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夜 06
第027章 第二夜 06
文/漱歡
李昂望着聞奚的背影,嘆了口氣:“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賣人設,沒必要吧?”
“你懂什麽!人家情比金堅。”科斯卡信誓旦旦。
李昂眼露懷疑:“真要這樣他剛才怎麽不跟某個人一起出去?好話都讓他一個人說盡了,半點事沒幹過,連擔心都沒有。而且你沒發現嗎,咱們幾個好歹還絕望悲傷難受一下,他也太冷漠了吧?看他那開心的樣子,他還是人嗎?”
蕭南枝剛要反駁,隐約聽見聞奚在哼歌,曲調歡快。她默默忍了忍,對李昂說:“現在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先找到出去的辦法。”
不遠處,聞奚望着浮空的巨物“果核”,慢慢走近了一些。
只有當他完全站在果核下方時,才能看見這東西并不是真實地違背物理規律。
無數條透明細線組成了一張網,将這枚“果核”完全吊在了半空中。那些線極細極密,如果不在特定的角度,根本無法注意。
聞奚用兩根手指捏住了一根最近的線。觸感堅韌,不知道是什麽材質。
那一根線的一端接入牆內,另一端則纏繞在“果核”表面如蜂巢般的小孔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但他一點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好奇心驅使着他擡手觸碰。
就在掌心碰觸到“果核”粗糙的表面時,那股絮語的聲音再次向他襲來。如浪潮般引誘他再靠近一些。
與此同時,聞奚感覺到了它的“心跳”。
一鼓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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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盞燈被這巨物包裹着,金色的光點從裂縫中析出,連成一條線。每當膨脹的節點來臨時,光點都會愈發明烈,宛如跳動的心髒。
“這是……活物?”蕭南枝走到他身旁,仰起頭。
聞奚仍然用手撫摸着它的表面,低聲說:“不,這是機械。”
機械運作的聲音從在業已老化的表殼中傳出,造成一種它活着的錯覺。
蕭南枝震撼不已:“……這就是工業文明的頂峰嗎?那顆屬于宙斯系統的大腦?”
聞奚的聲音近乎嘆息:“可惜了。”
它已經死去多年了。
久到沒有人能想象它在污染時代之前擁有怎樣的輝煌。
更何況在他們眼前的,只是一個備份。
“要是它還能重新開啓就好了,”蕭南枝擠出一絲笑容,“那我們就有救了。”
聞奚說:“沒用的。”
“什麽?”蕭南枝以為自己聽錯了。
聞奚微微仰頭,褪去笑意的眸色格外冷淡:“如果一切都已經注定了,那麽無論走多遠,都一定會回到原點,回到那個結局。”
“不是的,”蕭南枝認真地反駁道,“我們還遠遠沒有到結局。”
“……不是嗎?”聞奚自言自語道。
那一刻,蕭南枝忽然感覺,眼前的人站在明亮的光線下,卻也處于陰影中。他的影子有時會和那片潮濕危險的叢林重合,神秘而孤獨。
她揚起嘴角,鼓勵道:“別這麽悲觀,我們還會有別的方法。”
聞奚懶散地嘆了口氣,餘光卻驟然一滞。
科斯卡不知蹿到哪臺超算機旁邊,又純粹出于好奇胡亂按下了一些按鈕,然後悶頭悶腦地走到大門邊,狠狠拍了幾下。
只聽“滴”的一聲,門上出現了巴掌大小的一圈光點,是隐藏的按鈕。
李昂目瞪口呆:“你這還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牛哇。”
科斯卡疑惑地摸摸腦瓜子,反應過來後“嘿嘿”一笑,完全聽不見蕭南枝的阻攔聲,直接一巴掌拍上了按鈕。
光點按順時針方向亮了三圈。
聞奚頭頂的那枚“果核”也忽然發出了持續的低鳴聲,從溝壑溢出的光束逐漸增強。
只聽轟隆巨響從近處的牆壁傳來——
“果核”身後連着通往陌生叢林方向的那一整面牆都消失了!
