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章

在萬春街的人印象裏,顧北武一直是笑嘻嘻的,別人那樣笑是輕浮油滑見之生厭,他卻是陽光明媚望之可親,關鍵還是看臉。今天的顧北武明明也帶着笑意,臉上卻結了一層冰,殺氣騰騰,讓人立刻想到他家老大顧東文,那是一個打遍普陀橫掃楊浦腳踏十六鋪的風雲人物,已經不在流氓阿飛這個階層,放在解放前,就是黃金榮杜月笙之流,還好突然跑去幫助雲南人民搞建設了,萬春街的居民們可沒少替雲南人民擔憂。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隐隐又有點期望,弄堂裏很長時間沒出過大事了,連小事都沒有。再一看,他肩窩裏還趴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不是陳斯江是誰?

“呀,我家斯江回來了,斯江啊!”顧阿婆靈敏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從顧北武背上把陳斯江抱進懷裏一頓亂揉亂親:“你個霞子(孩子)哦,哈色(吓死)你婆婆了曉不曉得?!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斯江被外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親弄得不知所措,伸出小手摟住她的脖子拍拍她的背:“外婆侬覅哭呀,吾都沒哭。(外婆你不要哭呀,我都沒哭。)”

衆人都松了一口氣,隐隐又有點失望,接着就七嘴八舌起來:“好了好了,小囡回來就好,沒事體就好。”

“原來是去尋伊拉阿舅了,哈色寧哦。(原來是去找他舅舅了,吓死人哦。)”

“小顧侬應該打只電話回來呀,陳阿娘急色(急死)了哦。文化宮去尋了一大圈,中暑哉。”

陳阿爺看着親親熱熱抱在一起的祖孫倆,再轉頭看看阿娘散亂的發髻滿臉的涕淚,氣不打一處來,平地一聲雷:“陳斯江——!侬幫吾下來!(你給我下來!)”

斯江吓了一大跳,緊緊摟住外婆的脖子,兩腿小細腿箍在外婆腰上,偷偷去瞄阿爺,又看向顧北武求救。

顧北武哈哈一笑:“呦,阿爺真是威武,侬聲音輕點,這是萬春街,又不是威虎山。哈到小旁友勿大好,煤餅山都要被侬哈散忒了,不如大家去居委會,閑話港港清爽,啥寧欺負阿拉斯江,吾是不肯格,管伊是爺還是祖宗!(吓到小朋友不大好,煤餅山都要被你吓散了,不如大家去居委會,把話說清楚,誰欺負我家斯江,我是不答應的,管他是爺爺還是祖宗!)”

本來已經要散場的街坊鄰裏又站定了繼續軋鬧忙(看熱鬧),一個個雙眼放光,有花頭,看來還是要出事,顧老四把陳阿爺比成座山雕,這是要打倒他?

陳阿爺沒想到一向還算有禮貌的顧北武連親眷輩分都不顧了,他說一不二了大半輩子,遇到這嬉笑怒罵指桑罵槐的,一時沒反應過來,額頭青筋跳了好幾跳。老子受辱兒子頂上。陳東海一米八十三的大個子立刻橫了出來:“小顧,侬格撒意思?小鬼頭私噶跑出去,害得一家門忙了一天,擔心色伊,回來肯定要切點桑活,哪能?阿拉陳家格小囡,阿爺罵伊打伊,塞是為了伊好,侬打雞血了亂發飙?①格能勿港道理護牢伊,只有害了伊。(小顧,你這什麽意思?小家夥自己跑出去,害得全家忙了一天,擔心死了,回來肯定要受點教訓,怎麽了?我陳家的小孩,爺爺打她罵她,都是為了她好,你打雞血了亂發飙?這麽不講道理護短,只有害了她。)”

陳阿娘拉住兒子:“侬勿要哈剛,切撒桑活!斯江,囡囡,侬飯飯切過伐?小肚皮餓伐?侬勿要哈,回來就好了哦,撒寧再敢打侬,阿娘幫伊拼子老命!(你不要瞎說,教什麽訓!斯江,寶寶,你吃過飯了嗎?小肚皮餓伐?你不要怕,回來就好,誰敢再打你,奶奶跟他拼命!)”

顧北武看也不看陳東海,視線落在錢桂華身上轉了轉。錢桂華只覺得身上中了無數道冰箭似的,透心涼,吓得趕緊縮到阿娘身後。

“蠻好,很好,非常好。”顧北武點點頭,笑得更滲人了:“走,大家一道去居委會。”他轉過身:“兩位同志,要再麻煩你們,把情況跟他們說清楚。今天我要是不能徹底解決問題的根源,下次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我外甥女還能不能活着回來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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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家才發現,還有一男一女穿着綠軍裝站在陰影裏,一臉憤慨。

那女軍人站了出來:“陳斯江小朋友今天一個人在老北站②登上了52次開往烏魯木齊的列車,幸好列車員同志及時發現,把她送到了我們革委會——”

