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二十九

安國公府花園。

雲川珩被府裏的下人領着過去時, 花園涼亭中已備好新鮮的糕點,茶壺中的新茶剛煮好不久,白色熱氣自壺口鑽出, 緩緩升騰于半空中。

涼亭前不遠處的蓮花池邊,安樂昭立身往池中望去。

已是初夏時節, 池中蓮花花苞初現, 想來再過幾日就會綻放。旁側林立而起的蓮葉枝頭上, 有蜻蜓停留歇息。

清風吹拂來, 微微拂動她衣裙一角。她看向池中一株尚未開放的蓮花花苞, 模樣略顯出神, 似在想着什麽。

身旁有腳步聲傳來。

安樂昭眨了下眼, 思緒迅速斂回,随即轉身而過,看向已行至自己身前的雲川珩。笑意自她心底浮現,展露于面龐。

她眼中含笑,出聲喚道:“表哥。”

“嗯。”雲川珩輕點了下頭,随之應聲。他在她身前站定,眼角餘光往蓮花池中瞥了眼:“在賞花?”

安樂昭道:“只是随便看看, 蓮花尚未開呢。”

她擡手往涼亭處示意, 雲川珩會意, 與她一同轉身過去。

兩人于涼亭內石桌前坐下。

等候在一邊的文喜立即走上前,為他們斟茶, 将茶杯放去他們手邊後, 自然退後, 安靜而立。

雲川珩道:“今日我來, 是想與你商量一下婚期。”

他從懷中取出一副折子,攤開後放去安樂昭面前:“這是太常寺那邊拟定的幾個吉日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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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昭拿起折子, 視線從上邊寫的日子掃視而過,又回歸至最開始的那個日子:“這些吉日都是今年的。”

雲川珩端起茶杯,心中明了安樂昭這話的意思。他輕抿了口茶:“看來,你是覺得今年成親有些早了。”

安樂昭笑了下,也沒否認:“是有點早。”

她帶着點試探之意詢問:“明年如何?”

雲川珩點頭:“依你。”

親事已定,成親不過是早晚。她想多玩一段時間,自然随她。

何況,她才及笄沒幾日,這就成親的話,确實有點早了。以她如今的性子,大概也不太想要那麽快入宮,被束縛住大半的自由。

雲川珩答應的如此快速,沒有半分猶豫,倒是讓安樂昭有些意外。原本她還以為自己得給一個不那麽快成親的合情合理的借口,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不需要了。

安樂昭稍稍低下頭,嘴角止不住上揚了些。她将折子合攏後放于一旁,随後伸手取過茶杯,遞到唇邊飲下一口。

雲川珩又道:“我會讓太常寺那邊将明年的吉日算出來,到時候再拿來.給你看看,你從當中選一個你覺得合适的日子就行。”

安樂昭點頭:“好。”

此事商量得快速,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言語。

安樂昭拿起一塊糕點遞到嘴邊咬下,慢慢咀嚼着。雲川珩慢條斯理飲着茶,感受着此間安靜。

稍許後,安樂昭将手中那一塊糕點吃完。

她用手帕擦了擦手,覺得是時候與表哥說華曦那件事的時候了。

“表哥,”安樂昭出聲:“你和三皇子熟嗎?”

正拿起茶壺準備為自己添茶的雲川珩一愣,他的動作頓住,微微低垂着頭的眼底閃過一抹訝異。

待擡起頭時,他眼中的情緒已經消散,手裏的動作随之恢複,将茶壺的熱茶倒入面前的空茶杯內。

茶水汩汩入杯,熱氣騰起,茶香随之而來。

他問:“為何突然問起三皇子的事?你與他認識?”

安樂昭坦然:“我并不認識三皇子,只是有件事和他有點關系,不過他在宮中,我見不到他,不知道表哥回宮後是否有空能幫我問問他?”

雲川珩看向安樂昭:“何事?”