一條彎曲的石板路和高大的樹林出現在衆人眼前。
室內耀眼的光線将前路照得異常分明。
科斯卡興奮極了,見大門沒反應,索性從旁邊繞出去。然而只聽“咣當”一聲,他捂住了額頭。
“*他爹的,是玻璃!”
一扇高達二十餘米、長逾五十米的巨大玻璃取代了灰白的牆面,仍然将他們困在原地。
聞奚站在臺子上,借着光線看見了石板路間停留的黑色影子,金屬質地的尾巴折射着冰冷的光澤。
那頭森狼停在道路邊緣,悄然回首,仿佛與聞奚對視。
然而不到三秒,它似乎聽見了什麽,耳朵一動,擡腿便跑。但它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明顯不如先前那樣迅捷。
緊接着,一個黑色的人影從一棵樹跳到了另一顆樹上。他的動作敏捷而輕松,觀察時警惕地看了過來。
“陸見深!”
“陸隊!”
幾道聲音齊刷刷響起。
聞奚朝他揮手示意。
然而,陸見深的視線只是短暫停留了幾秒,随後便離開了那棵樹,追着森狼的蹤跡而去。
李昂:“……他故意演的吧?”
科斯卡絕望地跌坐在地上:“完了呀,他根本看不見我們。”
夏濛濛借着手中的長槍狠狠地敲打着玻璃——然而除了聲音,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那個趙靜怎麽沒提過這破機房還有這作用?”科斯卡想不明白。
“深域部是機密部門,”蕭南枝努力搜尋着線索進行推測,“這裏的一切都是完全隔開的,要保證最高級別的安全……來應對特殊情況。這也是他們十九個人沒有死于蛇口的原因。我們可能在無意中觸發了這個安全系統,通常只能等它自己解除危險。”
聞奚彎起眼睛:“在這兒幹等十幾年?”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李昂冷着一張臉,呼氣時,額頭的幾縷銀發飄了起來。頭發還沒落下來,他驚呼出聲:“卧槽,那是什麽東西?!”
科斯卡聲音顫抖:“你他爹的怎麽好像很興奮啊?”
李昂生怕看不清楚似的,五官都要貼在玻璃上了:“你懂什麽,蛇母!這輩子見一次也值了!”
聞奚望向窗外,詭秘的氣息一再濃烈。
如深潭般龐大的黑影從叢林中慢慢湧出。
首先露出的是一截尾巴,遍布凹凸不平的肉瘤,仿佛藏匿着無數胚胎的溫床。深綠色的黏液從堅硬的黑色鱗片間滲出,在所經之處留下痕跡。
聞奚的眉心一跳,好在密不透風的玻璃阻擋了腥臭氣息的蔓延。
那東西的全貌卻始終隐匿在陰影中,将自己悄無聲息地藏好了——只有從室內的角度能窺見幾分。
然而有人正渾然不覺地潛行在叢林中。
“陸隊!小心後面!”科斯卡大喊道。
陸見深卻完全沒有反應。
他瞄準了行蹤遲緩的森狼,從橫斜的樹枝一躍而下。銀色的刀光藏在左手,随着側翻的動作反手一閃而過。
科斯卡捏緊了拳頭:“YES,陸隊招牌的反側左手刀——”
……招牌?
聞奚饒有興致地觀察。
這只頭狼也并非是好對付的。它幾乎沒有在意身上的傷口,而是奮力一撲——疾行間拖拽着陸見深。
但沒有人看清下一秒,刀光是如何忽然出現在了他的右手中。
鋒利的刀尖順着森狼的肚皮一把插進,然後借着慣性往後,瞬間劃開了一道慘烈的口子。
在猙獰的嗚咽聲中,森狼跌出數米遠。
留在原地的人影單膝着地,刀尖撐住地面。刀背映着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
然而這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見一顆詭異而龐大的頭顱從樹叢中鑽出,數根細長的蛇信窸窣,瞬間卷走了地上的森狼。
血肉模糊的吞咽聲短暫而漫長,只剩下石板路盡頭的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無數幽綠的眼睛遍布于肉瘤堆積的蛇顱,此刻貪婪地直視前方的人影。
細密的“嘶”聲傳遞着潮濕詭谲的震懾,在一人一蛇的對峙中壓倒般湧現。
“啊啊啊啊啊啊——”科斯卡突然大喊了起來,“快快看看看看看看!”
