燦爛地看過去,聽到他用一種明明輕飄飄的,卻仿佛攥緊了自己靈魂的聲音講:“聞命,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長大了。”

他站在他對面,那一刻聞命想起無數個蟬鳴如雷的夏日裏寂靜的相擁,想起那個冰冷又璀璨的新年,想起漫天飛舞着的黑紅色火焰,想起青苔斑駁的教堂牆壁,還有黑街裏綿綿密密的、仿佛隔着很漫長的、銀河般燦爛的歲月——

十四歲茫然失措的時敬之瑟縮着、試探着向他伸出手,他面帶那種天真到執着的表情,盲目相信般,孤注一擲地向他伸出手——

聞命,我長大了。

聞命眼眶驟然發熱。

他低頭捂了把臉,突然沖時敬之大步走來,用力揉了揉時敬之的頭發,笑呵呵拿手掌比劃他們的身高,然後他張開雙臂狠狠抱了他一下,朗聲大笑。

他可能太高興了,眼中笑出眼淚,肩膀劇烈發抖。

那可能只有一兩秒,然後他又飛速放開,大步後退啞聲說:“現在我知道了。”

他轉身離開。

他那麽用力,時敬之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發痛,可是他那樣紳士,就只是笑了笑。

聞命一路大步走到TINA的艦艇邊拉開車門,又突然若有所察似的頓住,在鑽進艦艇之前,他終于回過頭,時敬之還站在原地,見他望過來,有一點疑惑不解。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甚至在綠燈亮起時候很體貼地走過來,輕聲問:“出什麽事了嗎?”

聞命搖搖頭,他說:“時敬之。”

他叫他的名字,再解釋:“我想叫叫你。”

時敬之笑了,似乎感覺這個理由有點無厘頭。

他看到了TINA,TINA做管家的時候,他是很放心的,所以他只是沖她點點頭,又輕聲說了幾句叮囑,再轉過頭來看向聞命,輕描淡寫說:“你過得還好嗎?”

聞命點點頭,禮貌而自制地露出得體微笑:“挺好的。”

時敬之也笑了笑,他後退一步,目送TINA開着艦艇遠去,遙遠的阿爾卑斯山頂積雪皚皚,化為遠景,沉默的背影映照在溫柔的目光中,在視野中融化為一枚黑點。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過去似乎被修正,變得清醒、優雅、一塵不染。

如同時敬之臉上的微笑,成熟、克制、合乎禮儀,這是屬于成年人的體面。

整個過程善始善終,如同完成一場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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