安樂昭将早些時候華曦的事情與雲川珩說了。

聞言,雲川珩眉頭蹙起些,若有所思的端起茶杯,可遞到唇邊卻又沒有将茶飲下。

他想了下,還是将茶杯放下:“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問問他,只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安樂昭笑着:“我明白的,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答案,好讓我去考慮準确的法子幫華小姐。”

雲川珩點了點頭。

安樂昭又道:“多謝表哥。”

雲川珩擡眸看向她:“小事而已,不必言謝。”

半個時辰後,雲川珩回到東宮。

他人剛到書房,便想起了答應安樂昭的事。他轉身吩咐身後的關複實:“複實,去将三皇子請來。”

關複實有些意外,不懂太子殿下為何突然要找三皇子,卻也還是恭敬着點頭:“是,奴才這就去。”

關複實很快離開去找人。

雲川珩坐回到書桌前,拿起已放在桌案上的折子去看。他臉上多餘的情緒已經消失,只餘下認真與專注。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關複實将三皇子雲承恒帶來東宮。

雲川珩正在書房忙,關複實讓雲承恒在書房外稍等,自己則進入書房去禀告此事。

雲承恒站在書房門外,穿着一身很低調的灰色衣裳,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配飾,他神色冷淡,兩眼垂着,看起來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從他裝扮來看,不怎麽像是宮裏的皇子。

沒一會兒,關複實折返出來,對雲承恒做出往裏請的手勢,将人帶進書房。

雲承恒在離雲川珩書桌前三步左右的距離停下,随後恭敬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雲川珩應了一聲“嗯”,随後與關複實道:“複實,你下去吧。”

關複實彎腰行禮:“是。”

他往後退了幾步,随後轉身走出書房,順勢将書房的門關上。

雲承恒往後瞥了眼,随後再看向前方。

雲川珩沒擡頭,依舊在看着手裏的折子:“你認識太尉府的華曦華小姐?”

雲承恒一愣,垂在身側的手忽顫了下。

他道:“先前在禦花園見過幾次。”

雲川珩追問:“很熟?”

雲承恒否認:“不熟。”

雲川珩換看手中折子的間隙擡頭看了下不遠處的雲承恒,将他臉上細微情緒的變化都看在眼中。

“是嗎?”雲川珩再次低下頭,話語淡淡:“孤方才去安國公府見昭昭,昭昭主與孤說,華太尉想要将華小姐嫁給堇王。”

雲承恒心中一緊,眸子震顫一剎,身側兩邊被寬大衣袖遮掩住的手不自覺握緊成拳。

他抿了下唇,眨眼後将心情壓下,努力維持着臉上淡然的情緒:“這樣啊。”

雲川珩又道:“昭昭讓孤幫忙問你一下,你對華小姐是否有意。”

雲承恒握成拳的手更用力了些:“不過是說過幾次話,怎會有意?”

雲川珩将手裏已看完的這本折子放下,又重新拿起一本:“這裏只有你我二人,說實話吧。”

雲承恒:“……”

他緊抿着唇,忽的跪在了雲川珩身前。他低着頭,看不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雲川珩沒有出聲,只是安靜的看着折子上寫的內容,同時在等雲承恒開口。

雲承恒閉眼深吸口氣,輕輕呼出後借起壓制住心裏的情緒。他擡起頭:“太子殿下,實話無用,不必多問。”

“您很清楚的,不管我如何回答,我都不可能和她有關系。”

雲川珩嗓音悠悠:“那你就準備眼睜睜的看着她嫁給堇王而坐視不理?”

“……”雲承恒道:“我沒有選擇。”

雲川珩擡眸看了跪在地上的雲承恒一眼,而後将手中折子合上。他道:“起來吧。”

雲承恒這才起身。

雲川珩又道:“好好考慮一晚吧,明日孤會去找昭昭,轉告你對此的回答。”

雲承恒沉默了會兒,才拱手應聲:“是。”

雲川珩揮了下手。

雲承恒會意,行禮後退出書房。

書房外,是臨近黃昏的天。暮色已至,早些時候明亮的天色此刻已是暖黃,霞光斜落而下,照着這片大地。

雲承恒站在院中,仰頭看了眼天空的暮色霞光,垂下的雙手緊握着,且愈發用力,手指指節因此而泛白,指骨又發出些微咯咯聲響。

他眼底情緒湧起,眉頭随即緊蹙住。

很快,他走出此處,離開東宮,回到自己在宮裏的住處。

黃昏之後,夜色降臨,黑暗很快籠罩而來,将上京城覆蓋。

夜漸深,夜越寂靜,路上已不見行人,屋舍中的燭火接連熄滅,就連頭頂的月也被夜裏起風帶起的雲遮掩住,将月光掩蓋了起來。

幽暗中,有人自屋頂快速穿行,落入堇王府中。

黑影于府中昏暗處穿過,門清路熟的抵達堇王雲千複所住的院子,而後隐身于黑暗中的樹後。

雲千複從書房那邊處理完事情後,一臉疲憊的回自己院子準備休息。人前腳剛進院子,隐身在黑暗裏的黑影倏忽出現,手中劍帶着劍鳴向雲千複刺出。

雲千複聽見聲響,立即反應,他側身轉過,原本刺向他後背的劍偏了些許,從他上臂劃過。

劍刃劃開衣裳、割破血肉的聲響起。

鮮血自雲千複傷口處滲出,很快染紅他身上的衣裳。雲千複擡起另只手用力捂着傷口,皺眉往外大喊:“有刺客!!”