随着他的怪叫,衆人才注意到玻璃牆外忽然出現的蛇群。
它們是從上往下爬行的——減少了被察覺的時間。但由于數量過多,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宛若一片黑色的潮水,很快遮擋了視線。
李昂捂住眼睛:“不行了,救——”
蕭南枝關心道:“沒有血,不用暈。”
李昂聲音虛弱:“可是我還有密集恐懼啊!”
不斷湧來的蛇群凝成團狀,仿佛沒有痛覺般不斷猛烈地撞擊玻璃牆。接連不斷的撞擊聲讓牆面開始顫動。
科斯卡不解道:“這不是單向玻璃嗎?它們難道有透視?”
“不是視覺,”聞奚慢悠悠地說,“是溫度。”
經他一提醒,衆人方才感受到,室內的溫度好像的确在緩慢上升……
而熱源則來自那枚精密的“果核”。
受到溫暖吸引的蛇群愈發聚集,只争先恐後想要穿過玻璃朝熱源聚攏。哪怕砸成了碎泥也不罷休。
李昂默默地戴上了變色眼鏡,拿出側寫本迅速描了幾筆。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畫畫?”科斯卡幹嘔了幾聲,實在是沒有可以吐的存貨了。
蕭南枝心驚肉跳地聽着外面的撞擊聲,看向仍舊一臉散漫的聞奚。
“那現在怎麽辦?”她問。
聞奚蹲在臺子邊,單手托着臉,一副無辜模樣:“你是戰術指揮啊。”
蕭南枝聲若蚊蠅:“……這一題沒學過。”
“那我給你幾個提示,”聞奚說,“這面玻璃最多再堅持十分鐘,等他們進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蕭南枝看着他:“就這麽簡單?”
聞奚忽然一頓:“差點忘了,這裏還存有柴油。”
“所以……”蕭南枝盡力壓制着恐懼整理思路,“如果我們能把電機室的燃油引到這裏來,就可以直接點火。但是怎麽做到呢?”
聞奚剛要再給點提示時,只聽“咚”的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震得他一抖。
他慢慢回頭,只見一個人影利用繩索順着實牆爬上了高處,手裏握着一個小錘子,正貼着耳朵聽牆內的聲音。
夏濛濛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手起錘落,在牆面留下了蛛網似的裂縫。
李昂睜開了一只眼:“我怎麽覺得濛濛姐在罵我們一群廢物。”
科斯卡佝着虎背點點頭:“我也覺得。”
他當即決定加入幫忙,繩子還沒套穩,幾塊水泥磚從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腳邊。
高處已經有了一個半人大小的窟窿。
夏濛濛躬身鑽了進去。不到兩分鐘,她拖着一根直徑近乎臂長的管子出來了。管口架在牆上,深色的燃油裹滿雜質,如洪水一般瀉出。
底下的幾人立刻跳上臺子,接應了夏濛濛。
科斯卡的眼神充滿崇拜:“濛濛姐,你怎麽做到的,教教我?”
夏濛濛平靜地說:“小事。”
四人轉而一起望向聞奚:“那現在呢?”
聞奚:“?”
