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夜 05
第005章 第一夜 05
按照人類的說法,歷史是時間的記錄,是死者的姓名。
聞奚曾在年少時仰望過一處巨大的黑色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姓名。無盡的雨水砸在碑上,日以繼夜,混淆時空。
彼時污染時代早已結束,城池盡毀,未來陷入混沌與恐慌,餘下的極少量人類永遠在逃亡的路上。
那一年他十三歲,在荒蕪的城市廢墟撿到了一枚耳機。
紅色袖珍圓片的形狀,是幾個世紀前的智能産物。
耳機中有一個低沉溫柔的聲音,指引他躲過了危險。那個聲音像路途上的風與雪,從此成為他唯一的同伴。是他素未謀面的意識庇護所,也是一把忠誠的利劍。
然而在漫長的逃亡年月結束時,那個聲音卻也從耳機中消失了。
只留下一些零碎的錄音。
聞奚反複聽過無數遍,不想忘記每一個字。
他記得那個聲音消失的前一晚,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
“聞奚,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
……會嗎?
一定會的。
此時此刻,在2198年,這架将近三百年前的飛行器中,聞奚凝視着陸見深專注的神情。
……陸地的陸,見面的見,深海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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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麽,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聞奚不是很意外。
那張臉,和那個聲音,仿佛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但,萬一他的陸見深是一個和這人聲音相同、說話語氣相同、名字也相同的古早AI系統呢?
——畢竟人類是活不到三百年的。
再說擱三百年前,誰也不認得他。
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他要找的“陸見深”的話——
聞奚危險地眯起眼睛,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緊匕首。
陸見深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有冒牌貨,必殺之。
操作臺邊的人低首側眸,輕聲說:“你可以先休息。”
語氣和他曾無數次聽過的一模一樣。
平靜,而充滿撫慰的力量。
瞬間将聞奚眼中的濃重殺意化得一幹二淨,讓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倦意。
“老了,睡不着。”周老頭拖長聲音,沒兩秒就發出了呼嚕聲。
陸見深左手按了操作臺邊的一個按鈕,上方一處暗格打開,一床毯子自動抛開,正好蓋在後座老頭的身上。
聞奚翻了個身,背對着陸見深。
随後,一張幹淨的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沒有打開的暗格,是手放的。
機艙內幹燥溫暖,聞奚很快睡着了。
再醒來時,刺眼的白光從玻璃窗外射來。是臨近一架飛行器打開了照明燈。
借着光亮,聞奚仰頭看見前方高聳入雲的山脈。在濃重夜色中顯得尤為壯觀。
山腳下,與石壁混為一體的大門緩緩開啓。
原來是一處隐秘的哨崗。
飛行器在門外停穩後,所有人陸續走出艙門。
地面是将化未化的冰,寒意刺骨,比在洞穴中更甚。
聞奚望見山壁大門後有一條橫着的長廊,上方石壁刻着巨大的紅漆字——“為了人類家園”。
十幾個膠囊型的圓艙呈豎放,嵌在堅固的山體之中。每一個艙門上方都有一只紅色的指示燈。
這是通往基地必經的檢查。