“來人!!有刺客!!!”

黑衣人往後看了眼,趁堇王府的侍衛尚未來到前,再次提劍向雲千複刺過去。

雲千複大驚失色,連忙往房間跑過去。

黑衣人緊追不舍,瞅準了時機就将劍往前刺過去。在雲千複快要進房間之前,黑衣人手裏的劍從他腰側刺過去,血湧出,染紅衣裳,亦沾染在黑衣人的劍上。

堇王府的侍衛趕到,大喊着朝前沖過來。

黑衣人見狀,立即收回劍,輕身跳上院牆,而後去往屋頂。堇王府的弓箭手到達,朝黑影的方向射箭出去。

可惜月色被遮掩,已經在各處屋頂竄跳的黑衣人不在他們肉眼可确認辨認的方向,箭射出去,卻沒有射中人。

堇王府的另外一批侍衛立刻朝黑衣人逃離的方向追過去。

雲千複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坐在房間裏,左腰側和右手臂受傷的位置仍在往外滲血。府裏的大夫被帶過來,着急忙慌而緊張擔心的給他處理傷口。

雲千複緊閉着眼,額頭上冷汗直冒。

他真是大意了,居然有人大半夜的潛入到了他府裏刺殺他!府裏的防衛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差了?!府裏那麽多的侍衛都是吃白飯的嗎!!

他猛地睜眼,擡手就将桌上的茶具掃落在地,瓷做的茶具噼裏啪啦的碎了一地。

門口的侍衛連忙跪下,頭都不敢擡。

給他包紮傷口的大夫更是後背冷汗直流,心跳加速着,滿心慌張和害怕。

很快,前去追捕的侍衛回來。

雲千複厲聲道:“人呢?!”

侍衛立即跪下,聲音中帶着些顫栗:“回……回王爺,我們追到太尉府附近,就沒發現刺客的身影了。”

雲千複眉頭緊蹙,沒受傷的那只手已然握成拳。

太尉府……好一個太尉府!

之前還說想要與堇王府締結良緣,他沒給确切的回答,就想着要刺殺他了?!

可惡!!

另一邊,有黑影入皇宮,腳步輕而快速,避開了夜間的巡邏侍衛,去到了一處有些偏僻的住處。

他伸手推開門,還沒來得及松口氣,房中的燭火被人點燃,光線瞬時亮起,将此刻站在門前穿着一襲夜行衣的雲承恒照了個清楚。

雲承恒瞬間愣住,錯愕詫異的情緒瞬時浮現在臉上。

雲川珩坐在房中,眼神淡淡的看着面色錯愕的雲承恒。

雲川珩身邊站着兩個暗衛,身形筆直,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雲承恒抿了下唇,心神稍定了下,邁步走上前,随後行禮跪在了雲川珩身前:“太子殿下。”

雲川珩把玩着手裏的一把玉骨扇,問:“去哪兒了?”

雲承恒不敢隐瞞,道:“堇王府。”

雲川珩眯了下眼:“去做什麽?”

雲承恒又道:“刺殺堇王。”

雲川珩:“……”

雲承恒低着頭:“但沒成功。”

“不過堇王府的人也沒有發現我,我繞道去了趟太尉府,然後從另外一條路折回來的。”

雲川珩将玉骨扇往掌心拍了下,平淡的神色瞬時轉變為無奈。

早些時候他說的讓雲承恒好好考慮一下,指的是回答是否對華曦有意的這個問題,而不是讓他大半夜跑去堇王府刺殺堇王然後禍水東引到太尉府。堇王知曉刺客是從太尉府那邊來,以他多疑的性格必然會懷疑太尉府,之後就不可能接受太尉府要将女兒嫁給自己,也就斷了華太尉想要将華曦嫁給堇王的念頭。

雖說此事也有些用,可阻止的,也只是不讓華曦嫁給堇王,而不能阻止華太尉之後将華曦嫁給別的人。

治标不治本。

雲川珩輕嘆了一聲:“孤讓你考慮的,可不是這種事。”

雲承恒低着頭:“太子殿下,您應該很清楚,我是不可能和華小姐有以後的,這個法子,是我唯一能想到暫緩此事的辦法。”

畢竟,他并不想讓華曦嫁給堇王。

雲川珩看着他,反問道:“為何不可能?”