聞奚嘴角一勾,朝外面的蛇群揚揚下巴:“等着呗。”
他們來到了玻璃牆邊,站在較為隐蔽的位置,持續觀察着蛇群的動向。
按照聞奚的分配,等一下由夏濛濛和科斯卡開路,趁亂先沖出去。
蕭南枝握着地圖,深吸了一口氣。
透過蛇群縫隙,能看見筆直的石板路空空如也。陸見深和蛇母都消失了。
“順着這條路一直往前,不到三公裏就能找到電梯。”
蕭南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聞奚的語氣似乎嚴肅了幾分。
“如果電梯出了問題,那麽就想辦法回到城樓。信號彈只能用一次,會引來十六節。但如果電梯可以用,你們直接出去,返回基地,不要等。”
李昂詫異地扭過頭,不太明白聞奚的意思:“你……”
但蕭南枝遲疑着點頭:“記住了,我會想辦法的。你……你們要小心。”
她話音一落,只聽一道壓抑的裂紋聲響起,緊接着是無數碰撞中産生的清脆。
那一道黑色的浪碾碎了整面壯觀的玻璃,湧入了室內,轉瞬間淹沒了大片的超算機。
夏濛濛和科斯卡貼着牆角利用激光槍開出了一條路。
奇怪的是,蛇群并沒有沖着他們來——比起他們,蛇群似乎對熱源充滿了奇異的熱忱。
“等、等一下——”蕭南枝喊了一聲。
或許是羽蛇的鱗片過于堅硬,她手臂處的外套很快透出了血跡。血腥的氣息開始吸引着周圍的蛇。
“嘶——”一條黑色的羽蛇回過頭,朝她游來。
蕭南枝背脊一僵,幾乎握不住槍。
一片刀光貼着她的眼前閃過,隔斷了蛇頭。
聞奚反手收回短刃,将她推給了李昂。
李昂扶着蕭南枝,扭頭看見雙手捂住耳朵的聞奚:“你幹嘛?”
聞奚跟看傻子一樣看他:“打火機是定時的,嘭——”
随着他的聲音,爆炸的巨響從他們身後的深域部傳來。
火光瞬間蹿到了頂部的十字架上,像一片盛大的紅色海洋。黑壓壓的蛇群還在源源不斷地游入其中。
漫長的哀鳴糾纏着洶湧的火焰,無窮無盡地吞噬着一切。
而那枚“果核”形狀的主腦安靜地停留在火海中,隔着時明時暗的光線與聞奚對視。
“它好像還在保護着人類。”夏濛濛低聲說。
聞奚收回視線,朝他們微微颔首,随即與他們分開,轉身朝叢林西側的方向去了。
這片叢林和他們來時經過的很不一樣。盡管都彌漫着潮濕的水汽,這裏的樹木更加高大,生長得尤為茂密陰森。而半掩在泥土中的白骨也随處可見。
沒有濃密的霧氣,錯雜的枝葉卻也極為遮擋視線。
聞奚吸了吸鼻子,順着濃烈的氣味在叢林間穿行了一段路。
這附近的蛇巢在逐漸增多。
大部分都是幼蛇,甚至還有近乎透明态的蛇胎。它們纏繞在一起,相互啃噬。綠色的黏液時而從枝頭滴落。
聞奚放輕了腳步。
一陣陰冷的風經過了他的身後。
他握緊了那把KL401,眯起眼睛。
就在風聲停滞的同時,聞奚側身收回半步,槍口朝着身後一擡。
消音的悶響傳來。
一條長有紅色肉冠的蛇正俯視着他。
它的頸部滲出了黏液,無數細小的肉線如觸手鑽了出來。
聞奚拔腿就跑。
……該死,忘了腿上還有傷!
聞奚在心中嘆了口氣。
時運不濟啊,槍法還不準——
那條蛇一直窮追不舍,讓他也沒辦法停下。好在前方有個豁口,看起來是片空地。
他奮力往前一躍,單手抓住樹枝,竭力一蕩。
“看這兒!”
一枚汽水糖如抛物線般劃出一道弧度。
然而那條黑蛇卻并沒有上當。
……真是太浪費了!