一片驚叫聲裏,陳阿娘這次沒人跟她搶,直接厥了過去,又引起新的一輪驚叫。

***

萬春街有兩個居委會,萬南居委和萬北居委,陳家屬萬南,顧家歸萬北。到底去哪個居委會,兩邊友好謙讓了十分鐘,最後派出所出面,大家就近,直奔六十三弄三十五支弄格萬北居委會。居委會十年不變樣,門口牆上墨綠色的鐵皮郵筒咧開嘴無聲地笑着,辦公室裏當中是兩個八仙桌,牆上貼滿了歷年的宣傳畫和标語。

無關人等被攔在了外面,自動組隊開始了豐富聯想和大膽推理。誰把三歲半的小囡騙去北站的?誰把她丢上火車上的?一萬多裏路,一百零一個鐘頭的火車,這擺明不是謀財是害命啊,算不算大案?陳家誰看起來像真兇?捉到兇手怎麽判?為什麽要害一個小囡囡?到底發生了撒事體?真相究竟是怎樣的?有人嘀咕:“老陳家的小媳婦勿是麽子(不是個東西),伊來了就沒太平過”。立刻有人回應:“就是就是,日日下巴朝了天,一張面孔只看到兩只鼻孔,石庫門房子哪能哪能好,公房哪能哪能好,切,戳氣(讨厭)面孔!”還有人電影看多了,壓低聲音說:“吾哈港港(瞎說說)哦,中山北路菜場去年捉了一個貪污集團,貪污了兩萬塊!會唔會被小囡囡聽到撒了——”

外面亂哄哄鬧騰騰熱火朝天,居委會裏面卻挺安靜。

“斯江,到底誰送你去北站的?你不要怕,說出來,你看,爺爺奶奶,外婆舅舅,還有解放軍叔叔阿姨都在。你說。”居委會幹部諄諄善誘。

斯江抱着外婆的胳膊,大眼眨巴了兩下:“吾私噶去格呀(我自己去的呀),先跟牢大哥哥走到文化宮,再乘63路公交車呀。”

一片寂靜後,大人們面面相觑。人中上被掐出一道深深血絲印的陳阿娘語無倫次地問了一車轱辘的哪能(怎麽):“囡囡,侬哪能曉得63路——侬哪能認得火車站勒撒地方(你怎麽知道火車站在哪裏)——撒寧叫侬去格(誰叫你去的?)侬去做撒?侬哪能去格?碰着騙子壞寧哪能辦(你去做什麽?你怎麽去的?碰到騙子壞蛋怎麽辦?)侬哈色(吓死)阿娘了啊——”

陳斯江想了想,看向錢桂華:“小嬸嬸港吾爸爸媽媽勿要吾了,再啊勿回上海了,吾就私噶去新疆尋伊拉。(小嬸嬸說我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再也不回上海了,我就自己去新疆找他們)”

錢桂華眼前一閃一閃亮晶晶,全是星,想裝暈,又不敢,支吾了兩聲:“吾沒——沒呀——”連自己都好像沒聽見,她往左看,牆上貼着“堅決拒絕‘手榴彈’,小心防備‘盒子炮’③”。阿爹啦娘哎,心驚肉跳,往右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不不,她又怕苦又怕死。一陣尿意襲來,她趕緊站起來指着自己突起的肚皮:“吾——吾要上廁所去。”

綠軍裝女幹部快步過來扶住她:“外面就有公廁,我送你去。”

錢桂華只覺得對方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這是要押送她防止她逃跑嗎?不由得腿一軟,差點溜下了地,尿就有噴薄而出的趨勢,她死命咬着牙夾着腿,一步一步往外挪。

身後傳來顧北武柔和的問話聲,帶着毫不掩飾的驕傲:“斯江,侬打算哪能尋爸爸媽媽?(你打算怎麽找到爸爸媽媽?)”錢桂華跨出門檻快走了兩步,在廁所門口哭了出來:“同志!我得回家換身衣裳——”昏暗的路燈下,一塊塊不規則的小石子和細碎的間隙顏色慢慢加深。

陳斯江挺起小胸膛:“等吾到了烏魯木齊,先尋(找)列車員阿姨,再去尋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就會讓伊拉來接吾。”她看向幾個民警,改說起糯糯的普通話:“叔叔叔叔,我爸爸叫陳東來,他在新疆石油管理局烏魯木齊辦事處上班。我媽媽叫顧西美,在阿克蘇,是十一連的幼兒園老師,請幫我找到他們好不好?”

對着這麽個漂亮的小人兒,這麽嗲又讓人心酸的懇求,幾個民警同志心都化了,來不及地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

陳斯江滿意地笑了,轉向顧北武,兩只小手一攤:“好啦,阿拉一家門就登勒一道了,再啊勿分開了。(我們一家人就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陳阿娘哭得伏在陳阿爺肩膀上,不停地捶他:“塞怪侬勿好!侬打伊哦,侬為了個外寧打我囡囡呀!(都怪你不好,你打她了,你為了個外人打我寶貝呀!)”