雲承恒一愣,稍稍擡起頭,無奈出聲:“太子殿下是在與我開玩笑嗎?您……您分明知曉我當初與父皇的交易。”

當初歡嫔在冷宮病重,命懸一線,雲承恒請不動太醫,只能去求皇帝。

皇帝與他做了個交易。皇帝讓太醫去救了歡嫔,且安排了兩個人在冷宮照顧歡嫔的起居,而他立誓此生以命相護太子雲川珩,成為東宮的死士首領。

以皇子身份作為掩護,外面那些人怎麽想得到東宮的死士首領會是他?他不受寵,母妃又在冷宮,那些人不會将他放在眼裏,他平日在皇宮裏也沒有什麽存在感。

也因此,他要做的事情,會輕松簡單些。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不可能有喜歡的人,也不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他,是東宮的死士,沒有愛人的資格。

雲承恒雙手緊握着,心中情緒不穩,可他也知曉自己的處境。自從成為東宮的死士,母妃那邊的情況有所好轉,雖然仍在冷宮,但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還有人照顧。

一旦他違抗忤逆,他如今有的,父皇一言就可以全部收回去。

父皇子嗣衆多,兒子女兒一堆,根本不可能在意自己這麽一個從來都不在他眼裏的兒子的生死。自己死了,父皇還有好多個兒子。

可自己死了,母妃怎麽辦?

雲川珩道:“你當初和父皇的交易,孤是知曉。可畢竟,你也算是孤的皇兄,眼前孤也不需要你做什麽,你已年滿十八,娶妻也是正常之事,孤可以向父皇……”

“太子殿下,”雲承恒打斷雲川珩的話:“我擔心的是以後。”

“即使現在無事,那以後也可能一直無事嗎?我若娶妻,将來遇事身死,她怎麽辦?”

雲川珩按了按手中的玉骨扇,看着身前面露擔憂的雲承恒,輕眨了下眼。

“以後?”雲川珩悠悠出聲:“你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以後會好嗎?”

“按你的想法,你是沒有以後的。”

雲承恒:“……”

雲川珩站起身來,行至雲承恒身側,輕嘆了口氣:“今夜尚未結束,你好好想想吧。”

“認真的想清楚,你自己的以後。”

言罷,雲川珩往前邁步,離開雲承恒房間。

雲承恒跪在原地,腦中回響着雲川珩說過的話。

其中一個暗衛稍晚一點離開,壓低聲音提醒雲承恒:“太子殿下開了口,想必是可以幫您的,您何必執拗?好好回答他的問題就是了。”

“這宮裏,能幫您的,願意幫您的,除了太子殿下,還會有別人嗎?”

暗衛嘆息一聲,很快大步離去。

雲承恒緊抿着唇,眉頭緊鎖着。

他跪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眼看着桌上燭臺的蠟燭燃燒去了一半。

“轟——”夜間驚雷乍現,閃電劃破夜空,一瞬照亮此夜。

又很快恢複黑暗。

大雨滂沱而來,嘩啦啦降落,沖刷着這片大地。

雲承恒跪在原來的位置,他擡起頭,看着桌上那被風吹拂着火苗搖曳的燭臺,眼神閃爍着。

“轟隆隆——”又是驚雷乍響。

雲承恒擡起頭,聽着大雨如注的聲響,聽着夜裏肆意呼嘯的風聲,慢慢閉上了眼,原本緊握成拳的手也緩緩松開。

大風自門而入,将燭臺上的火苗吹滅。房中瞬時陷入漆黑。

幽暗之中,有一聲帶着沉重的嘆息聲響起。

東宮。

雲川珩站在檐下,看着驟然間滂沱的大雨,望着夜幕中的驚雷,淡淡然的眨了下眼。

他将玉骨扇拍了拍手掌,吩咐身邊站着的吳游:“明日天亮後,派人去一趟安國公府,請樂昭郡主将太尉府的華小姐帶來東宮。”

吳游拱手:“是。”

雲川珩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就不信了,等見着華曦人,雲承恒還能扭捏執拗不好好說話。

不過就是一個東宮死士首領的位置,把他換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就是怕,自己都說的如此清楚了,他還是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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