聞奚憤恨不已,雙腿一蜷,順勢往前一滾。
眼睛剛眨了一下,一個血盆大口出現在眼前。濃重的腥氣伴随着搖動的數條蛇信,仿佛正在歡迎他。
一道黑影從側面撞來,帶着他滾出數米。
而那條追來的黑蛇則正好沒入了蛇母口中,傳出“嘎吱”的詭異聲音。
聞奚躺在地上,悶聲道:“敢情我是給它送外賣了。”
他側過頭,看着半壓着自己的陸見深。
“喂。”聞奚喊他,卻驀然一愣。
陸見深的視線一頓,只聽聞奚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麽搞成這幅樣子。”
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見陸見深這麽狼狽。
渾身都是泥濘、黏液和血跡。臉上稍微幹淨一些,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什麽?”陸見深似乎不理解。
聞奚擡手抹掉了他側臉的一點泥巴,彎起眼睛:“沒什麽,誇你好看。”
陸見深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随即側身起來,拉了一把聞奚。
森冷陰暗的氣息在逐漸逼近。
“不要亂走。”他說完,右手掌心的刀稍一轉向,迎着蛇母而去。
銀色的刀光和黑影纏繞在一起,低鳴的風聲偶爾傳出血糊糊的聲音。但分辨不清究竟受傷的是誰。人類的優勢在于體型小、動作敏捷,但蛇母擁有驚人的學習能力,能夠迅速抓準預判的時機。
數道刀光閃過,落葉簌簌而下。随着一聲沉重的悶響,藤蔓裹纏着蛇尾摔出數米,滾落至空地處。
那個黑色的人影搖搖欲墜地站在樹枝上,跳下時翻滾了兩圈。那張蒼白的臉旁多了幾道血跡。
“喂!陸隊你沒事吧!”一個聲音從陸見深附近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
不遠處的聞奚疑惑地看向兩個冒頭的人影。
……是李昂和夏濛濛。不是都讓他們走了嗎,來這兒幹什麽?
真是該死的自作聰明。
李昂朝他喊道:“科斯卡受傷了!我和濛濛姐來支援你們!”
聞奚的手放在耳朵上,完全聽不見。
他只知道,李昂這一喊,必然激怒蛇母。
“嘶——”
陰冷的嘶鳴藏着愠怒。
蛇母朝着陸見深他們的方向俯沖而去,掃射的激光槍卻似乎對堅硬的鱗片不起作用。
夏濛濛瞬間跳開,吸引蛇母的注意。
但明顯她并不熟悉這裏的地形。
很快,蛇尾猛地一掃,将她和李昂分別拍出去數米。二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蛇母緩緩朝他們游動,靠近了離得最近的李昂。
“法克,”李昂用兩秒的時間想好了遺言,“這要是在醫學院,我高低要給你開顱三次。”
他閉上眼睛,等待着冰冷的蛇信。
然而預想中的觸感只是短短一瞬,一聲清脆砸在了蛇母的顱頂。
蛇母定在原地,細密的眼睛在鱗片間張開。
李昂努力撐起脖子,看見不遠處的聞奚晃了晃手中的兒童彈弓,挑釁似的朝蛇母勾勾手:“來啊。”
蛇母似乎在思考。
但下一刻,它作出了決定——瞬間調轉方向朝聞奚游去。
黑色的陰影籠罩着他的腳步,森森的潮濕從鼻腔進入肺腑,令人忍不住劇烈咳嗽。
最終被狠狠踩在地上時,聞奚完全沒有意外。
只是被堅硬的鱗片壓住的傷口令他微微皺眉。
“怎麽,看到這個很熟悉啊?”他嗤笑一聲,伸開的右手搖了一下那支兒童彈弓。
蛇母頭顱中央的那只幽綠眼睛停止了轉動。
