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六章

顧家在六十三弄三十五支弄,房子其實是顧阿婆家抗戰逃難時蓋的,離金司徒廟很近。顧阿爹算是入贅。

顧阿婆姓徐,閨名尋芳。徐家祖上是鹽商,很有些家底。她娘為了讓她像三個姐姐一樣嫁個好人家,四歲一過就把她綁在床上開始給她裹腳,腳趾頭斷了爛了化膿了也不能半途而廢,三四年裏她無數次哭得滿地打滾拼命撞床架子到處找剪刀要剪開裹腳布。她娘也哭,一邊哭一邊用細細的藤條抽她。到了九歲才裹出一雙三寸金蓮,彎、瘦、小、尖,樣樣沒得挑。十三四歲時,媒婆上門來都啧啧贊嘆:真是瘦西湖第一美女,定要配個好人家。

每次說到這裏,陳斯江都會很擔心地問:“格麽媒婆想讓侬幫撒寧結婚呀?(那麽媒婆想讓你跟誰結婚呀?)”媒婆她知道是什麽樣子,阿舅畫過,額頭上貼着狗屁膏藥,鼻子旁邊長着一顆大大的痣,上面還有兩根毛,嘴巴跟阿舅在梅蘭照相館櫥窗裏的照片一樣,塗得血血紅。啧啧啧。

顧阿婆握着她的頭發浸到洗臉盆裏,輕輕搓了十幾下,細細打上香肥皂:“喏,有吳家的三少爺,他爺爺做道臺的,他爸爸在北洋政府農商部當官,家裏有個藏書樓。”

斯江捏着小毛巾擦擦額頭上的肥皂泡,像模像樣地搖搖頭:“勿來噻哦,舊社會的官,都是壞人,要被打倒的。”

“嗯,還好沒說成,不然我也只好去黑龍潭種田喽。”顧阿婆是前年從顧東文的信裏才聽說揚州吳三被下放到昆明黑龍潭種田的事,雖然當年八字沒有一撇,不過她去道臺府吃過一次茶,那位劉夫人很和善,給她們看了吳三在揚州中學的校刊上寫的《救亡歌》,委婉地勸她娘給她放腳,最好請先生教她識字,是個好人。

“還有呢?吾想聽那個大元帥——”斯江打了個還帶着黃魚味的嗝繼續關心,砸吧一下嘴,還是很委屈。

“什麽大元帥,那是路家的少爺,他爸爸當過孫大元帥①中将參軍,家住在鬥雞場,就是窮了點。”顧阿婆把斯江沾上肥皂泡的小手也洗了洗:“他後來跟南河下我一個表妹結婚了。”

“因為你那個表妹沒裹腳?還在學校讀書,對伐?”斯江笑着問。

“嗯吶,還好沒說成,不然成了投敵分子喽。”顧阿婆也哈哈笑,胡家表妹解放前夕跟着路家去了臺灣。

等念叨完幾個曾經的後備外公人選,斯江照例嘴甜了一把:“啧啧啧,還是阿拉外公好。”她猶豫幾秒後還是忍不住出賣了自家阿娘:“外婆,阿娘前些時港侬吹牛(奶奶前些時說你吹牛),她說你家老早在揚州沒錢的。”

顧阿婆笑彎了眼:“哪有什麽錢哦,我老子就知道抽大煙,四個兄弟也沒出息,家裏養了個戲班子天天唱大戲。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統共就翻出來八根大黃魚(大金條)逃難。出揚州城的時候一百多個人,到了上海一家門就只剩十個人不到了。”

聽到大黃魚,陳斯江的小臉垮了下來,又不明白太外公太外婆幹嘛要帶着黃魚逃,路上燒黃魚馄饨吃?

顧阿婆搖頭嘆氣:“你們小霞子(孩子)命好,出生在新社會,不愁吃不愁穿不怕打仗。我們多苦啊,辣個時候,你太外公用兩根大黃魚才換到幾輛三輪車裝家私,才走到黃橋就被人搶,紅木箱子大黃魚沒得了。靠你太外婆棉襖裏縫着的一對八兩重的金镯子,換了二十幾個黃橋燒餅這才走到上海。”她講得興起:“吶,我這雙小腳,乖乖隆地咚,走了十裏路不到就爛了,一路走一路流血,不敢不走啊,後頭日本人打來了。我三個姐姐,你的姨婆們,都是一樣的小腳,走不快,夫家沒人管她們,都死在江北了。”

