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婉寧也有盎然的春季
婉寧也有盎然的春季
哥哥出去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呆在營帳裏;有時候烤烤火;有時候也和送飯的加罕叔,還有替我打水的小姑娘妲吉,一起閑聊幾句,大家見面的次數多了,慢慢地就熟絡起來。
有一次妲吉見我的束發帶滑下去,便提出給我綁個代國發型;她的手很巧,我從銅鏡裏看到頭發被分為很多股,但她完全不亂,甚至能分出心來和我搭話。
她說:“公主的頭發長得真好,根根發亮,不像我們似的,發梢全都毛叉叉。”
他們現在稱呼我為“公主”了,像在我自己國家一樣;這可能是因為哥哥逐漸受到代王的重用,在代國有了地位,連帶我也得到尊重;至少原先他們并沒有這樣喊我。
我朝妲吉笑了笑,說,“我想還是因為天氣的緣故罷,你們這邊冷,空氣又幹,頭發保不到水分,自然就毛躁。”
她點了點頭,回說,“好像真是這樣。我有一次去到大燕,看見那裏的女人全是長長的頭發,而且皮膚也細嫩,簡直像水做的一樣。……好了,公主,你看看,這個發型好看不?……我再給公主把這根紅色發帶也加上。”
妲吉制作的這個發型,出現在大燕國的五官上,确實讓人耳目一新。我往鏡子裏側過頭,正要看看兩邊,她就發出贊嘆的聲音了,說,“公主真漂亮!”仿佛光這樣誇還不夠似的,她又用刻意放低的音量道,“公主比我們代王的王妃們還好看十倍!”
這讓我覺得妲吉多少有些誇張了。
然而到了晚上,哥哥竟也對這新發式表示了高度的欣賞;他對我左看右看,像是要把這新發式牢牢記在腦子裏;甚而至于讓我明天繼續綁這個頭發。
“看來以後比起我們大燕,哥哥會更喜歡代國的女子了。”我忍不住對他打趣道。
“那并不然。代國的發式再好看,也因為是在婉寧頭上,倘若其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想不到哥哥解釋得這麽認真,我只好笑了笑,不繼續調侃了。
代國的春天雖來得晚,但也終于是來了。
氣候一天天回暖,冰雪漸漸消融,被覆蓋的小草受到一整個冬雪的滋養,得以展現它們本來的綠色。
此時正是萬物複蘇,一切茂然生長的時節。
用過午膳,我去到營帳後面的高坡上;放眼望去,羊群們四下散開,都在低頭吃草;不遠處還有幾個牧牛的兒童,手裏拿着縛繩,但都沒有起作用,看着很寬松;兒童們時不時互相朝對方喊兩嗓子,具體說的什麽,我也聽不清,只覺得他們悠閑自由。
從前看到羊群,只會聯想到羊圈;心想它們尚且有人提供吃住,我卻連羊圈的糞土都不如。——現在終于出了那片小小的圍欄,竟看到自由的感覺了。
一陣風緩緩地吹過來,雖然還夾着一些冷,卻不鋒利了,多了許多溫柔……
哥哥的地位大概真的不低了:有時代王後宮的妃子也會來找我,和我寒暄一兩句,問我在這裏可住得慣?有沒有需要增添的東西?有的話她們差人送過來。
她們有些是我前世見過的,那時她們對我很冷漠;兩世對比,便明白:如今的交際,不過是人情上的逢場作戲,不見得真心;加之我不想和代國王庭與代王有過多牽扯,因此對她們敷衍得很淡;她們熱臉貼了冷屁股,後面也就不再來了。
只有一個王妃的弟弟,叫作玳冒的,比我小一歲,因為對大燕的文化和生活十分感興趣,常到我這裏來。
他問我道,“我姐姐說你是從大燕來的公主,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稚嫩可愛,整個人充滿了童真;我不知怎麽突然想到:這一世哥哥的年紀,算起來其實也不大,卻沒有這種童真之感,而是覺得穩重和可靠,難道因為擔任了哥哥一職的緣故?
我告訴玳冒說,“我叫做‘趙婧’,你比我小,可以喚我‘趙婧姐姐’。”
他便咧開嘴巴,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牙齒很潔白,甜甜地喊了聲“婧姐姐”。
我被他所感染,不自覺地也沖他笑起來。
我這一生的稱號不多,因是公主,出生起便有了封號,是為“婉寧”,于是從此幾乎所有人都用這個名字喚我。
我有時候想:婉寧婉寧,無安寧,是不是注定了我一生都不得安寧呢?
所以當玳冒問起,我便下意識地告訴了他我的本名。
玳冒雖身為王妃的弟弟,卻絲毫沒有宮廷裏爾虞我詐的冰冷,大概被他姐姐保護得很好;我見慣了各種各樣的複雜人物,對于人性的好壞,還是很可以分得清的,因此對他的接近也不排斥。
我知道他對我沒有利用,只是想和我多交流交流,以此了解一些大燕文化罷了。
自從和我認識了,玳冒十天半個月來找我玩一次。有時候帶着筆墨紙硯,說是他花重金買的,求我教他寫燕國字。
我笑着問他,“你怎麽這麽喜歡我們大燕呀?難道去過那裏不成?”