大部分人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周老頭坐在輪椅上發牢騷:“嘿,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還要被這麽對待。你們這些人——”
科斯卡扭過頭,一臉不屑:“老頭,這你就不懂了吧?例行檢查,高級自動系統,不然怎麽知道你有沒有被感染。”
聞奚跟在陸見深身後,不自覺地握緊短刃。
算上聞奚,一行十三人一字排開,等候在艙門外。
上方的燈變成了綠色。
機械音開始廣播:“請單獨進入檢測艙。如有疑問,請通過檢測艙後立刻告知防衛隊。再重複一遍,請單獨進入檢測艙——”
聞奚瞥了一眼旁邊的陸見深,有學有樣地一步跨入檢查艙。
金屬艙體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頭頂的小風扇發出吱呀的聲音。再上面是一個漆黑的洞,不知道做什麽用。
正對面的艙板上是一扇人臉大小的玻璃窗,能看見外面列隊整齊的軍部城防兵,黑壓壓的槍口對準各個艙體。
危險的訊號讓聞奚瞬間繃緊了神經。
他看了一會兒,發現外面遲遲沒有動作之後,才将視線轉回艙體內。
金屬艙板上貼着一張紙,紅色的大字寫着“警告,潛伏期感染症狀”。
【第一,身上有一處及以上污染物口器留下的傷口】
【第二,傷口出現紅色血液以外的分泌物】
【第三,口渴】
【第四,無法控制自我意識】
【出現以上任一現象請原地待命】
【否則将直接銷毀】
聞奚看到第三條,感覺自己是有點想喝水了。
這時,一個刺耳的機械音傳入艙體:“臨時搜索隊01請全員注意,因系統故障無法完成檢測,請原地待命。”
“再說一次,請原地待命。”
金屬艙體的隔音明顯不是太好,聞奚能聽見有人在抱怨:“你們這城防隊的破系統就從來沒有好過。”
聞奚靠着艙體右側,看見一隊穿着制服的城防兵分別進入了前面的檢查艙。
有人敲了敲他的玻璃。
聞奚猛一擡眸,陸見深從外部拉開了艙門。
他一步踏入,艙門在身後合攏。
這麽狹窄的艙體容納兩個成年男性确實有些為難。
突然拉近的距離讓那股清澗洌雪的氣息格外清楚。
聞奚跟小動物似的吸了吸鼻子。
原本暗淡的燈光忽然變得雪亮。
他适應了一下,猛地愣住了。
……陸見深竟然沒穿衣服?!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穿,總之從上到下只有一條黑色的短褲。
沒有緊身服的遮擋,方才能看清那副修長的身軀,單薄不失力度,肌肉線條漂亮緊實又不至于誇張。反而像雕塑似的浮着一層光點。言而總之,非常養眼。
聞奚的視線就沒挪開過,直勾勾地盯着。
直到陸見深開口:“脫衣服。”
聞奚:“?”
他指了指自己:“我?”
陸見深點頭。
聞奚輕輕眨眼,猶豫道:“這是不是進度太快了?”
陸見深說:“抓緊時間。”
聞奚想了想,毫不猶豫地答應:“好吧。”
他當着陸見深的面拆下鬥篷,頗有技巧地褪下衣褲。比如放慢動作,時不時看一眼陸見深的神情。
但對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塊石頭,沒什麽差異。
細長的手指放在短褲邊緣,微微勾唇:“這也要脫?”
陸見深說:“轉身。”
聞奚乖巧聽話地照做。
感覺有一只手觸碰到他幾乎到腰的長發,動作平靜禮貌地抓起。
身後的人問:“有舊傷?”
聞奚想起背上的幾道傷疤,“嗯”了一聲:“都好幾年前的了。”
那人松開手。除了頭發,半分都沒有碰到他。
聞奚轉過身,看見陸見深朝對講器說話:“十三號檢查完畢,安全。”
“等等,”聞奚不樂意了,“怎麽只準你檢查我,我不檢查你嗎?”
陸見深看了他一眼:“你看到了。”
聞奚說:“我看到什麽了?”
他繼續耍賴:“你不轉過去我看什麽?萬一你背上有感染傷口呢?”
陸見深似是蹙眉,但還是轉過了身,給聞奚展示背部。
寬肩窄腰,幹淨光潔。只有細小的擦傷,無傷大雅。
聞奚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又冷又硬,跟石頭似的。
他的手順着脊柱往下,還沒戳兩下,陸見深側身捉住了他的手。
“摸一下怎麽了?”聞奚理直氣壯。
陸見深問:“檢查完了?”
