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Chapter 65·致敬④
Chapter 65·致敬④
此後的日子裏,時藏薇和蘭先生時不時到訪。
時敬之的嘴巴裏經常會噴灑毒汁,蘭先生忍無可忍,便會和他杠起來,最後卻又為了時敬之的飯菜而忍辱負重。
那段日子裏,蘭先生幹的最多的事便是一邊大嚼消食片,一邊哎呦哎呦尖叫“我胃不好!我是個吃軟飯的!”
在很平常的一天,時敬之給蘭先生發去了信息,聲稱自己将會去蘇格蘭北部的海島旅行一段時間。
半個小時後,蘭先生趕到時敬之房前,對方房門緊鎖,早已人去樓空。
這種生物信息門的磁性門闩一旦被暴力破除,警報聲會響徹整個街區。
他皺着眉頭,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破門而入,緊接着他身形一頓,轉過身,腳步匆匆,趕向航空港。
來自北歐的客服女士操着一口并不熟練的英語确認:“您好,MR.SHEN取消了協議中的套餐3內容,作為監護人,請問您知情嗎?”
時敬之在窗簾後,望着蘭先生離開的身影,幾秒後他打開早已開啓飛行模式通訊器,編輯好一段定時發送的短訊。
發送時間恰好是航天器落地的時刻。
與之相類似的還有大量數據合成的旅行日記,AI關鍵字實時自動回複,甚至是自動合成的視頻對話。
時敬之為通訊器充飽電,轉身走向客廳。
櫃子裏放着醫療箱,前陣子剛剛和薇薇安去醫院拿了新藥。
他的失聰狀态起伏不定、時好時壞,前陣子泡營養倉大有裨益,測試儀顯示一切已經接近正常數值,但是他總感覺耳朵裏充滿海水,他是沉入深海的潛水艇。
時敬之整理好藥箱,放進櫃子裏。
他開着音響,還是西哈諾,但是他沒有去看,而是繞着樓梯,直上了天臺。
不能這樣了——
不可以這樣了……
時敬之恍恍惚惚地想。
“叮!”
天臺上的門發出一聲卡鎖聲,時敬之恍恍惚惚,才想起來前些日子裏,門鎖的密碼被改過。盡管後來他全部修正回來,但是因為某些原因,天臺的門鎖卻沒有換。
他渾身發冷,用力扶着樓梯,感覺腦內轟鳴。
為什麽呢?
他想。
為什麽……
一股苦澀洶湧而至。
時敬之用力推開門,他看着天臺上的吊椅,還有樓下枯敗的櫻桃樹,突然沖到天臺的邊緣,狠狠撞了過去!
*
蘭先生開着艦艇直奔過來,他站在天臺的後方與那個少年人對質,開門見山說:“兜兜,你講,你想要我做什麽,你自己想,有沒有必要。”
時敬之見到他很吃驚,抖着嘴唇,眼睜睜地紅了眼眶,但他馬上反應過來,故作自然地笑笑說,“你來啦。”
他才只有十四歲,但是臉上竟然有種行将就木的灰白之氣。
時敬之的眼睛剛剛複明,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前幾天看到一則新聞播報就移不動眼睛,那個時候怎麽叫他,他都不說話。
“兜兜?”
“兜兜?!”
時敬之瘋了一樣打開全息投影,那座樓太過逼真,他自虐一般,死死盯着全息屏幕顯示出的爛尾樓廢墟,突然腳下一軟,跪在地上。
沒幾天就是入學考核,時敬之半途棄考,回家沒多久,又一言不合,引發了劇烈的争吵。
“時敬之!你還有沒有良心!”時約禮可能是頭一次對着他真正地、發這麽大的火。
“這個名額有限!你是瘋了嗎?!時敬之你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是我對不起你。”時敬之白着臉,面無表情地盯着父親,他的眼睛有些不健康地泛紅泛黃,那是傷口未恢複而又被淚水反複浸泡留下的後遺症。
時約禮氣急敗壞:“你就這麽對待我對你的養育之恩的嗎?!”