他便兩手叉着腰,聲音朗朗地說,“對阿!我之前跟着商隊去過一次,你們那裏有一個賣木棍甜果子的,老爺爺說那是‘糖葫蘆’,我買了一根,可好吃了,現在還記得!……還有一個賣糕點的鋪子,捏起來很有彈性,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樣,又好看又好吃,就是太小了。……婧姐姐,你會做糕點麽?”
玳冒邊說邊回味似的,嘴巴都要合不攏,看着就像馬上能落下口水,雙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只好搖搖頭,語氣裏盡是可惜,說,“我不會呀,以前都是我的嬷嬷或者母妃做給我吃的,她們會。——而且也特別好吃。”
玳冒洩了氣,但還是不死心,又問,“那她們呢,現在在哪裏,怎麽沒跟你一起來呀?”
他的年紀小,又保有天真,所以還不能懂得,為什麽一個國家的公主,要不遠萬裏,去到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一待就是好多年,想回去都不能回去。他不懂得質子兩個字代表了什麽。
我只能告訴他,“因為我的母妃已經不在了,如果她在的話,就不會讓我來了。……至于我的嬷嬷,我讓她留在大燕了。你不是也喜歡大燕麽,我嬷嬷也是,所以我就讓她不要來啦。”
玳冒好像能感覺到我的難過,走過來虛抱住我,還用他的小手拍拍我的胳膊,表示安慰。
我便對他笑了笑。
天氣越來越好,寒冷慢慢地完全消散,玳冒越發來得勤了,三天兩頭往我這裏跑。
我因為暖和的緣故,把平日裏披着的裘氅脫掉了,露出裏面的絲綢宮裝。
玳冒見了,忍不住地撚起我的袖子,說,“婧姐姐,你的衣服真漂亮!”又指着袖子上的刺繡問,“……這是什麽花?以前沒見過。”
“這個阿,是茉莉花。”
“可是我從書上看到茉莉花是白色的,你這朵怎麽是紅色的呢?”
“因為衣袍是深紅色的,白色的花繡在深紅袍子上不是太奇怪了麽?”
“那可以繡在別的顏色上嘛!”
“可是我以前喜歡紅色呀。”
“那現在呢?”
“現在你穿的這個藍色我也喜歡哈哈哈。”
我忍不住逗他,拍了拍他的小腦袋。
最近我很少發呆了。
哥哥雖然忙,但玳冒的出現讓我的生活多了些樂趣。
然而究其根本原因,我想大概是,我的心也随着春天一點一點複蘇了。
看着茫茫的草原,仿佛我的心裏也很開闊。
玳冒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驚聲說,“我之前也買過一件燕國的衣服!穿起來滑溜溜的,而且很複雜,層層疊疊,一不小心就容易穿錯了。我就是因為有一次沒穿好,導致手臂這裏裂開了。”接着他又有些害羞的樣子,紅着臉說,“但是我穿上還挺好看的。……反正我姐姐說特別英俊!”
我看着他腼腆的表情,忍俊不禁地想繼續逗他,說道,“我會針線,下次幫你補好。你穿給我也看看,看看有多英俊。”
“真的嗎!……可是我們這裏沒有那種質地的線……。”
“沒關系,顏色差不多的就行。”
我又想起當初來的時候,燕國附帶了很多随行物品,裏面就有針和絲線,說不定有一模一樣的,便把這個告訴了他。
玳冒道,“上次說的燕國出品的古琴也在同一批貨物裏,對不對?……我去求我姐姐,她肯定有辦法給我們的,到時候你可不可以教我彈你們燕國的曲子……?”
“當然可以阿。”我笑着回道。
過了兩天,玳冒果然把針線,衣服和古琴都帶來了。
我先是幫他把衣服修好,他迫不及待地進營帳要去換,然而馬上又衣服松松垮垮地出來了,苦瓜着小臉,說還是不知道怎麽穿;我便幫他細細地整理了一番。
等他重新擡起頭時,臉已漲得通紅,也不像往常那樣鬧嚷了,支支吾吾的,大概是覺得出了糗。
我正欲說教他怎麽彈琴,想替他緩解一下窘意,哥哥卻進來了。
哥哥最近都是早出晚歸的,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我忍不住問,“哥哥事情忙完了?或是有東西要回來拿麽?”
哥哥木然着臉,只點一點頭,也不知道表示的是忙完了還是回來拿東西;總之看起來很嚴肅,這和他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我忍不住地猜想:難道是職務上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
哥哥卻仍然不說話,一雙眼睛轉去看玳冒。
玳冒和我道了別,說,“婧姐姐,我先走了,下次再來和你學琴。”
他走得急匆匆地,似乎還因剛剛衣服的事不好意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