陳阿爺搖頭:“不可能,幾位警察同志,麻煩你們好好調查,我家斯江是個聰明孩子,但是怎麽也不可能一個人坐公交車到火車站的,她才三歲半!最遠就去過——”她跟着顧北武都去過些什麽地方,他還真說不上來,也沒認真關心過。

綠軍裝男幹部手指敲了敲桌子:“陳斯江小朋友非常優秀,她雖然才三歲半,已經認識一百多個漢字,會簡單的加減法數學題,還能看得懂地圖的東南西北。她能準确指出烏魯木齊和阿克蘇的位置,還很熟悉你家附近的公交線路能去哪裏。”

陳斯江小臉放着光,小雞啄米一樣地拼命點頭,笑得跟花兒似的。

不得不放走錢桂華的女幹部走了回來,揉了揉陳斯江的小腦袋:“是的,她比我去過的地方都要多得多,城隍廟、外灘、大世界、徐家彙,連友誼商店她都知道。你們可要愛護這個孩子,好好培養她,不要因為她是女孩就不重視甚至歧視她。男女平等,我們新社會的婦女已經撐起了半邊天。你們做長輩的,要認 真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是不是還殘留了封建主義舊社會的餘毒?雖然現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但像你們這樣對待一個孩子,我們全體革命群衆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和批判,陳家人集體緘默了,說什麽都是錯,都是狡辯,都是和革命群衆為敵。

“我覺得斯江還是先搬到我家來住比較合适。”顧北武眼風掃了一圈:“我家只有我和我媽兩個人住,斯江來了能得到最好的照顧。現在她爺爺家七八個人擠在一起,難免會有疏忽。以前她爺爺說了,如果斯江要住到我家,就得改姓顧。斯江的戶口在阿克蘇,這個改姓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今天既然街道和居委會派出所的同志們都在,還請你們都來評評理,是要堅持姓氏不顧孩子安危呢,還是——”

話還沒說完,陳阿爺已經站了起來,差點推倒了阿娘。

“不用問了,斯江明天就去你顧家住。”陳阿爺抿了抿嘴角:“改什麽姓,她一輩子都姓陳,是我陳家的姑娘。”

阿娘嚎啕大哭起來,朝斯江伸出手,斯江猶豫了一下,把腦袋埋進了外婆的胸口。顧阿婆緊緊摟住她,心肝肉地喚了好幾聲:“你放心啊,外婆再也不去賣白蘭花了,天天在家給你做好吃的,你看你瘦的啊,你哥哥們吃肉,你就只能吃肉湯搗飯,啊呦!外婆我的心啊,痛得來——”

這下陳東海也坐不住了,扶起老娘往外走。

“等一下。”顧北武快走幾步,攔在了陳阿爺面前:“阿爺,您以前在上海是鼎鼎大名的會計師,一是一,二是二,對的錯不了,錯的對不了。我一直很敬重您,那您聽人胡謅不分緣由就打了斯江四尺子,這事的的确确是您不對,您看是不是該給孩子道個歉?”

“你!”陳阿爺一口氣沒順下去,手指都顫抖起來,轉過身看看含着淚花的小斯江,還有滿臉責備和同情的革命群衆幹部們,沉默了許久,才嘆了口氣:“囡囡,是阿爺勿對,勿應該打侬——”可是對不起三個字怎麽也擠不出來。

斯江輕聲說:“沒關系。”說完又埋進了外婆懷裏,好累啊,今天她實在太累了。

顧阿婆摸摸她的頭,沒事,回來就好,她一肚子的疑問,等晚上再慢慢問老四。

***

小飛蟲圍繞着路燈拼命地撞着燈泡,彈格路的兩邊站滿了洗澡的人,嘩啦啦一瓢水,從頭澆下去,四角短褲貼在胖胖瘦瘦的腿上,布料被絞成各種變形的川字。為了節約水,小孩子一般都站在紅色大腳盆裏,他洗完澡的水還能用來洗衣服,調皮的小東西故意把水踩得濺出盆外,少不得被老子呼上兩巴掌。廣播聲、水聲、軋山胡(聊天)的,萬春街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熱鬧裏帶着平時沒有的興奮,畢竟陳家的事實在讓人彈眼落睛,居然就這麽結束了,居然誰都沒事,真是讓人想不到也想不通。

遠在一萬公裏外的阿克蘇沙井子鎮,很斯文很秀氣的顧西美蹭地站了起來,把床上準備同維民換雞蛋的幾十條嶄新的月經帶砸在了丈夫陳東來臉上:“侬是不是有意格?抽屜裏好幾只套*子,侬偏偏拿了伊格,打了三趟侬還勿掼忒,滑石粉撲了交關!侬存心讓吾回勿去上海,看勿着斯江對伐!侬連名字都取好了啊!斯南斯南,南侬只頭!(你是不是有意的?抽屜裏放着好幾只套*子,你偏偏拿個那個,洗了三次你還不扔掉,滑石粉撲了許多!你存心讓我回不去上海,看不着斯江對嗎?你連名字都取好了啊?)”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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