似乎那東西真的能讓它想起些什麽。
“你不會真把自己當人了吧?”聞奚笑得嗆住了,直視着那些惡心的眼珠子,“畜生只能當畜生,這裏也不是你的家。”
一根從蛇口蔓延出的蛇信纏住了聞奚的右手腕,瞬間勒緊,疼得失力。
聞奚的胸腔起伏,感覺五髒六腑幾乎被重物碾碎,右手也已經失去知覺。
眼前浮起一片黑色的陰影。
他強撐着意識,看見另一根蛇信卷起了那枚彈弓。
但同時,一股綠色的污染素通過蛇信慢慢靠近了他的手腕。它會注入他的身體,然後将趙靜的結局複刻在他身上。
聞奚感覺有一股腥甜從自己的喉嚨漫出。
“你知道……咳咳,趙靜是怎麽死的嗎?”他勉強支撐着聲音,笑意仍然散漫。
纏繞的蛇信卻忽然停滞了。
“趙靜……你對這個名字确實有反應啊,”聞奚猛烈地咳了兩聲,“你确實還記得她。”
一根生滿吸盤的蛇信緩緩經過了他的臉頰。仿佛一把刮骨刀拂過,幾乎生生地扯下皮肉。
聞奚卻面不改色地接着說:“因為你不是她的同類啊。你是她的敵人,從一開始就是。她只是短暫地……咳咳咳咳,産生了誤解。她應該很後悔吧,竟然對你這種東西産生了恻隐之心。”
幽綠的眼睛瞬間豎成了一條線,幾根蛇信緩緩纏繞上他的身體。
聞奚咧開嘴:“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劇烈的疼痛從四肢傳來。在隐痛之中,好像有一股細密的線通過耳膜和鼻腔進入了他的大腦。
與他的神經相連。
近乎麻木的痛楚中,一些遙遠的畫面不斷湧現在他的眼前。
那些似乎是屬于蛇母的記憶。
通過那雙幽暗的眼睛,無數片段堆疊在一起,在靈魂末梢顫動。
他看見了蛇母的出生、成長……
它從培養皿中睜開眼,起初只是接受馴化。懲罰或者獎勵,這一切都令它厭倦。它不理解為什麽,它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他們,有什麽地方不一樣?
它咬死了其他所有培養皿中的蛇。那些蠢東西和它不一樣。
從實驗室逃出的它碰到了一個女人。
它那天被注射了安眠劑,但那個女人沒有殺死它,而是将它從倉庫角落抱走。女人的氣息與它基因中的一部分産生了共鳴。
它好像覺得很熟悉。
她叫趙靜。
趙靜告訴它,“家”是一個充滿了同類的地方。
那麽這裏是它的家嗎?
沒過多久,它被無情地扔入了污染堆。它從厮殺中獲得了污染基因,意識卻沒有完全消弭。
它還是一條幼蛇,以為渾身傷痕地取得勝利就可以獲得贊許。
它願意在趙靜面前扮演一個乖孩子,好像趙靜看見它撿回來的彈弓時,也會露出驚喜的笑容。
但有時它也會被獵殺的本能左右。
不知道為什麽,它不想讓趙靜知道這件事。
它想,或許它能夠通過模仿趙靜,也孕育自己的同類呢?
又或者,它可以把趙靜變成同類。
但是它不明白,為什麽趙靜會用那種眼神看着它?她在質問它,為什麽要殺死倉庫的人類。
它沒有殺死人類。
它循着氣味找到了一只醜陋的三頭鳥,那東西會扒幹淨皮再吃肉。
它殺死了這只三頭鳥,和它的同伴。
趙靜似乎看到了這一幕,對一地的血污感到了惡心。她好像不太适應。
于是它也下定了決心,它要把趙靜變成它的同類。這樣她就會适應了。
将污染素通過蛇信注入對方的體內。對,它就是這樣變得不一樣的。
但它似乎用錯了方法。
——趙靜太弱小了。
她既脆弱,又反抗。
……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們不能變成同類?