聞奚遺憾地點頭。
下一秒,陸見深推門出去,把他關在了裏面。
聞奚穿好衣服,再出去時發現陸見深已經換好了那套黑色的作戰服。
城防隊的長官以軍姿站立,朝陸見深敬禮:“審判官,歡迎回家。”
陸見深颔首示意。
“十三號是外面的幸存者?”城防隊隊長楊辰一眼看見了聞奚。
陸見深說:“是的。”
聞奚機械地動動手指,當作打招呼了。
“審判官,目前一隊還沒有回城,已經超過預定時間兩天了,大家都在擔心——”楊辰壓低聲音,“按照《黎明規章》,外遣戰鬥小隊超出時間十天內都是正常情況。但一隊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聲音變小,似乎是不想讓聞奚聽見。
聞奚才懶得聽,徑直朝陸見深說:“我想喝水。”
楊辰的臉色一變,看了眼陸見深的表情,這才松口氣。
陸見深拿了一瓶礦泉水給聞奚。
聞奚拿着水瓶剛想找個地方靠着,左側盡頭忽然傳來了騷動。
“有人被感染了!”一個衛兵驚恐地喊道。
現場瞬間緊張了起來。
聞奚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後,過去湊個熱鬧。
盡頭處的艙體內,正坐着他的老熟人,葛三。
此時,葛三抓着長褲,正手忙腳亂地遮住自己的下半身,不忘給自己解釋:“我沒有感染!那是不小心摔傷的!”
聞奚擰開礦泉水瓶蓋,一口還沒喝完,忽聽葛三對着自己的方向幹着嗓音喊:“我也想喝水,你們有水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
潛伏期感染症狀第三條,口渴。
極端的渴望促使着葛三,他直勾勾地盯着聞奚,手腳并用地想從艙體內爬出來。
失去了褲子的遮擋,在場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驚住了。一股綠色的黏液從葛三的大腿根部流出,那裏很明顯有一道血紅的口子。
與之伴随的,是葛三凸起的眼球,幾乎要将單薄的眼皮撐爆。眼白逐漸變黑,這是被異變生物感染後,最明顯的征兆。
陸見深一步上前,擋住葛三的去路,字句堅決:“流放,執行。”
葛三強撐着想站起來,連褲子也不擋了,腦袋扭轉成一個詭異的弧度:“審判官,我真的沒有感染!……你們的判斷方法也不一定準确吧?我只是摔傷了,審判官是親眼看到我摔的,過幾天我就會好起來的!你不能流放我,我是基地重要的一員——”
一聲幹嘔,黑血猛地從他的嘴角溢出。
“我不服——陸、見深,憑什麽……在洞穴的時候,你明明檢查過——”
“那時你的确沒有感染,我作證,”聞奚拱出人群,揚起微笑,“只不過,上飛行器之前,你碰過什麽東西?”
葛三猙獰的神情忽然變得驚恐。
那個時候,他看見旁邊有個發亮的石頭,佯裝摔倒想看看是什麽好東西。一股清涼的觸感滑過了他的長褲。
只有那一下子而已……
聞奚故作思索:“這麽看來,有東西咬到了你的血管,順便注入了污染素。你是早知道自己被感染了吧?”
葛三當即四肢僵硬,崩潰大喊:“你胡說八道!這個家夥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他肯定是人類的叛徒!和那些污染物一夥的——嘶——”
最後那一聲令在場所有人頭皮發麻。
那已經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了。
更像是某種寄居黑暗的蟲類。
城防隊長楊辰疾呼:“不好!他已經進入爆發期了!”
葛三薄薄的喉管逐漸變成烏黑,如同一個腫脹的膿包,下一秒就會迸濺開。
“砰!”
陸見深握着槍,對準葛三的方向。
葛三的眉心留下一個黑洞,整個人如同一張紙撞回了另一端的艙門,軟綿綿地滑了下來。
就在衆人松口氣的同時,一條褐色的觸角從葛三的身體中爆出,疾速朝陸見深沖來。
“咚”地一聲,艙門合上。觸角被死死關在了金屬艙體內。
透過那扇防爆玻璃,能隐約看見血肉橫飛的場景。
聞奚拍拍手上的灰,也不知道這艙門多久沒洗過了。面朝驚懼的衆人,懶洋洋地往艙體一靠。
“滴”的一聲,觸動了某種裝置。
聞奚還沒靠穩,被陸見深拉了一把。
緊接着,那個金屬艙體內瞬間爆出火光,變成了一個焚化爐。
聞奚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朝陸見深說:“不用謝,我說過你救不了他——”
他微一挑眉,像是解決了無足挂齒的小事,隐隐等待表揚。
難以言喻的燒焦氣味從艙體洩露。
陸見深剛要開口,卻見聞奚抓緊他的胳膊,彎腰幹吐:“嘔——!!!”
……不像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