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婉寧的及笄禮物

婉寧的及笄禮物

去往代國的儀仗隊是在一個初冬的上午出發的。

今年天氣格外冷,雖是初冬,已經開始飄雪了,灰蒙蒙的天籠罩着大地上的一切。

嬷嬷給我系上裘襖,把我的頭發散下,在背後用一根發帶挽着,方便戴兜帽。

她的手懸停在我兜帽的兩邊,臉上是全然不舍的神情,聲音有些哽咽,說,“公主,你此番去了那邊之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老奴不在你身邊,你要記得,……天冷要多穿衣服,聽說代國比我們大燕還冷,到了春末秋初,夜間萬不可貪涼;你喜歡吃的糕點,我讓桃紅多多備着了,就放在随行的箱子裏……”她絮絮地仿佛有交代不完的話,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站在原地耐心地聽。

其實她說的許多話都用不上:在代國,飯是吃不飽的,有上頓沒下頓;住是不能遮風避雨的,輕裘厚褥更是奢侈。然而我還是默默地聽,珍惜這分別前的最後一面。

臨末的時候,她又說要随我一起去代國,我當然搖頭。

上一世,我年紀小,不知“入代為質”這四個字到底意味着什麽。她那時也說随我一起去,我同意了,可她卻再也回不來。所以這次,我讓嬷嬷留在大燕。

至于随行的丫鬟,我也不再指派,遵循自願原則,結果當然是沒有一個人想去。

也好,這異國他鄉,從此不用再葬送更多的亡魂。

我讓嬷嬷在內門止步,手爐也遞給她,不想拿着;往後還有更多天寒地凍的時刻,現在就算提前适應。

我舉着傘慢慢走,身後留下一串平行的腳印;雪很輕,我的心裏也很平靜;推開大門,儀仗隊的馬車就停在外面。

負責護送我的使節見我孤身一人,很有些驚訝。我對他有些了解,知道他是一個鐵面無私,心腸冷酷之人。上一世到代國的第一天就受了辱,我哭着求他帶我回去,他也毫不動情,從此便知道所謂“護送”,其實是“押送”。

隊伍裏有很大一部分是貨物,有些是我的行李,另有些是送去代國的珍寶。然而到了代國,究竟一國公主和奇珍異寶哪個更貴重,這也不消多說。

只是這些行李,看着竟有上一世的兩倍多。

我記得我特意叮囑了嬷嬷,讓她少裝一點東西,因為就算帶了,最後也是被代國人搶走,幾乎不曾留下。

那個站在領頭的馬車前的侍衛,看起來很眼熟,但他不是我的當差,也沒有穿送使者的制服;直到我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見坐在那裏的哥哥,才恍然想起:他是哥哥的人。

“哥哥坐在馬車裏多久了,是來送我的嗎?”我跨上去,刻意用很淡的口吻問。

自從母妃的喪禮上,我把他的手揮開,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了;期間他來找過我幾次,都被我用身體不适的借口擋在外面。

桃紅說,大皇子殿下有一天去了皇帝陛下的書房。他去找父皇談什麽呢?他從前是最讨厭父皇的。

“不是,”他用很鄭重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什麽……?”我萬想不到他會說出這句話,“父皇可知道此事?”

“我已經向他禀報過了。”

“他同意了?”

“對。”

這怎麽可能呢,父皇那麽愛他的兒子,竟然舍得讓哥哥也去那裏麽?還是說,因為有了趙邺,便連哥哥也在乎了?

我收起思緒,繼續說,“哥哥的心意妹妹收到了,但你實在不必如此。如果哥哥想多送我一程,到國境就可以了……。”

他不回答,低頭看我的手。那雙手已經被凍得通紅了,他對外面站着的侍衛說,“去拿一個手爐來。”随即便把它們拉過去。

溫暖從他的手裏過渡到我手裏,我看着他的臉,他還是很稚嫩的模樣,但眼神之中已經有了堅毅的雛形。我有些想不通,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從哪一步開始造就了這麽大的變化呢?

是因為這段時間我沒有見他嗎?

上一世,父皇來問我可願意幫他一個忙,到另一個國家去玩一玩,等我玩膩了,他就來接我回家。

我以為時隔多年,父皇終于想起我,又可以寵愛我了,便把這消息歡歡喜喜地去告訴哥哥,哥哥卻表現得很生氣。

我不懂,父皇從前那麽愛我們,雖然有段時間不管我們了,可是現在不是又想起我們了嗎?何至于如此仇恨,到和我也要産生隔閡的地步?