原來是這樣。時敬之腦海空白地想。
原來都只是恩情而已。那些包裹着的、并不純粹的行為和責任,也都只是一種需要被贖回和采買的沉重的恩情而已。
他啞着嗓子,冷聲道:“我對你們而言,都是種負擔吧。”
他不聲不響,竟然跑到了天臺上。
他指指樓下,示意蘭先生坐在一樓客廳沙發,去喝一杯手沖的瑰夏。在這種時候他也不忘了對方愛喝花茶,還說:“我給你加一包調味蜂蜜好不好?”
他強行笑笑,有點局促地說,“我沒有什麽想要的了。”他說,“我一直在很認真地找辦法,但是這種事,需要自己走出去。”
時敬之說,“蘭叔叔,我這裏有報告,我每次都有按時去。”
他甚至非常明智地找到了學校WHITE WALL的輔導專員。
時敬之以為自己非常信任輔導專員,他把所有狀況全盤托出,沒有一絲隐瞞,他也許真的撐不住了,壓抑太久,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能夠信任的人,他會說很久,哪怕語無倫次,他也能一直說下去。
他會非常詳細,颠三倒四地描述一件十多年間的小事,會複刻某種父母吵架的場景,他甚至會給自己貼标簽,說自己和父母一樣,在親密關系中情緒不穩,大喜大怒,他自己認為,這是不正常的,所有激烈的、頻繁的情緒,都不是正常的。
輔導需要按階段進行。
時敬之在輔導期過後的日子裏又要自己扛過去。蘭先生每天都陪着他,他一說話蘭先生會立刻停下手裏的事傾聽,但是時敬之有時候依然會感到兩人之間似乎隔了一層膜。
他發呆,蘭先生看他發呆,等他自我消化完畢,就和蘭先生說,沒有事了,你去忙自己的吧,叔叔。
蘭先生會陪他給時約禮打電話,時敬之一直在哭,他會和時約禮激烈争吵,吵完睡過去。這種日子反反複複,時敬之睡的越來越多,生活、學業陷入停滞期。
某天晚上吃飯時,蘭先生突然說,你其實希望我來找你吧。
時敬之的叉子從盤裏滑出去,“铿”得一聲。他放下刀子,彎腰去撿,蘭先生繼續吃飯,不理他,說,這有什麽,我還想你去找我呢,多久沒見了?我很想你,尤其這幾天,特別想你,你個沒心沒肺的。
蘭先生仿似故意說,我又沒什麽朋友,最好的朋友只有你一個,你要是挂掉了怎麽辦?我還等你送我入墳墓呢。
他說的是前陣子的某一天,洩露給時敬之自己的秘密,他說等自己了無牽挂,就跑去北歐安樂死。
時敬之被他逗得放松一點,他開玩笑說,蘭叔叔,你好奇怪,不過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我又沒食言。
蘭先生說,是啊,就你全然接受,你以為全然接受很容易嗎?我跟別人說這個,都覺得我有病,老古板…煩,不說這個。所以,我肯定要好好待你嘛。
蘭先生說,你這個樣子我還失落了一段時間呢,我生命裏最重要的某個人,他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分給我的精力,都要被另一種事情瓜分了好嗎。
但是他立刻發現,并不是這樣,他們的生活沒有多大改變。
蘭先生有時候覺得這是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淡,安穩,細水長流。可以用時間來衡量,他們是多年老友。也可以用感情厚度來衡量,他們兩個都可以拍着胸脯說,這是我的好朋友。
蘭先生說,也許這些道理很高深,很枯燥,很沒人情味,說出來刻板無比,哪有撒撒嬌來的好呢?它讓你遠離了你的生活但是人又會在生活裏反反複複遇到,很多事根本無法避免,所以人需要一次又一次回答。對着家人,朋友,戀人,一次又一次回答。
時敬之說,我…我感覺我失去愛人的能力了。
他說,蘭叔叔,愛一個人,怎樣愛一個人,也是要教的。
蘭先生說,那我教不了你,我本自私,你又不是忘了,我的目标就是二十九歲大醉一場,凍死在西伯利亞冰原上,或者大美妞的芭蕾舞裙下。
他說,我是不婚主義者,享樂主義者,奉行及時行樂。懂嗎?但是并不妨礙我愛你,當然也不妨礙你愛我在我周圍,很多人無法認同我的觀點,或者接受我的為人處事,在你這裏我卻過得很自在。
你可以和我沒負擔,為什麽對自己那麽有負擔?