于是它遵從了自然本能,吞噬了她。從此以後,她就是它身體的一部分。
她是它殺死的第一個人類,也成為了它的家。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從它身體中出生的小羽蛇和它不一樣。那些愚蠢的東西,只會遵從捕食與嗜殺的本能。
無論出生多少,都與它自己存在差異。
反而是那些人類……那些蜷縮在堡壘中的人類竟然反抗到了最後一刻。
他們明明那麽弱小,就像趙靜一樣,一捏就會碎。那麽痛苦,為什麽還要做無用的反抗?
它起初為此感到憤怒,而後卻迷戀上了玩弄這種反抗的滋味。好像在這樣的抗衡中,它才找到了,同類。
……
沒入神經的觸感突然松懈,将聞奚的意識從昏沉的回憶中拉了出來。
聞奚撐開雙眼,看見了蹲在蛇母頭頂的人影。
陸見深的雙臂繞過蛇母的頸部,刀身完全沒入頸下的肉瘤,滲液不斷湧出。
地上是打空的短.槍。
趁着他争取到的時間,聞奚往旁邊一翻,幾乎支撐不穩身體。手摸到了草叢裏的一把短刃。
但蛇母已經處于暴怒的狀态,它直直地盯着聞奚,根本不顧身上的攻擊,蛇尾猛地朝他攻來。
短短一瞬間,蛇尾卷起了他無力的右臂,将他整個人吊在了半空中。随即撐開口齒,準備活活吞掉他!
就在獵物的腳尖碰到黑色的鱗片時,原本軟如薄紙的人類卻猛地一側身,一道銀光從右手消失,出現在左手掌心,插入了蛇顱中央那只幽暗的眼睛。
“誰告訴你我是用右手的?”聞奚的笑意虛弱。
與此同時,陸見深的刀完全劃開了肉瘤,然後收手借力,斬斷了吊住聞奚手腕的蛇信。
“活着很痛苦吧?”聞奚跌坐在地上,望着幾乎發狂的的變異生物露出笑容,“那你就別掙紮了呀。”
陸見深猛地拽了他一把。
“咚”地一聲,重力槍從後方擊碎了蛇母的頭顱。
瞬間的爆破壓力幾乎将聞奚彈了出去,但有人拉住了他,冰涼的掌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随着一聲巨響,蛇母摔在了地上,爛成一灘泥濘。
“咳咳咳咳……那麽多人命……便宜這東西了,”聞奚撐着陸見深的肩膀,感覺肺都要咳出來了,不滿地抱怨,“不過好歹……打準一點。”
“沒用過這個,坐标點在變。”二十餘米外,夏濛濛收回槍,槍口朝地面支撐着虛弱的身體。
李昂拿着望遠鏡癱坐在原地,長舒了一口氣。
聞奚抹了一把嘴角,手背全是血污。他的額頭靠着陸見深的手臂,也不知過了多久,咳嗽才緩緩停止。
他感覺陸見深的另一只手一直捏着自己的肩膀,似乎生怕他倒下去。
這種感覺很陌生——因為在過去每一個危險的時刻,他都只能依賴自己。從來沒有一只手像現在這樣,努力支撐着他。
等心髒逐漸恢複平穩,聞奚仰起滿臉的血污,朝陸見深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
“我想,”聞奚嘴角的笑意清淺,“要是我們一起死在這兒,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陸見深看着他,漆黑的眸色仿佛更為複雜。
“不會的。”他說。
聞奚有點失望:“你不願意啊?”
陸見深盯着他:“我們不會死在這裏。”
聞奚的腳尖一動,踹飛了石子兒:“說得跟真的一樣。”
“蛇母的長觸含有大量神經元,在接觸到你的神經細胞時會與你産生共感,”陸見深仍然注視着他,“你真的沒事?”
聞奚照實說:“除了頭疼也沒別的。哦,好像還有點餓。你不擔心我被污染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連調笑也顯得飄忽。
陸見深從背包中拿出了一個藍色的小魚罐頭,打開盒子遞給他:“你還活着,說明沒事。你看見什麽了?”