斯江洗好了頭,從竹躺椅裏坐了起來,捧住外婆的臉認真地親了好幾口:“外婆可憐的哦。”又彎腰去摸那雙小腳:“小腳腳也可憐的哦,還痛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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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阿婆笑眯了眼,摟住她親了又親:“還是我們斯江乖乖曉得疼人。你媽媽舅舅姨媽沒得一個好東西。他們看到我的腳就嫌棄,嫌難看嫌味道臭嫌我小腳丢他們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侬罵伊拉打伊拉呀,請伊拉切排頭。(你罵他們打他們呀,給他們吃苦頭。)”斯江又生氣又難過:“外婆你最可憐了。”

門外的顧北武靜靜站着,二十幾年來他第一次聽到母親的抱怨。母親沒說錯,他們兄弟姊妹的良心是被狗吃了。

他想不起來自己幾歲時注意到了那雙畸形的腳,是被吓到還是被惡心到大概兩者都有,反正根本不願意再回想。後來破四舊,萬春街只有陳阿娘和母親是裹小腳的女人,她們兩個被拖出去當衆剪掉裹腳布,再一起掃了三年公廁。大姐早早地嫁給海員搬去了複興島。二姐一畢業就報名去了新疆。她們在家的時候幾乎不怎麽跟母親說話,甚至避免看向她,似乎看到她就也淪為了封資修,起碼是被封建殘餘玷污了。他上初中的時候,還有人把裹腳布樣的東西扔在他頭上,那是他第一次下狠手打架,一舉成名。但就算天天去掃公廁,他母親也沒抱怨過,回家後獨自躲在帳子後面洗上半天,那雙殘廢的變形的小腳再也沒露出來過。他還不如斯江呢,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那不是她的錯,那雙小腳讓她吃了那麽多的苦流過那麽多的血,她才是最可憐的。

門裏傳來斯江一如既往的掙紮聲:“外婆侬再加點冷水,燙色了燙色了(燙死了燙死了)。”

“小霞子(小孩子)說什麽瞎話,哪拐(哪裏)燙了?我試過的。”顧阿婆雖然是小腳老太,手上力道可不小,拎小雞一樣把斯江拎起來塞進木頭浴桶裏:“多熱當(舒服)哦,整條萬春街,就我家才有這麽大的浴桶,呱呱叫。”

這下輪到斯江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燙燙燙燙——阿舅,救命啊——”

顧北武拍了拍門:“乖乖隆地咚,斯江炒大蔥。放心,燙不死的。”反正他也是從小這麽被燙過來的。

過了會兒,顧阿婆在裏面喊:“老四,好了,進來倒水去。”

沒被燙熟的陳斯江穿着背心短褲趴在外婆床前的腳踏上,正在翻《紅小兵畫報》,擡頭見舅舅進來了,一骨碌坐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問:“阿舅,夜裏阿拉可以開電風扇伐?”

顧北武摸了摸她的頭:“可以。覅告訴別人。”他閣樓裏藏着的華生牌電風扇是顧東文從方家拎回來的,沒上清單但也見不得人。

陳斯江用力點頭,卻看到舅舅不像平時那樣擡起浴桶倒水去,反而拎了張小矮凳坐到浴桶旁邊。

“阿舅?侬啊要打浴?侬是男格,要去外頭打,要麽去浴室打。(你也要洗澡?你是男的,要去外面洗,要麽去浴室洗。)”陳斯江咯咯笑。

顧北武低着頭:“沒,吾來幫侬外婆打腳。(我來幫你外婆洗腳。)”

顧阿婆吓了一跳,手裏的肥皂滑進了浴桶裏。

“老四你今兒個發神經了!”顧阿婆死死抓住浴桶的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揚州話脫口罵了一連串,可到底抵不過兒子的力氣,眼睜睜地看着腳上的童鞋和童襪都被丢在旁邊,幾團塞在鞋子裏面的棉花掉了出來,酸臭酸臭的,那雙她自己都嫌棄卻去不掉的小腳露了出來,被慢慢浸入熱水裏。她沒看錯,兒子眉毛都沒皺一下,她沒認錯,這個神經病是自己的小兒子顧北武,一瞬間有什麽狠狠地撞在她心上,酸得發疼。顧阿婆不罵了,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兒子的頭頂,她記得老四頭上有兩個旋兒。快摸到那烏黑發亮的頭發絲兒時,她停了停,裝着去撈肥皂的樣子,在水裏撥了幾下。

“乖乖,真的燙的。”顧阿婆愣了愣:“啊呦,我的斯江乖乖哦,你怎麽不早說!燙死人了。”

陳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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