蘭先生說,也許,你去跟你在意的人大吵一架就好了?轟轟烈烈,用一種刀山火海自取滅亡式的愛意燃燒自己?你可別憋出病來。
時敬之不贊同地苦笑,生活又不是寫劇本,哪裏有那麽多沖突和大事,關于生死的事都是平凡小事罷了。
時敬之不止一次聽到時約禮說,他是不愛這份工作的,只是養家糊口,這個時候開始,時敬之以為他和自己想象中崇高的人物不一樣。
時約禮說,我也有理想,我年輕的時候非常有理想,雖然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職人員,但是我當時是有理想的。
我們,你們,要奮鬥,要不停奮鬥,爸爸說的沒錯吧?你聽進去了吧?
時敬之努力在時約禮的話語和行為中尋找交集和偏差,可是,總有一天壓抑在心裏的胡思亂想會變成出口的語言,那是毒箭,那是兇器。
“世人們都喜歡愛意。”時敬之非常疑惑,說:“我為什麽不能讨厭它呢?有時候我覺得不都不該出生,我找不出原因來。它把人異化,我的家人,朋友,愛人都離開我了,離開我,你懂什麽意思嗎?看不見、摸不着,但是多可笑,最了解我的還是它。”
時敬之和蘭先生說過,自己累到極致時會有輕生的想法,因為那樣很輕松。
蘭先生說,你還好嗎?
時敬之說,蘭叔叔,其實我也沒有想去死,我可能太軟弱了吧,我有點怕死。那個念頭似乎也不那麽強烈,雖然它時不時冒出來,我會想,也許死了就沒有這麽痛苦了。他開玩笑說:“蘭叔叔,生存還是毀滅?這似乎是個問題,又誰說死了就一定快活呢?畢竟從來沒有任何人從死亡的國土裏回來,告訴我說死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
“有個念頭時不時冒出來,活着真沒勁,我很差勁。我活着沒意義。”
“但是再沒意義,我卻又知道,有個标準,有個底線不可以碰,所有人都知道,都在告訴我不可以去死。我會告訴我自己啊,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他們估計也不想我去死吧,雖然後期我總讓他們不開心,給他添麻煩,他們估計對我有怨言,但是又不會太怨恨我。他們…他們是好人,不會跟我計較。這樣我反而更加愧疚,還有,你看到我死了,會哭很久吧。”他說:“蘭叔叔,你以前總說。你死了我怎麽辦,如果我死了呢?”
蘭先生說,你覺得我會怎麽樣?
時敬之說,你會去我墳頭蹦迪吧哈哈哈哈。
蘭先生說,這都是你在這邊見到的,沒事蹦迪,我嗎?你死了我的确會去蹦迪吧,把你墓碑砸了。
“然後再常來看我,或者很久都不來看我,想念我,罵我,在很遠的地方想起我,終于有一天,你把墓碑修好,為我送花,然後每年都來看我。”
蘭先生看不出贊同還是不贊同,他談論死亡,如同談論德爾菲諾奇葩的天氣一般輕松平常:“我不是提倡,更不是鼓勵,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我對于死亡的看法。我們每個人都有正視死亡的權利。同樣,死亡也值得我們尊重。只是死亡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很多問題并不是說我去死一下就可以解決的。死亡只是制造了另一個新的問題。當然啦,我們現在提倡服務性原則,也許有一天我死了,來給我收屍的志願者會說,為妥善做好xxx同志的死亡安置工作……而不是,為解決xxx同志制造的死亡安置問題……”
時敬之沉默。
過了半晌,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蘭叔叔,我想不出你傷心是什麽樣的,我知道你是真的在意我。
很多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已經感覺不到了,想到別人,有的反應我想不出,有的是想出來,我卻不受觸動,但是想到你難過,我也會難過,我會想哭,為了不讓你難過,我會好好的,你也放心一些。
蘭先生說,你能這樣想很好,你現在都十多歲了,我也是,我大半輩子都快過完了,你如果嘎嘣沒了,我會認為自己的人生很失敗,我不允許。
我也覺得活着太沒有意思了,每天都很沒有意義。
我想不出來我熱愛什麽,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