聞奚迅速塞了一大口,簡明扼要地複述自己的見聞,最後總結道:“反正這貨就是很生氣,它可能忘了,自己原本就不該存在。”
“以後盡量避開。”陸見深的睫毛輕動。
“為什麽?”聞奚反問道,“你也經歷過這樣的共感?”
陸見深輕輕一瞥:“沒有。但我見過,共感的人死在我面前。你最好忘記這段經歷。”
然後他松開手,轉身走到了蛇母的屍.體邊。利刃順着鱗片邊緣沒入,一寸一寸切開。
過了一會兒,陸見深回到他身旁,在他眼前攤開掌心。
一枚紅色的薄片躺在那裏。血污已經被擦幹淨了,看上去完好無損。
聞奚凝視着他,随後露出燦爛的笑容:“謝謝。”
聞奚朝他伸出手,借着交握的力量站了起來。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陸見深旁邊,往蛇母的肚子裏瞅了一眼。
那頭森狼還沒被消化,被擠壓在一團羽毛和肉泥之間。
陸見深切下了森狼的尾巴,這才讓他看清楚。
那并非完全的金屬質地,而是細長的尾部末端。一根一根的鋼針形成了天然的保護。
這頭森狼,和他們見過的任何一種污染物都不一樣。
聞奚半靠着他,輕輕挑眉:“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陸見深低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見過啊。”聞奚理所當然地眨眼。
陸見深看着他:“碳鋼尾的鱷魚,金屬翅膀的馬蜂——”
“馬蜂是我編的。”聞奚誠實交代,順便将耳機塞入右耳。
他盯着陸見深手裏那截尾巴,忽然喃喃自語:“……但是竟然出現得這麽早,是我記錯了嗎。不會吧。”
陸見深仍然注視着他:“你在哪裏見過?”
聞奚幹笑了一聲:“我又不記路,怎麽會記得。”
“它們在進化。”陸見深壓低了聲音,眼眸中漸漸浮出了一種聞奚看不太懂的情緒。
大概是悲傷。
濃烈的悲哀和迷茫融合在一起,将那雙靜如深潭的眼眸掀起波瀾。
讓人忍不住想碰一碰。
聞奚張開的手指又蜷了回來,強行咳嗽了幾聲。忽然,他瞥見一樣嵌在蛇母肚子裏的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但亮晶晶的。
“真好看。”他啞着嗓子說。
陸見深蹲下用刀剜了出來。
那是一枚玫瑰花瓣形狀的小水晶,薄薄一片。雖然不夠透明,材質一般,但像是盈着一汪藍色的水,是非常漂亮的工業産物。
陸見深卻像是見到了什麽稀有物,蹲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注視着。
“原來你喜歡這種東西啊,”聞奚恍然大悟,“倒是比狼牙稀奇。”
陸見深背對着他,輕輕抹去了那枚水晶表面的污漬,然後從背包中拿出了一根銀藍的短線。
穿過本來就有的微小孔洞,像一根精致的手鏈。
聞奚蹲在他旁邊,主動伸出左手,眨了眨眼:“謝謝啊。”
陸見深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兩秒,說:“右手。”
聞奚乖巧地換了一只手給他。
線似乎還是有點長,需要多繞一圈才完全适合細瘦的手腕。
聞奚不動聲色地将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了右手臂的傷口。
等系好了,他晃了晃手腕,左右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頭。
“其實我也不是要謝這個,”聞奚将手伸直,欣賞了一下新飾品,然後想了想,“是想謝謝你遵守承諾,為我冒這個險。”
陸見深卻說:“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是嗎?”聞奚不甚在意,注意力仍然在手鏈上。
陸見深的聲音壓得很輕:“不用謝。”
聞奚一愣,身旁的人卻忽然走掉了。他轉過頭,望着陸見深匆匆的背影,懶洋洋地勾出笑意。
他随手往後扔了一枚打火機,黑色的鱗片驟然淹沒在劇烈的火焰中。