誰知到了這一世,不但隔閡沒有了,他還要随我一起去代國。

我試圖尋找他的眼睛去探究一切,但他始終低着頭。

侍衛将手爐拿進來了。

——新生的炭火,燙手的溫度。

哥哥看到我彈開的手指,挽上他自己的兩層下衣擺,将那手爐包裹嚴實,才往我這邊推。

我和他坐得很近。

他是怎麽想的呢?他知道去代國會經歷什麽嗎?為什麽變了呢?變得這麽溫暖周到……

可是我出發的時候,已經決定不用手爐的。

從大燕去代國,這中間有很長的路程;加上時常大雪封路,趕車不便,光從皇城到國境,前後就花去了将近兩個月的時間。

在燕國境內北上的路中,我們的馬車經過好幾個郡縣,各地的太守都極盡周到,禮待頗豐:他們讓我住最恢宏的住宅,享受最豪華的宴會,所過之處,熱鬧非凡,歡喜無比;仿佛是一場又一場盛大的歡送會,而我,未來可期,前程似錦。

我依稀記得,上一世在這些宴會上,我天真的想過: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他若看到這些,定不會和我與父皇置氣了。

現在他真的跟來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像曾經的我一樣,覺得這一切都很燦爛輝煌?

終于到大燕和代國的邊境了,跨過這條線,我的繁華就如同過去的泡影。

哥哥,我很感謝你陪我到這裏。

這場鬧劇就在這裏結束罷,往後就是不堪了。

“你看,哥哥,他們在跟我揮手,他們都笑得好明媚阿。”我想,我也應該笑,在這還沒有沾染陰霾的時刻。今天出太陽了,盡管是冰冷的太陽。

但是我真的還沒有沾染陰霾嗎?

“是在跟‘我們’揮手,我會陪着你,一直到最後。”他把手撫上我的嘴角,很慢,很輕柔,仿佛很憐惜似的;冰冰涼涼的指尖,竟然帶給人溫暖的感覺。他繼續說,“婉寧,不想笑的話,就別笑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為什麽不笑?哥哥,我說過了罷,我不需要你跟我一起去代國,你幹嘛死纏爛打呢?你是什麽意思呢?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不懂嗎?你只需要離我遠一點!”我把他的手打開,情緒是自己也沒預料到的失控。

婉寧阿婉寧,有些東西不是你的。情感是會變的。短短兩個月,你就忘了死的那天的大雨嗎?

眼前這個人,我的哥哥,終有一天,也會為了皇位,放棄我。

沈玉容的話再一次在我耳邊響起,像一個永遠不會醒的噩夢:“這就是你的命,一輩子,只能做一個被人利用的棋子,不需要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抛棄!”

它們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麽重,一點一點,被敲進我的骨髓裏,融進我的血液裏。

所以哥哥,離我遠一點。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着什麽樣的眼神看他的,但哥哥的眼神還是毫不猶疑。他把我抱進懷裏,輕輕地拍着我的背,說,“沒事的,婉寧,……沒事。”

有兩道溫熱的液體在面頰上滑過。我不能哭,我要笑,但眼淚不受控制。

他把我牽上馬車,幫我擦眼淚,而我的腦子裏一團漿糊,只呆呆地看着他。

我們就這樣進入代國境內了。我可以相信現在這個哥哥嗎?

一進代國境內,我們的車隊就被兵馬把守了;那些人個個孔武有力,随身背着尖刀利箭,大抵是代王派來的;他們控制了所有的行李貨物,我們拿自己的東西也需要跟他們報備。

所有代國人都知道,有一對大燕來的公主和皇子,來代國是為了做人質,而對于質子,是不需要尊重的。

我的及笄之日,便是在到達代王營帳的前一天。沒有及笄禮,沒有宴會,連酒也沒有,只有在這極寒之地的受制于人的屈辱。

可是哥哥突然從衣袖裏拿出一枝簪子,他說,“婉寧從此以後就是大娘子了。在大燕,每一個及笄之年的女子都要簪發,我也給你帶了一枝。”

簪子上面是我最喜歡的茉莉花樣式,可是,“哥哥,我不喜歡戴簪子。”

他看起來有一絲不解,有一絲無措,說,“哥哥現在只有這個,……那你可喜歡玉冠?”

我看着他把自己的頭上戴的玉冠摘下來,心裏想,“那你戴什麽呢?簪子嗎?”

上一世的事,形跡上看起來像雲煙一般散去了,沒有人能找到存在過的證據,可是它帶來的陰影,卻總是能在不經意之間一閃而過;

正如此刻,我接過哥哥手裏的玉冠,說,“好阿。”等他幫我戴上了,我又用目光緊緊釘着他,示意着發簪,說,“可是哥哥散着頭發也不像樣子罷?”

我控制不住地以別人的難處為樂了,并從心底裏升騰出一股快意。

然而這是不對的。

哥哥卻沒說什麽,仿佛這其中沒有任何惡意,是一個天真少女的無邪的玩笑,而他就要為博得這個小女孩的一笑,而照她所說的那麽做了。

我不知為何轉了眼,将那簪子一抽,又把自己的發帶遞給他,沉悶地說,“我是說哥哥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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